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管星宇听到那声亲呢的称呼,平静一如湖面的心头,陡地抽搐了一下,像刮起一阵飓风,吹皱一湖春水。
那具因车祸受伤而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脑子里,幽幽遍遍地浮起一个印象,似乎曾经有个女孩,总喜欢那样轻唤着他,那细腻温柔的声盲,像刁钻的冬风侵入密闭的屋内来。
““包子”你饿了没?”
““包子”,你还在忙啊?”
““包子”,我去做饭给你吃?”
““包子”,你什么时候娶我?”
那是他所听过最清净甜美的声音。
“啊——”他的两手抓着头嘶声吼叫,状似痛楚。
“老哥,你怎么了?”回头对着外面的护士站大喊。 “医生,快来呀,我老哥的头又痛了!”
医生还没赶来,老哥突然又安静了,静得像个白痴,一脸的木然。
医生说,由于车祸严重撞击上老哥的脑部,所以他的记忆状态一直不是很稳定,偶尔会间歇性的记起某些生命里较深刻的人事,偶尔会完全呈现像空白状态,就像现在这样,痴痴地望着窗外,望一整天,不吃不喝,靠打点滴维生。
管星野颓然地望着老哥,看来不管喊他“包子” 还是“油条”,都不会有反应的了。
昨天,他去协助白伯伯办完流苏的丧礼,人群散去之后,两人静静地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没有对话,这时候说什么话都伤心。
一个下午他默默地抽完两包烟,好像他对流苏离去的哀恸与平时的压抑都籍由那一缕缕的袅袅轻烟释放出来。不论她生或死,对她的爱与痛都不能表达,永远埋在内心深处。
一抬眼,惊见白伯伯河时冒出那满头的银发苍苍,像一夕之间黑发变白发。才五十初头的白伯伯。
流苏啊流苏,你可知道你的离去,带走了三个男人的心啊!一心一意爱着你的老哥躺在医院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没有灵魂。和你相依为命的白伯伯,而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啊!还有一颗深藏在暗处关爱你的心,只能躲在角落独自黯然神伤。
天快黑了,临走前,白伯伯突然开口了,深沉的哀痛,连声音都透着疼。
“星野,帮我把那些东西给烧了,让流苏带着 ……”声音便咽得说不下去。
他迅速把那些堆放在流苏坟旁的画架、画布、画笔及油彩料点燃,烧成一团明艳的火。
白伯伯望着跳动的火花,老泪纵横。
他拍抚着老人家的背膀,是男人之间的慰藉。
“在流苏短暂的一生里,除了我这个老头和星宇这两个男人,绘画就是她生命的另一个出口了,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仍能优游作画。”白伯伯爱女之切,令他动容。
是啊,流苏是一个如此纤细善感,富有艺术才能,纯洁明净不染尘埃的女子,他突然抑止不住地思念她的容颜。
他轻谓一声。“我哥哥太没福气了。”
白伯伯仰天长叹。“是流苏没有福分!”斜过头凝视着他,眼神恍若智者。“兄弟两个都是好孩子,两个都爱着她的,她却——”老泪爬满哀伤的皱纹里去了。
啊!白伯伯看出来了,他那么努力的隐藏对流苏的感情,自我放纵地滥交女友,掩饰真实的情意,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白伯伯识破了。
“我没有——”他还要死撑,白伯伯阻止他再说下去。
“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星野,辛苦你了。”若不是弟弟故意自毁形象,流苏不会选择哥哥吧!
他突然觉得在白伯伯的面前,自己像个赤裸裸的人。完全没有遮掩,那仓皇的情感、那说不出口的悲恸似溃决般,霎时拧痛了他的心,但他无力承担,只能选择遗忘……
“星宇的病情好点没?”唉,现在多说已无益了。
他摇摇头,连医生都无计可施了,他又能使上什么力呢?“精神状态仍很不稳定,医生说的方法我都试了,还是没见效。”
夜暮渐渐低垂,方才斑斓的火焰,此时只剩一堆残败的灰烬了。
“你去台湾找流苏的妹妹吧,也许她可以救醒星宇。”白伯伯从日袋里拿出一个地址条,递给他。
“白伯伯,我怎么不知道流苏还有一个妹妹?怎么从没听流苏说过?”
白伯伯站起来,望着穹苍,眼神竟有说不出的茫然。
“流苏自己也不知道。”每每忆及他的年少荒唐事,只会徒增内心的愧疚,怎么也无法对心思细腻敏感的女儿提起,没想到这么一瞒,竟瞒到天人永隔。
管星野知道这其中必然隐藏了白伯伯不愿为人知的私密,所以未加追问,只是心中不免好奇,凭她就可救醒老哥?
“她是医生?医术更高明吗?”
白伯伯抽完最后一截烟,起身,两手托在背后,离去前说了一句话。“你见到她,就明白一切了。”
其实,只要有效,不管是什么方法,只要能让老哥恢复正常,上刀山下油锅,他都愿意去试,何况是去找一个女孩。
收起神游的心绪,他挨近身去问老哥。“老哥,你还记得流苏吗?”
流苏?
管星宇的脑门“轰”地炸出一个记忆的缺角,突地瞪大眼睛,脑子刷地闪过一个女孩的倩影,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
在一间毫无气氛可言的研发实验室里,有个女孩踩着月色来看他。
“流苏,对不起,我实在忙得没有时间陪你,下周公司就要举行新软体的发表会了。”他的语气里有着无奈。
“哦……”
她是个很能体谅人的好女孩,即使心有怨怼,也会往肚里吞,绝不教他为难,娴淑得令人心疼。
他犹豫了一会儿,深邃的眼眸透着一股神秘。“如果你不能赶来参加发表会的话,记得收看电视新闻,我会当着媒体宣布我们结婚的消息。”
“真的?”
他似乎犹记得那个女孩当时又惊又喜的娇呼声,盈盈的笑容和盈盈的泪水。
“流——苏?”
他闭上眼,耳鸣“轰”的令他皱紧了眉心,头痛得难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见状,管星野喜出望外。“老哥,你想起来了?” 他抓着老哥猛摇。
然而高兴不了三秒钟,老哥又恢复白痴的表情了。
窗外,突然风歇落叶,几朵乌云笼罩过来,天空开始飘起雨丝,如针的雨,刺进他的心。
他放开了又处于呆愣中的老哥,径自踱到窗户边,手掌的热气呵得玻璃窗上起了雾气,使他看不清外面微雨的天空,就像他的人生找不到出路。
老哥多日未进食的脸色,苍白无血,恍如不该在白天出现的吸血鬼。
望着窗外停停歇歇的微雨,他决定了一件事。
也许流苏的妹妹,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要去寻找那个女孩。
第二章
华灯初上,入夜后的报社是最忙乱的时候,各线的记者跑了一整大的新闻,纷纷在这个时候赶回报社交稿。
电梯门一打开,穿着五颜六色的上班族齐涌出来,壮观得像五门水库泄洪。为首的两位正是跑社会版的黎芝缦和艺文版的“香奈尔小姐”欧银珊,两人走在一起,穿着的品味立见分明。
黎芝缦坚持跟社会新闻最要紧的是机动性像“神行太保”一样,衬衫加上牛仔裤再搭配一双Nike的慢跑鞋,这样的穿着虽然少了女人味,却多了几分洒脱帅气,而且具机动性的组合,她连睡觉也穿那样,万一半夜发生社会新闻,她一起床就可直奔出事现场,绝对比别家报社的记者快上五分钟。
而独钟名牌香奈尔套装的欧银珊最不能忍受黎芝缦每天邋里邋遢的穿衣哲学。
“真教人想不透,你每天穿得像Tom boy,却有个小开男友,而我要胸有胸,要腰有腰,却一天到晚相亲,真是太不公平了。”个子娇小的欧银珊,嘴一噘,大概可以挂个半斤猪肉。
黎芝缦斜瞥她一眼,嘴角挂着胜利的微笑。“女人最重要的地方是在脖子以上,不是脖子以下。”
轻快的慢跑鞋,走起路来像羚羊飞跃,很快就把穿着高跟鞋的欧银珊抛在脑后了。
“芝缦,等等我呀,我有事要和你打个商量。”
她的慢跑鞋好像装厂ABS,一煞车就停住了,而且不打滑。
“该不是又要我陪你去相亲吧?”她可是吃怕了那种消化不良的相亲餐。
“这回不用你陪,你只要帮我“跑个小腿”,去重庆来访新闻就行了!”
原来两岸三地的知名画家筹备效法威尼斯的双年展,首届将在中国大陆重庆举办,而这个重大的艺文活动偏偏又和关系咱们欧大小姐一生幸福的相亲活动撞期。
“重庆?”黎芝缦睁大眼、张大口极尽夸张的表情让她的好朋友知道,重庆可不是“三重”附近,而且那么远的地方还说只是“跑个小腿”而且。“不行!” 斩钉截铁的拒绝,绝不拖泥带水。
“拜托啦!就算为了我的幸福着想,帮我去采访一下嘛,你还可以顺路去突击检查,看杜离在那边有没有“包二奶”?”
她削回去。“包什么奶呀?我跟他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他甚至还不知道小杰的事。”
欧银珊大叫,像见了鬼似的。“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没说。”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态,为何没办法坦诚向杜离提小杰的事。
“时机还没到啦!”她随便搪塞一句。
因为一想到万一杜离不能接受“买一送一”的婚姻,或是小杰无法接受杜离这个现成的有钱老爸,她的头就痛得像孙悟空被套上金箍咒。
上个月杜离返台时,两人相约共进烛光晚餐,她将小杰寄放在银珊家里,顺便借一套香奈尔的约会服装。
出门后,才发现脚下的球鞋没换掉,幸好,夜色朦胧,恋人的眼睛也朦胧。
那晚,杜离照惯例捧着一束粉嫩的玫瑰花送给她,还有一只闪闪发亮的五克拉钻戒,在琴声悠扬的高级西餐厅里,烛光晃晃,他开口向她求婚了,理由是他父母催着要抱孙子。
她苦笑着,收下了玫瑰花,因为那粉嫩的颜色,正好搭配她身上那套香奈尔的套装,手心摸着那一枚钻戒,试探性地问道。
“杜离,你对于“领养小孩”有什么看法?”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等待答案,那关系着是否能收下手里的钻戒。
杜离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轻轻一笑,并耸耸肩说:“很好啊。”
她那张紧绷的脸蛋,霎时绽放阳光般的笑容,正想将那只贵重的钻戒戴上手指时,杜离又补述道:“只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的笑容僵了,钻戒掉进开胃酒里,“噗通”一声。
“你怎么了?”他忙着伸手进去打捞。
突然之间,她一点食欲也没有。
过两天杜离就带着那只钻戒回大陆了,他说,那边的工厂才刚起步,很需要他,要她好好考虑过去一起生活的事。
黎芝缦停下脚步,瞅着地上,好像脚被黏住了。欧银珊也停下来,闻出异象。川流不息的人潮自两人身旁急流而过,还有人硬生生地打从她们中间借过。
“杜离上次回来,还跟我求婚呢!”报社里的女同事们,个个都欣羡她找到一个金龟婿,以后是少奶奶的命。
欧银珊被她的话吓一下。“我是开玩笑的啦,我是说你们两个人,一中一台,聚少离多,如果你突然去探望,杜离一定会很感动。”
感动?她和杜离之间,就是缺乏这个元素吧!
为什么他不能教她感动呢?感动到愿意以身相许,为爱走天涯呢。
算了,别浪费时间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她当年就是满脑子风花雪月,才会冒出小杰这个“地下儿子”,见不得光。
还是恢复正常吧!“银珊,我又看不懂那些鬼画符的大师作品,怎么帮你写艺评,稿子一交上去,铁定被召集人骂得狗血淋头,会砸了你大小姐的招牌。”
甩甩头又回复她神行女太保的傲然神态往前走,一进办公室,就听见召集人边城的呼叫。“芝缦,你过来一下。”
看到召集人,她像找到免死金牌一样,回身再对欧银珊补上句。“除非你有办法说服“掌柜的”。”因为她知道召集人边城最近要她盯一条大新闻,可能还是独家呢。
欧银册哭丧着脸,作风强悍的边城向来禁止同事间互换路线,更别说私下代跑新闻了。
“那我的幸福怎么办?”她眨着发春的大眼睛,活像漫画里会发光发亮的明眸,好梦幻也好无知。
黎芝缦在摇头,边走向边城的办公室,边朝欧银珊皱眉挤眼。“女人的幸福,不一定在男人身上的。” 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偏偏相亲相上瘾的银栅,怎么也点不醒,一定又是思春期在作祟,才会为了要去相亲连工作都不顾了,天涯海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边城托腮咬笔,像在苦思一条难解的数学题目,但一见到赏心悦目的黎艺缦,脸色立即化黑暗为明朗。
“芝缦,联络上美国那个电脑界的当红炸子鸡了没?”他盯这条独家很久了,之所以把这条大热门的新闻留给黎芝缦,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厚爱的偏私心理。
她抿嘴摇头。“我照着你给我的电话,打了几次越洋电话到他的公司,但是他的秘书都说Mr. Mento不在。”她显得悻悻然。
边城沉思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啊,上个月在高尔夫球场上,我明明听台X电公司的张董说,要邀请Mr. Mento来台湾演讲的呀,难道出了什么状况了。”打小白球是他挖掘独家新闻的灵丹,难道这回不管用了。
“再打一次,你就告诉他的秘书说你是台X电张董的秘书。”边城随即火速拨了通越洋电话,丝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黎芝缦在一分咋舌。哇,“掌柜的”居然要她冒充半导体教父的秘书。
“电话通了!”
话筒塞在她的嘴边,她不得不开始编谎了。
“喂,我是台湾台X电公司张董的秘书,我们张董要找Mr. Mento。”她全身冷汗直冒。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略带厌烦。“Mr. Mento去重庆参加科技大展了!”说话的男人视线刚好落在桌上那张“中园重庆科技大展”的邀请函。挂掉电话后,转身对满头华发的白伯伯说:“这些台湾的女记者,太不专业了,谎话也不打草稿,张董的秘书明明是个男的,想骗我,还早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