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岫漫无心思地撑把伞站在公车站牌旁,面无表情地抗议着这一大早就下得烦人的雨水。如果教育部能这么规定——凡是开学当天遇上倾盆大雨,为了安全起见,学生皆不必出门上学,宜留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以免外出发生危险——她想,应该没有一个睡眠严重不足的高三学生会举手或举脚反对吧?!
突然,一辆黑色加长型的凯迪拉克急驶而过,溅起水瀑似的水花,把傻立在站牌旁发呆的余岫淋湿成半只落汤鸡。
等她回过神来气得朝那辆肇事的黑头车又吼又叫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恨恨地记住那远去的黑头车的车牌,还有后座有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神回头注视着她,没有歉意,还皱着眉瞪她,好像在怪她不该站在那儿。看着会滴水的制服,她忽然觉得手上那把伞没什么作用,就像她的脑袋一样,唉!
坐在那辆黑头车后座的江阔云转回头来,闭上那对如炬的眼眸,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刚才被水花溅湿衣服的女孩,那精致的五官、白皙透明的肌肤有如陶瓷娃娃一般的,可惜却镶着一双火眼,隔着几公尺外向他喷火,还有那娇俏的鼻尖充满了倔气和不满,挺可爱的。
“老陈,车子开慢一点!”
“是的,少爷。”
江阔云感觉到车速明显慢下来了,看着玻璃窗外的水世界,他很想跟方才那个满脸怒气的可爱女孩说,别恨他,要恨就恨那个和他隔着一个太平洋,一年到头见不到两次面的总裁妈妈吧!如果不是她以冻结他的零用金帐户要协,隔海遥控李管家一大早将他从床上挖起来上学,他也不会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驱车经过那一洼水,溅起水花来淋湿了可爱的她!
说到他母亲,啧啧,果然是商场上的女强人,连对待自己唯一的独生子都能狠起心来六亲不认,照样手下不留情。人家虎毒不食子,她比老虎还可怕,难怪能成为一个跨国集团的女总裁,还有什么比当这种总裁母亲的儿子更惨!所以他报复的方法就是让学校不敢收留他。
黑色加长型的凯迪拉克准时停在校门口,司机老陈满脸笑容地回头轻轻唤了一声。“少爷,学校到了。”一回头竟不见人影,声音陡地拉高八度音。“糟了,少爷又跳车逃学了?!”
那种危险又影响交通的烂招数他是用过一次,但是今天有点睡眠不足,没体力跳车。若不是被司机老陈那突然平地一声雷似的鸡猫子鬼叫声给吵醒了,他可能还躺在后座补眠。
江阔云打着呵欠,坐起身来,一张轮廓深刻如雕像的脸庞,因睡眠不足而显得黯淡无光,一如车窗外阴霾的天气。
“老陈,明朝东厂锦衣卫那些太监的声音都没你尖锐!”
“哈哈哈——太好了!少爷你没跳车逃学!”老陈露出老实憨厚的笑容,一点也不在乎少爷所说的话,他就怕不爱上学的少爷又出什么怪招逃学。
他觉得无趣,伸个懒腰,还是言归正传吧。“快回去向你的老板报告,我已经来上学了,请她立刻将本人今年度的零用钱汇入帐户,不得有误。”
“是的,少爷。”老陈的声音恢复正常的铿锵有力。
一踏出车门,细心的老陈适时地为他撑开伞,不让一滴雨沾湿他那套可能只穿一次、以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穿在身上的制服。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陈,突然以——种欣慰感动的眼神望着他。“人在美国的总裁,若知道你像一般正常的高中生一样上学念书,肯定开心得连做梦都会笑。”
是吗?可别吓到睡在她旁边的男人了!他的父母亲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大概就是母亲的行事风格太强势了,父亲受不了,于是在瓜分走母亲辛苦赚来的一半财产后,便乖乖地交出他的监护权,从此在他们母子面前彻底消失了。
所以他的成长过程里完全没有父母亲的作伴,唯一陪他长大的就是钱和一堆供他使唤和服侍他食衣住行育乐的管家及佣人。这样的家庭背景,造就了他专横、孤单、又自我的超级怪异性格,说穿了,他只是一个有钱的孤儿罢了。
“好了,老陈,雨下得这么大,你快回去吧!别忘了帮我要零用钱!”
他撑着伞杵立在校门口,在雨中,静静地等老陈的车子驶远了,不见了为止,他才可以落跑。
当江阔云正要迈开脚步离开学校时,一辆公车从他的身后慢慢驶过来,不断发出咿咿歪歪的声音,终于停靠下来了,正好挡住他的去路,只好耐心地等乘客下完再走人。
他的脑子开始转动,等他那个总裁妈妈将钱汇进尸头,他就一次将零用金领出来,找一家网吧耗个过瘾,那虚拟的世界虽不真实,却比真实的世界了解他。
公车终于像头老牛拉车似地缓缓驶走了,二度抬起脚要跨向马路时,就在他的身旁不远处的站牌上,忽然有人尖叫一声。
“啊!糟了,我的雨伞!”
又是哪个东厂的锦衣卫?真是吵死人了,江阔云满脸不悦地转头睨对方一眼。
霎地,心头一震,啊!是那个被水花溅湿的陶瓷娃娃!
瞧她那张玉面如莲的标致脸蛋,望着老牛公车兴叹,显然是雨伞忘了携带下车了。啧啧,那无辜又有点发愁的痛苦表情全写在她白皙清丽的姣美脸庞上,煞是可爱。江阔云看得忘了眨眼睛。
向来不为女生所动,更不屑向女生主动示好的江阔云,居然动了恻隐之心,移开步履,走向那尊陶瓷娃娃。 “喏,给你!”他冷着一张峻脸,将伞递过去,明明想表示歉意,但是他天生傲慢,就是不习惯低声下气地和人说话。
余岫被突如其来的好心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看,哎嗳,刹那间,她的心好像被爱神丘比特的箭给射中了,伫立在她眼前的伟岸男子,简直就是她梦中白马王子的化身!一个又帅又酷又好心的大男孩,她穷其一生所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咦?只是……为什么他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眸,怎有点似曾相识的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那炯然的眼神……如炬的目光……天啊,她那不灵光的脑子运作起来还真是比常人慢半拍。
“啊!”她张大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虽然不该在白马王子面前破坏美少女的形象,但是她好像想起那对眸子来了。
“就是你的车子溅了我一身湿!”难怪他会主动对她献伞挡雨!
虽然从小她的身旁就不乏男生猛献殷勤,但是像这种长相梦幻到不行,又酷得比腊月初八还峻冷的超级男孩倒是头一回,直教她又惊又喜,心中的小鹿差点要撞出胸腔来,可是……偏偏对方竟是方才淋得她一身湿答答的肇事者,真教人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你的记性挺不错的!”
从那句话听来,她感受不到半点道歉的意味,长得帅的人就不会说对不起吗?
余岫气得将伞推回给他,别开脸去。
“哼,不稀罕!”宁愿要他内疚,也不接受那点小恩小惠。只是倔强的结果,会害她那宝贝的秀发淋湿成一碗黑色的阳春面罢了。
虽说是对方主动将伞送给她,但从他那文风不动的严峻表情看来,一点也不像是在献殷勤,倒像是将一把被他弃如敝屐的垃圾硬丢给她,没什么值得感激的,嗯,好独特的男生喔!
江阔云的眼角勾视着,这女孩挺有个性的,敢拒绝他江阔云的女孩可没几个!“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靠得她好近,两只深邃的黝黑眸子直直地凝视着她,催眠似地令人无法抗拒。
“我叫余岫。”她说完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天啊,她真的被他催眠了?余岫马上板起脸孔,横眉一扫,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态势。
江阔云在心里念了一次她的名字,眼里则紧瞅着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直直望进去她的心底。他相信只有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的眼里尽是毫不掩饰的怒气,他喜欢那样的真,即使明知她是在生他的气。他的世界里,有太多的虚假,尤其是那种惺惺作态的女生,最教他受不了,浪女还扮淑女,骗取那些好色一代男的贪慕眼神。
但是这个叫余岫的女孩不同,她那眨巴眨巴的灵动明眸,清纯善良,像会净化人心、会吸人魂魄似的,江阔云的头不自觉地向前低倾过去,挨到她的发丝旁,嘴角逸着一抹玩世不恭的诡笑。
他霸气地抓起她的手,硬是将伞塞给她。“快拿去吧,我很少主动对女生献殷勤的!”
向来都是女生自动投怀送抱,黏着他不放,他是从来不屑主动对女生示好的,不知是他那作风强势的母亲所留下的不良后遗症,还是他那亿万孤儿的成长过程造就了如此性格上的瑕疵?
余岫听了心头漾着喜悦,因为这也是她头一回对主动献殷勤的男生有好感,没想到在高三生涯开学第一天,居然遇见心目中的白马主子。只是她的白马王子不是骑马,而是开着黑头车,他的车还溅湿她的身?唉,为什么同样是一场雨和一支小雨伞,发生在几百年前的西湖边,便造就了许仙和白素真一场浪漫的人蛇恋!到了今日此时,一身又湿又气的她和有点吊儿郎当的他,又会如何呢?
等她自梦幻的西湖遐想中回过神,娇怯怯地抬起头来时,眼前的白马王子已经手放裤袋,潇洒帅气地穿雨而行,横越到马路的那一边了。
“嘿!我要如何将伞还给你呢?”不对呀,她的语气应该要凶狠一点,质问对方。“喂,你还没跟我说对不起呢!”然而她心里真正在意的是,她还可以见到他吗?
雨丝像月老的红线牵引两人相逢,却也无情地将他们分隔在路的两端。
江阔云听见她的呼唤,快行中的步伐自动停了下来,伫立在雨中,像个傻瓜似地被雨淋得全身湿透。有如一个痴情汉,只为了回眸再凝视着那女孩一眼——竟发现了她身上的制服,正是和他同校。
“下次见面再还吧!”他会去找她的。
但见他那两条修长的腿,在雨中飞快地窜跑如狡兔。余岫手里紧握着雨伞,有点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地说:萍水相逢的两人,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 ★ ★
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余岫后面的座位却始终空在那儿凉养蚊子——听说是个转学生,叫江阔云。
余岫偶尔会不解地回眸望着那空荡荡的位子,心中充满好奇。高三学生忙着应付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都来不及了,谁还有空转学呢?其中必有缘故。
于是各种传闻谣言纷飞四起,同学们下课时,也爱聚在一起捕风捉影地闲聊着有关那个神秘人物的轶闻迭事。
班长徐岚是余岫国中的死党。“听我爸爸说,那个江阔云的妈妈的娘家超级有钱!”徐岚的父亲是北台湾有名的营造业钜子,拥有数千名员工,以及阳明山的两栋豪宅,也算是个有钱人。从有钱人嘴里说出来的“有钱人”,可见有多有钱。
体育股长李豪也不甘示弱地提供一则有关他哥哥个人不甚光彩的往事。“我哥哥是出了名的坏学生,国中时不管校内校外单挑或是打群架几乎从来没输过。有一天他回家时,却鼻青脸肿满头包,听说是被一个小他两届专挑学长修理的家伙打伤,那个家伙就是江阔云。幸好,那个江阔云念不到一学期就转学了,否则我哥哥可能活不到现在。”李豪的哥哥也是各校训导处的黑名单,念了五所学校才毕业,由坏学生嘴里所说出来的“坏学生”,可见有多坏!
“听说那个江阔云长得比木村拓哉还要酷,有女生为了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呢!可见他有多帅!”说话的人正是班上的花痴婆小咪。“啊,好想快点见到他喔!”
余岫就觉得好奇了。“既然那个江阔云这么坏,那我们学校为何还肯收留这种坏学生呢?”
徐岚挑着眉说:“因为咱们这所私立贵族学校只要你家里够有钱就可以来念,那个江阔云的有钱妈妈一定是捧着一堆新台币或是美元来学校,你想校长会拒绝吗?”
李豪驳斥徐岚的说法。“才不是呢!江阔云的妈妈根本就不必花一毛钱,因为江阔云的外公是咱们这所贵族学校的创始人。”
忽然,在他们那一群人的外面,响起一声淡然的冷语。
“你们倒挺了解别人的家庭的,是吗?!”
同学们吓得转头往后看,循声望去,有个眼神冷漠、模样吊儿郎当的男生,双手交抱于胸前,侧肩斜倚着后门,正一脸不屑地瞟着他们。
余岫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是你?!”那个开着黑头车的白马王子!她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惊喜。
那个雨中的陶瓷娃娃?!他的心头一震,连身子也跟着晃动了一下,差点重心不稳倾倒了,索性右脚一跨,一副桀惊不驯地落座在一个空位上,掩饰方才的震惊。
余岫看对方好像没她那么高兴,心里有点失望。“就算你不记得我,也该记得那把蓝条纹的伞吧?!”
谁有闲功夫去记住一把伞是什么条纹?不过他倒愿意空出整个脑容量来记住她的美丽。
“你叫余岫,对吧?!”
他记得她!余岫的脸上绽放着喜悦的光彩。
江阔云也没料到,不过二度踏上这间学校,便又碰到了她,呵,真要感谢他那英明伟大的总裁妈妈。上次她冻结他的零用钱帐户,逼他出现在校门口,促成两人的初遇;一个星期后,他那耍起狠来六亲不认的可怕母亲又故技重施逼他来上学,才让他发现陶瓷娃娃竟和他同班?!原本还以为得花一番上夫去寻找她呢,看来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是早就注定了。
不过,一直暗恋她的李豪心里却老大小爽,居然有人长得比他帅又比他会耍酷,而且还有本事让校花余岫笑得满脸幸福洋溢?!
李豪扬起下巴,逞凶装狠地站起来询问他。“你是谁?干嘛坐江阔云的位子?”
他眼神冷淡地斜瞄一眼李豪,又转过来朝他们这群人瞟着,一个个看着,像是在警察局里隔着安全玻璃逐一指认嫌犯似的,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余岫的脸上。
“我就是江阔云!”
同学们吓得跌成一片,余岫也不例外,花容失色地瞅着江阔云看。
不会吧?那个长得俊挺又好心借她伞的男生,竟然就是同学们传说中那个坏到骨子里去的纨挎子弟江阔云?!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身为风纪股长的她,犹如正义的化身,自觉有必要拨乱反正,于是站出来替江阔云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