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电话响了好几声,催命似地震断沉睡中的脑神经,棉被里伸出一只含恨的手爪,在床头矮柜上东摸西探一阵之后,才抓到响个不停的电话筒,那魔音传脑的铃声才嘎然而止。
“喂,“妹妹”?”话筒那端的妇人声音突然被砰地一声阻断了话,是什么东西掉落了地面。
黎芝缦的手松软无力,一个不慎话筒就滑落了。大概脑子刚被吓醒,但还没来得及把“吓醒”的命令传达到四肢的末梢神经,所以手脚有点不听使唤,连话筒都抓不稳。
她前身探出棉被外,匍匐前进到地面,捞起电话,旋又迅速地缩回被窝里去。
““妹妹”啊!你的电话又摔到地上啦?”
全天下就只有她母亲会这么恶心巴啦地“尊称” 她这么个二十六岁大的女孩为“妹妹”。
她真是搞不懂赋闲在乡间养老的母后娘娘,为什么老喜欢挑人家好梦正酣的时刻来电,而且每回都得害她掉一次电话筒,瞧那话筒上坑坑巴巴的摔痕,就知道当她家的电话有多命苦。
“没有啦!”一出声才觉喉咙有点紧绷又带着沙哑,想掩饰那乍眠未醒的声调已来不及了。
““妹妹”,你还在睡觉啊?”
哇!母后大人真是英明盖世啊,她才说了三个字就给听出来了,若再多吐几句,不是连她被男人“放杀”的事,也逃不了那只观察入微的顺风耳。
“嗯,天亮啦?”她躲在被窝里治疗失恋的精情,不见天日,自然不知月之将起。
电话那头传来担忧的关切。““妹妹”你失恋了是不是?分不清太阳月亮啦!”妈的声音突然拉高分贝,她的耳膜刹那间像被一根针刺穿了似的,整个人突然像弹簧似地弹坐而起,胀红着一张睡眼惺忪的粉脸。
啧啧,母亲实在了得,简直可以去摆摊算命,铁口直断了。
“谁失恋啊?这种丢人的事,绝不会发生在你女儿身上。”明明就是失恋了,还要死撑着面子。
其实她母亲也只是见她睡得昏天暗地,随口一说而已,根本没放在心上,而且很快就导入此番来电的主题。
““妹妹”,你还记不记得住在大陆的那个四姨妈?”
见母亲大人换了话题,她才吁口气地又瘫回被窝里去。
“妈,你别闹了,挑这时候来考我的记忆。”她疗伤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心力去记祖宗十八代的亲戚族谱。
“是这样的,你四姨妈婆家那边的大伯母和她的儿子好像有事要来台湾一趟,顺便探望他们的表姑妈。”
“哦——”她轻吟着。
她母亲滔滔不绝地说着,温和的语调极具催眠作用,眼皮不由自主地搭合上,也没心情去细听,反正她又不是他们的表姑妈,什么四姨妈、大伯母的?关她什么事,还是睡她的大头觉吧。
她母亲还继续说着。“……他们说难得来台湾一趟,想去台北瞧瞧,我想安排他们在你那儿住个几天,就这样了,反正天也黑了,你继续睡吧,再见。”
“哦,再见!”她含含糊糊地将电话挂在闹钟上。
其实她的元神早就沉睡了八分,刚才母亲那一缸子的交代压根儿没听进几句。
““妹妹”——”
昏睡之中,隐然还听到妈妈的声音。
咦?刚才不是把电话挂断了吗?
““妹妹”,你的电话又挂在闹钟上了,是不是?”
她的头从棉被里钻出来,发现电话筒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闹钟上面去了。
一把抓过话筒,有点不耐烦地说:“妈,我跟你说再见了吗?”
“说了!妈是不放心你一个女人家带个小孩在台北讨生活,没人照顾,生活作息者是不正常,我得赶紧找个男人来管管你才行——”
那也不必找个自大狂又惹人厌的“耸芭仔”吧,难道连台湾这块弹丸之岛都容不下她,非得把她外销到祖国去才行。
不过,她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也知道老妈那么做是为了她和小杰,所以她不会怪罪,但是她必须毅然决然地踉母后大人说:“妈,容不孝女再说一次,再见!”最后那两字几乎是掷地有声。
她母亲被女儿挂断电话之后,不但毫无愠色,还忧心冲忡地念着。““妹妹”可能真的失恋了!”
不管怎样黎芝缦发誓,最近谁敢在她面前提起 “男朋友”三个字,她就跟谁翻脸,天是老子也不例外。
“嘟——嘟——”该死的电话又响了。
“妈,我跟你说——”
电话那头笑语呵呵。“哇,这么有礼貌,叫我妈!”
原来是欧银珊!
她还是懒得说话,心里有口气闷着,不顺。
“怎么了?被男朋友抛弃啦?”欧银珊想逗她开心,没想到适得其反,引来她的怒意。
“欧、银、珊,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就自动挂掉电话,否则——”谁叫她触犯了她的禁忌。
“了解!”欧银珊很识时务的回答。“我只是要提醒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在我这儿。”
是呀,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远离她,最少还有一个男人会需要她,就是小杰,她的宝贝儿子!
“银珊,叫小杰来听一下电话。”
欧银珊把话筒拿给等在一旁的小杰。“妈咪,你不爱小杰了,是不是?”
她的眼泪籁籁流下,还要“ㄍㄧㄅ”出很坚强的语气。“怎么会?“小阿姨”最爱小杰了。”
想到小杰,她不得不振作起来,因为在儿子面前,她必须做个有精神的活力妈咪才行。
黎芝缦,加油吧!
第四章
新闻会议中,掌柜的边城正在发派每人今天要跑的路线。
“垃圾场的警民冲突谁要去?”边城一向采自动自发的方式分发。
黎芝缦毫不犹豫第一个举手。“我去!”
边城望了黎芝缦一眼,附耳过去,压低嗓音说: “你不是最讨厌垃圾场的那股怪味?”
她双眼直视前方,两道目光如利刀。“人是会变的,我现在最讨厌的是男人,尤其是那些爱吃“木瓜” 的男人。哼!那些下流的男人比垃圾更令人厌恶。”她指桑骂槐,在场的男同事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谁惹了黎芝缦。
边城搔搔后脑勺,满脸困惑,心里想着。“垃圾跟木瓜扯得上什么亲戚关系?”实在不解,芝缦一定是没来访到Mr. mento的独家,才会这样说着语焉不详的话。
这件事。他也有责任,毕竟是他钦派她去的,既然她要这样就由她吧。继续又发问:“那么土石流的新闻谁跑?”
“我!”又是黎芝缦。
这时候大家以赞叹钦佩的眼光投向她。
啧啧,不愧是咱们报社的台柱美女,不但是人长得漂亮,连采访工作也抢着去跑,全无大牌之风,难怪深得报社大老们的疼爱。
边城又靠过去。“我的大美女,你疯啦,那些土石流很危险的——”
“那些喜欢招蜂引蝶的“木瓜”才危险!”她的怒火迅速延烧,眼中燃着凶狠杀机。
全部会议桌上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边城讲话了。
“芝缦,你得早点回来,我还要你继续chase有关Mr. mento最新的资料,土石流就让小刘去跑吧!”
“掌柜的,我——”此时,她的手机刚好响了。
“喂,“妹妹”呀,我是妈啦!”
又是妈,她一定要这样照三餐地打电话来问候她那个想籍工作来忘掉失恋之仇的女儿吗?
“妈,我在开会呀!”她侧过身去听,有点不耐烦小声地说。
其他同仁们继续未完的会议。
““妹妹”呀,等一下,我上回跟你提过四姨妈的大伯母——”
“我知道,她们要来台湾嘛,对不对?”
“不对!我就是要跟你说四姨妈的大伯母不来了!” 她母亲完全搞不清开会时间不宜讲太久的私人电话呢。
“不来了,那好,大家都省事。妈再见了!”她急着想挂掉老妈的电话。
“喂,“妹妹”,你听我讲完嘛。”
她没好气地对母亲大人说:“妈,我现在没时间呀!”她小声地起身,闪到墙角去听,不好意思影响会议的进行。
“那妈长话短说就是了,你四姨妈的大伯母虽然不来,但是她的小儿子还是要来,论辈份你该叫他小表哥——”
“随便啦,妈,就这样了,再见!”她作势要挂电话。
那头却大喊大叫的。““妹妹”,等一下啦!”那叫声真是贯穿云霄,看来妈越来越老当益壮。
““妹妹”,你是不是不欢迎你四姨妈的大伯母的小儿子来台湾呀?”
她已经极力掩饰了,难道不小心表现出来了吗?
“哦,妈——我真的不能再讲电话了——”
她母亲不管,照说。
“我告诉你,上回你妈回老家时,你四姨妈整天带着咱们到处的逛,参观大佛、三峡——”
天啊,这还叫长话短说吗?简直在上观光地理课。
黎芝缦瞟一眼组长,并没有责怪之意,许是看出她极力想挂掉电话所做的努力了。
“最重要的是……”她母亲的话就像长江黄河一样滔滔不绝。“你小表哥会在明天晚上八点左右抵达台湾,你可要记得去机场接人家,可别失礼了,好好招待人家。”
什么小表哥?还不都是些草包,就像在重庆碰到的那个“耸芭仔”,自大狂又装成一副有文化的德行,还爱吃木瓜,她就是不屑这种男人。
“是,女儿遵命!妈,再见!”违心之论很难说出口。
终于讲完了。
当她转身回到会议桌时,大家都走光了,只看到欧银珊和边城坐在那地聊天,两人同时冲着她笑。
“散会了!”边城站起来作深思状,若有其事地说。 “我看下次新闻会议时,不妨请伯母列席。”嘴角挂着一抹促狭的笑意。
边城是在逗她的,她咧嘴苦笑,唉,有一个这么好客的老妈,她真该去开家旅馆接待亲朋好友才对。
他将一叠资料放在她手上。“上午十一点跑垃圾场的警民冲突,下午三点半探访土石流现场,晚上十点得赶回报社咱们研究一下Mr. mento的后续发展,这样的工作量够不够让你忘了失恋的痛苦呀?”
她白了他一眼,这个死边城原来早就知道她被抛弃的事了。
欧银珊也附到她的耳朵边,窃窃私语。“既然你喜欢压榨自己,小杰就交给我吧!”
她感激地看着欧银珊,用眼神说谢谢,突然想起来,还没问她相亲结果如何?
“加油!”反正相亲是银珊的兴趣。
“你也加油!”冲着她笑了笑,蹬着高跟鞋走出会议室。
“忙不过来的时候call我,我会派人过去支援你的。”边城很心疼地拍拍她的肩,那是一种很相知的鼓励。“加油!”
“嗯!”她的嘴唇一抿,一副坚忍不拔的“阿信” 神情。
黎芝缦心里比谁都清楚,温柔得像个大哥的边城,是可以诉苦的,但是在竞争激烈的新闻界里,她不想 做个弱女子,更不想让一直最支持她的好拍档失望。
* * *
平常乏人问津的偏僻山区,因为一场土石流灾难,挤进来的媒体人数,远超过当地居民。
“严重的土石流,造成了上游居民出入的不便,下游居民饮水的不洁。最令人担忧的是,这已经是此地第二度的灾变了,如果政府再不拿出解决的方法,我们将无缘看到此地居民的笑容。”她看到站在黄沙滚滚旁的居民脸上,布满了忧心与无助。
她立即上前问摄影记者。“十三郎,有没有拍到我要的画面?”
绰号“拼命十三郎”的摄影记者自认长得比电视广告里的“何润东”还高、还帅、还要拼命,所以每回有人一喊到他的名字,他就会铿锵有力地回答。 “有。”并且摆出特有的pose——将摄影机高高举起。以证明他的摄影机抬得有多高,然而事实证明,他只是手臂比较长罢了!
他还游刃有余地似的说:“我还利用空档帮你接伯母打来的电话呢!”
她皱着眉,一双灵动的明眸,倏地变成和当地居民同样忧烦的表情。
“怎么啦?你家附近也发生土石流啊?”十三郎放下摄影机笑着说。
“比上石流还严重呢!”她边说、边收着麦克风的线路。“我家那位“伯母”又下了什么御旨?”
“你家的伯母叮咛你,别忘了去机场接人,还要你休几天假,好好招待“人家”。”说到这眼神有点暖味。 “否则你家的伯母就不认你这个女儿啦!”十三郎学着她母亲的口气。
“哇,这么严重!”偏偏这回她就不当它是一回事。
每次有亲朋好友要来城里办点事,妈就像菩萨大发慈悲似的请人家住到她女儿家去,简直当她那儿是旅馆嘛,这回可好了,不但要供吃供住还要供人家玩,她又不是“英英美代子”。
都怪她自己,“孝顺反被孝顺误”。当初会买房子本来是想接外婆和老妈上来台北同她和小杰一起生活,以便就近照顾,偏偏两位老人家早已习惯了乡下悠闲的日子,根本不喜欢住在城市里,偶尔来住上几天,就频频抱怨受不了城市人冷漠又忙乱的生活形态。
现在她不但要咬着牙关缴房贷养儿子,还三不五时被老妈拿来当招待所,唉!就是因为她这儿有多余的空房,才会让母亲好心好意地清什么四姨妈的大伯母的小表哥住到她这儿来,早知道就别那么孝顺了,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呀。
前面的媒体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像有大人物驾临了。
“县长来了,咱们快过去吧!”为了采访时不被外人打扰,她索性关了手机。
十三郎再度扛起摄影机,突然想起什么来地大叫一声。“对了,差点忘了,你妈还说,小表哥的名字叫 “管星野”。”他觉得好像有点没头没尾的,但是黎芝缦可听懂了,只是没心情理会。
管它什么星星、太阳、月亮的,等她有空再说吧!
“喂,芝缦你什么时候冒出个小表哥来?有没有血亲关系?会不会对我构成威胁?好不容易才走了一个花心小开,怎么这么快又跑出一个小表哥来跟我抢?” 十三郎很认真地抱怨又质问。
“别闹了啦?快过去抢镜头吧!”她没好气地催促着十三郎。
摄影组的男同事每个人都喜欢和黎芝缦外出采访,认为有美女在旁,工作士气特别高昂,而且赏心悦目多了。
采访完土石流的新闻后,两人驱车回报社,她累得一上车就找周公,临睡前还吩咐十三郎到桃园中正机场时叫她起来。
没想到高速公路上大塞车,塞了几个小时之后,十三郎眼看情况不糟,于是自作主张转下省道,再拿出他拼命十三郎的精神,油门踩到底,一路狂飙直奔报社,当然就没有经过中正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