昨夜她才了解,他的确是在克制。他总是想做的比深吻多更多。但不合宜的场合、不台宜的地点,加上她还不“认识”他,隔在陌生人的界线外,他怎么做都是唐突。其实他一双眼已够放肆了,不然为什么她甫见到他时会常常想逃?
他似乎疏旷了很久。昨夜是火热、试探,并且由笨拙到配合一致的过程。他的生疏取悦了她。秘密的喜悦令她一睁眼就笑意盈盈。
抬头看了他仍沉睡的脸,也不打扰。她决定探险。
先小心抬起他搁在她腰上的手臂。她认为她该看到些什么。没错,有伤疤,呈圆圈状。她真的狠狠咬过他对吧?血腥味似乎仍在口腔内,那快意仍在。
缝了九针。她猜,并且肯定。
但为什么她会咬他?
也许她的梦境真实度比她自己猜测的多更多。原本她只信二成,现在至少提升到七成;她无法相信一个人的梦境来自百分之百的真实,全无美化的杜撰。
她认为她已知道了全部,但卫极似乎认为不够。他深邃的黑眸深处总有几分期盼,似乎恳求她再多做一些努力。是!她愧疚自己从未想起自己结过婚,连作梦也只梦着恋爱的一段,以及怕他的一段,居然不曾梦过婚礼!这可是人生大事哩。
卫极不要她经由他的解说而“接受”他是她丈夫,一直以来他希望她“想起”自己有丈夫(并且深爱着)。可惜你能对学商的人有什么期待?除了在脑子内装满赚钱、投资、增值计画外,谁会期待挖出一颗浪漫细胞?更别说为了梦境去无病呻吟、大作美梦成真的推演了。
事实上她会如此迫切想挖回八年前的记忆,从来就不是预期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而只想解开一切,好得回自己身心的平静,不再任梦境干扰她日常作息。
她对不起他,她低叹。转身支肘看他的脸,以挑剔的眼光审视他,就像最严苛的美食家正面对着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他轮廓立体,但不会过于有棱有角;他看来斯文俊逸,却从来就不是软骨头。相较之下,她裴红叶是太过锋芒毕露了,世人给她的评价是圆滑、世故,优雅而手腕高强。这不是锋芒太露是什么?徒增对手戒心而已。而这人,轻易让人撤下心防。
怎么说来着?斯文可欺?偏偏她从不这么认为。
也许是感应到有人在盯他,他睫毛动了下,缓缓睁开佣懒的眼,并且对她露出浅笑,压下她后脑,便是晨吻。
她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做。也许他们夫妻间一直有这个习惯,她模糊的想着。
“早安,见到你真好。”他咕哝,声音像陈年老酒一样浓郁香醇,令她迷醉。
不知为什么竟想流泪,脱口而出:“嗯,就不知道当我们老得连牙齿也掉光光,你是不是还能这么对我道早安。”
他咧出大大的笑容,保证道:“五十年不变。”
她不知道,他们已逐渐把过去与现在叠合。她记不起一切,但她的身体记得,习惯记得,性格仍是一致。
卫极决定,如果她无法想起来也无妨了。至少从今以后他拥有她。
第十章
不再有梦境让她臆测着过往。
很奇怪。自从与卫极生活在一起,身体便接管了原本来自潜意识里的提示,一一找回某种她荒旷已久的步调。
她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的案头供养一盆莲,知道他“应该”中意烧饼油条多过土司奶茶的早餐。
他为她端来早晨第一怀乌龙茶,因为她以此为每天的开始,并且清醒。他卧室的摆设充满了裴红叶的味道,没有她讨厌的灰、黑、红,全以米白为基调,柔和得足以让她心神放松,虽然不易见到个人风格。
本质上他们是契合的。不随意彰显个人太浓重的味道,不轻易让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在商场的厮杀之外,他们寻求可以全然放松的环境。
“我们像是老夫老妻。”她叹息。
婚期订在年底,原本卫极要求一个月后结婚,但裴父并不同意。他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嫁女儿的机会,好歹也要大肆昭告天下,并且做周详的准备。原本打算拖一年的,但两相妥协后,决定年底结婚。
有时他住在她家,但大多时候他们偏爱挤在他的楼中楼过小家庭的生活,除了假日外。为了给朗儿踏青、接近泥土的机会,周末通常都会在裴宅,拨出一小块地陪朗儿当农夫。
今天是甜椒的收成日,阳台上结了丰美的果实。一家三口合力做了生菜沙拉以及三明治,来到裴宅的草皮上野餐。
此刻她抱着鼓胀的肚子靠在榕树下,觉得这一辈子将以此宁静终老。
卫朗吃饱了之后,仍精力旺盛的跑去他的那块地观察蔬菜生长情形,不时传来欢呼声。
他递给她一杯茶。
“我一直在追求的就是这种生活。”
“很没刺激性,但平凡而安全?”她挑眉。
他浅笑,眼波闪过些许沧桑。
“如果你曾不断的疯狂追求着,却总只得到绝望,你就会知道这个画面多么值得感恩。”心爱的人都在身边,日夜不离,一直维持着现况,已是上天的厚赐。
她靠近他,将他的头拉靠在腿上安栖。
“这八年来,你以为我会在哪里?”与他重相识两三个月以来,她无时无刻忙着追溯过往的自己,以及忙着逃避他与爱上他。纷扰的思绪像多头马车,各自有它的方向去延伸。每一个方向都像是重大的线索与答案,左支右绌之下只弄得她心力交瘁,却找不出统一的方向,还是由卫极说明才拼凑完全。但她忘了问他,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一个妻子突然失踪的男人,如何度过他忧心如焚的八年?
“有七年的时间,我不断在找你。京都更是我永不放弃的地方。我不能相信你可以将我们的一切忘了个一乾二净。我问过医生,一般来说,如果人脑曾失去一段记忆,仍是会慢慢回想起来。我以为你会想起来,并且回到京都,或北海道找到我。”
她怜惜着他因回忆而疲惫的脸,深道:“对不起。”
他拉住她手细吻了下。
“但你没有。我猜测你可能与我相同是华侨,但全世界的华侨何其多。我漫无目的的找,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如果我有更多的钱让我深入去找的话。因此我知道我不能失去理智,那对找寻你没有帮助。首先我必须赚很多的钱,然后认识一些可靠的侦探朋友,让我的每一分钱花得有目标。”
“所以你只做纯粹的贸易仲介工作,而不如同其他人一般延伸工作范围,不生产也不行销。即使那可以让你得到更巨大的财富与稳定的事业根基。”她了悟。
“我必须找到你。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活着做什么。”他充满苦涩的自嘲。
她心口揪紧,哽着泪意,努力要以云淡风轻的口吻继续谈下去:“一年前你就找到了我,是吧?”
“嗯。一个企业家的独生女。”
“所以你没有直接来找我。”是男人的自尊吧?
“曾有五个人自称是你的救命恩人,有两个人甚至自称是你失忆期间的爱人,但你从不相信,不是吗?”他每一分花在征信上的钱都没有浪费。
“如果你来,我也许不会相信,但我会爱上你。”她从来就无法将他等闲视之。
他摇头。
“我是个骄傲的男人,红叶。我们生命中第一次的交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为你施行人工呼吸,而你怕得我要死。再一次的交会,你以为我允许你高高在上的轰我出去吗?认为我是骗子、投机者的轰我出门?”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了解我?”她的确会那么做。被他吸引,却又厌恶他的接近,尤其来自欺骗。
“我是你的丈夫。”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她轻道,小心不让眼泪流下。她只是被似幻似真的梦所扰,而他却怀着恐惧企图在十二亿中国人里找出她。其中他所必须承担的不只是找不到而已,更多的是她可能遇害、死亡的忧心。
他爱她!
她怎么可以笨得曾怀疑他把她当成别人的替身!也许他对速水咏子有过爱意,但她更该相信自己为他所深爱。不然八年来任何一个肖似速水咏子的人就可以取代她了,不是吗?朗儿提过日本有位女士与她也有数分相似,并且曾想委身于卫极,但他拒绝了如同拒绝其他爱慕者相同。
不爱她的人不会千山万水的找她,并深信她仍安好活在世界的某一处。
但她却忘了他!
她一定很爱这个男人,不只是现在,必定来自更久以前的根植,才曾在此刻毫无节制的茁壮,并且不必琢磨便契合不已。但她为什么从来不记得?
每天见他、听他,已成了像三餐般的不可或缺,那她如何活过这八年而不死去?
她一直要求他重新来过,忘掉她不记得的以往,他同意了。可是想到他这八年所过的日子,不由得深深鞭挞着自己的自私。
她怎么能遗弃了他八年而不感愧疚!比愧疚更深的是她针扎般的心痛。
“你后不后悔这八年?我不值得。”她哽咽,再也止不住,住脸,却断不了由指缝流下的珠泪。
卫极生起身,将她搂在怀中,语气也不再平和,有着些微的颤抖。
“你值得。其贯我们个性很像的。如果今天身分对调,我相信你也会找到我,我们命定了要相逢相守。”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迭声叫着,埋在他胸怀,任泪水穿透他衣服、体肤,直直烫入他心脏,像要捧起他曾碎成一片片的心缝合。
“红叶……。”他哽声,再也不能言语。
她的怜惜将他的落寞一一抚去。她明白的,明白他多年来的苦与伤,在这一刻回报了他等量的痛。
过去、现在、未来,一一串起。
他真正找回了全部的爱。
心口最后一丝阴霾终于化去。
※※※
“来来来!看我们从富良野拍回来的照片!顺便帮我挑出一些好照片,年底我们要制作成风景月历、桌历、手册贩售!富良野真是美呆了!”柯盈然不住吆喝着,将一大袋的照片全倾倒在和室的桌几上。
今天的同学会也算是召集齐了当时“展锋高中”学生会精英的梦幻组合。不消说裴红叶、柯盈然了,那个将家业一手丢给小弟,然后与丈夫双宿双飞往美国居住的方筝也难得在列。稀奇的是多年没回国的江欣侬也来了。
四大美人外加女诸葛,多么坚强的阵容。
一番寒暄之后,柯盈然迫不及待的现宝,将她第N度蜜月旅行的成果贡献出来,除了土产零食之外,就是数百张的相片了。
“这种月历市面上早就有了。花嘛,还不都那个样子,分不出来出自荷兰还是日本。”仍是短发帅气打扮的方筝,弹了弹照片,觉得自己快要打喷嚏了。天哪!花!数不尽的花。
“这是罂粟0也!没看过吧?”盈然将一张照片抵在方筝的鼻头。
“嗟!在温哥华的购物中心还买得到罂栗盆栽哩。”在方筝眼中,圆仔花与牡丹不分轩轾。
“这个倒不错。”江欣侬挑看着夕阳照片,忙中构想明年度舞台设计的基调,可以从夕阳为起点。
罗蝶起一向喜欢看人,手上的一叠是各式各样的人,有游客、农人,各种姿态的人因不同目的投入百花间。
“游客太多,玩起来没劲吧?”
“对呀!花有几朵,人就有多少个,几乎没挤死我们一家子人。红叶,你也看嘛。”柯盈然抓了一叠要坐在角落品茗的好友参与同乐。
“好的。等一会。”她正忙着将刚才开会的结果做一个评估与决策。身为一个临时跷班的上司,至少得把今日主要公事做个了结。
等她忙完手边的工作,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了。彼此相知甚深的好友也不打扰,各自聊着对照片看法。她坐了过去,马上面对到蝶起询问的眼光。
“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众人虽不解,也不急着马上问明白,注意力倒是分毫不差的挪向这边。
裴红叶伸出右手,让人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即将结婚。”她宣布道。
“与卫极?”蝶起并不讶异。
“有什么奇特的爱情故事吗?”江欣侬以着表演工作者的敏锐,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算是吧。我八年前已爱上他一次,并且嫁过他一次,现在再谈结婚,只是要真正使婚姻关系合法化。”红叶娓娓诉说着她与卫极的牵绊,由八年前到现在。她叙述故事的功力并不好,不过故事本身仍是奇特,所以一票好友全瞪大了眼听完。
“有个问题。”罗蝶起立即想到小孩子的出身。
“为什么你会想不起来呢?”方筝同时也问。
“会不会是他瞎编的?哪有人记不起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盈然好奇的问。
“红叶,”江欣侬看着仍在沉思的好友,问道:“你还是希望可以经由自己想起来吗?就我所研究过的,记忆有时像一把锁,找对了钥匙才进得去,强求不来的。”
“对。尤其以我务实的性格来说,纯粹靠想像是说服不了我的。我必须看到真实的东西触发才能启动记忆。蝶起,你刚才发现了什么问题?”
罗蝶起缓缓道:“你从没想过那个叫卫朗的孩子可能是你生的吗?”
“不可能。”裴红叶下意识抚住自己平坦的小腹。“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除了……曾梦过很痛之外……?
“卫极说过那孩子的母亲是速水咏子吗?”
“没有。但如果我生育过,我的身体应该有记忆的。”她坚定的心开始动摇。会吗?朗儿是她生的?
也对,众人点头。一个女人或许会忘记她爱过某人,但不应该会忘记自己当过母亲。
“我建议你问卫极他儿子正确的出生年月日,我倒是忽略这一点了。”蝶起摇摇头。
裴红叶点头。她有义务想起一切,虽然卫极已不再要求,可是若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她不会原谅自己的突然,盈然手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双眼倏瞠,全身动弹不得“喏,你们看,这是富良野最棒的住处了,都说北海道最棒的饭店是万世阁,但我却认为能住在这里才是天堂。看!百花延伸到山坡与天边尽处,蝴蝶满天飞舞,抬头有蓝天白云,低头全是繁花盛景。这间小屋原本是一个花农的农具屋,后来卖给了一对年轻夫妻。好奇怪,那对夫妻将小屋打理得窗明几净、温暖明亮之后却又不住了,荒置了七、八年。你们相信吗?能住在这里,连神仙也要羡慕了!我与濯宇爱死了这间蓝瓦白墙的小屋,跑去与花农交涉到口乾舌燥,人家仍是死不肯租我们。日本人就是食古不化,又不晓得那对夫妻还会不会回来,租我们几天又怎样,咦?红叶你怎么了?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