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玉豁地站起来。“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叔叔,”少杰拉住他睡袍一角,哀求的说:“难道连叔叔都不喜欢我吗?”韩宝玉感伤地望着那张尖尖不讨人喜欢的脸,这孩子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突然感到莫名的惧意。
“少杰,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这样会很苦的。”
“告诉我,叔叔,我求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问?”叔侄关系是天生的情分,还用说陧S“我认为叔叔是懂得我的。”
韩宝玉无奈的坐下来。
“我是比较懂得孩子,但不表示我可以做每个人的爸爸。少杰,我不懂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你该不会讨厌你爸爸吧?”
“我讨厌他!”少杰立刻讨好的说。
“韩少杰──”韩宝玉真感到啼笑皆非,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爸爸跟妈妈一样,都只喜欢大哥,让大哥读工专,送他出国玩,从小什么好的都由大哥先挑,我只能捡剩下的,甚至不许我念护专,一定要我补习重考做国四生,还不肯让我也一块儿去日本,……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们。”少杰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忍不住喘气。韩宝玉古里古怪的瞧着侄儿。
“原来你心里有这许多不满,怎么不跟你爸妈说呢?”
“说了有用吗?”
“没有试过就先怀疑父母的诚与爱,心灵受苦的是你自己。你爸妈年纪差你甚多,也许早忘了自己当年十六岁时是什么心情,你何不主动提醒?”
“他们知道我也想去迪斯奈乐园,就是不肯让我去。”
“那是你上的补习班没有假,换了柔娃今年要重考,我也不答应让她去。”韩宝玉也看不惯大哥夫妇的作风,但他也只有这么安慰少杰了。
急着改变话题,指着棉被问:“你搬棉被下来做什么?”
“他们还没有回来。”
韩宝玉看看时钟,快一点了,怎么夫妻两人没有一个晓得要回来看看少杰,甚至连个电话也不打。
“你就睡在沙发上?”
少杰羞于承认不敢自己一个人待在空洞的二楼,只是不好意思的把棉被抱在胸前,不发一言。
“这沙发短了点,你睡一晚就会腰酸背痛,进来跟我挤一床好了。”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叔叔。”少杰一时不以为是真的。
“下不为例。男人跟男人睡在一起,人家会误会的。”说着大笑起来,少杰也跟着呵呵笑,心中有了温暖。
占据了昔日婶婶的位置,少杰心怀感激的躺了一会,无法很快入睡,突然翻身起来问:“叔叔,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韩宝玉的眼睛已快睁不开了,喃喃的说:“喜欢,喜欢,可是我已经有了柔娃了,不可能当你爸爸,拜托你不要胡思乱想,安静的睡,不然回自己的房里去。”
翻个身,很快便睡着了,明天还有一大堆工作呢。毕竟不是光靠作白日梦便可以活下去的年纪了,已经跨过梦想,迈向现实已久,不再回头了。
自然,他不知道少杰这时心境沸腾,兴奋的睡不着觉。
叔叔有了柔娃,所以不能当我爸爸。
那么,如果柔娃不存在,叔叔就肯当我爸爸,把他的爱给我了?
“叔叔!叔叔!”
他轻轻的唤,韩宝玉自然没反应。
“爸爸!爸爸!”
他还不敢喊出来,只在心里无声的叫着,从来没有过的炽热感情此时满溢胸怀,不为别人,只为了身旁这位从不取笑他的亲人。
“我的爸爸!我一个人的。”
他满足的笑了。虽然还不知道要怎么做,志愿先行立下了。
※※※
从户政事务所出来,韩宝玉和左丽凰真正是了无牵系的人了。
重新回复单身的身分,两人心中无喜也无恨,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只有默默的走在冬阳下,宁愿看着自己鞋尖也不愿抬起头看对方,韩宝玉甚至注意到她穿着最爱的那双银灰色高跟鞋,这种头缠细纱的款式他没见过第二双。“你告诉柔娃了吗?”她打断他的沉思,他抬起头看着前方。
“还没,我不想破坏她出国游玩的快乐心情。”
“你一直都是这样。”
“嗯?”他看一眼她淡妆的脸。
“没什么。”
“你也是一样,一直没改变,有话不说清楚,吞一半在肚里,幸好柔娃不像你,要不然玩一辈子捉迷藏,我可累了。”
“你,你,你不必再在我面前神气了,是我要跟你离婚,受不了的是我。”左丽凰努力争取女性的尊严。
韩宝玉因为另有计画,不好跟她翻脸。
“不要生气罢,离婚又不是多光彩的事,争先争后有什么意思。”
左丽凰脸上一红,不响了。
韩宝玉就爱看她脸红的样子,这使他很容易提出要求。
“方问菊还住在你家隔壁吗?”
“是啊!”
“你可不可以看看什么时候他们夫妻俩都在家,替我约个时间,我想去拜访他们。”“柔娃还不死心吗?”
“不错,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左丽凰白了他一眼,像在啧怪他宠坏女儿。“人家现住丰原,你要她跑到台中教柔娃化学,不是太那个了吗?”
“怎么会,两地相距不算远,而且我听柔娃说她原本是住台中的,刚好回家看父母,一举两得。”
“你就不考虑人家跑来跑去很不方便?你什么时候才懂得替别人着想?我不相信你在台中找不到家教。”
“我知道你是很好心的,但请你先替女儿着想好吗?”
“你,你说我不关心柔娃吗?是你……”
“请不要扯远了,拜托!”韩宝玉耐性的说:“如果你不好意思麻烦邻居,那就我自己来好了。可怜的乖宝,我实在不忍心看她的化学又一落千丈。”
左丽凰的心刺痛一下。
“我会去说的。”
韩宝玉的眼神闪了一下,心在欢唱。
“谢谢你,乖宝要开心死啦!”顿了一下。“约今晚好吗?省得夜长梦多,好老师很抢手的,还有,最好胡先生也在,但别说是我的意思,我得装作不知胡先生的存在,免得方老师尴尬。”
“关胡先生什么事?”左丽凰脑筋转得没他快。
“胡先生若不高兴方老师一星期二天不回家煮晚饭,方老师好答应吗?”这是他事先想好的答案。
“其实他们还不是夫妻,胡先生没有权管这个。”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也没管过我的晚饭,结婚十几年,我好象没吃过你亲手烧的晚饭嘛!”
“那是你……”韩宝玉像朋友般拍拍她的肩膀,没兴趣往下听,抢着说:“我今天一天都会在公司,有消息快联络我。拜托你了。”
说完,走向车子,摆摆手,扬长而去。
方问菊很懊恼自己没有狠下心拒绝这个约会,一听到韩宝玉要亲自登门礼聘,竟忘了前次的羞愧,不由自主的点头答应下来。
胡晓侠倒是很兴奋。
“想想看,你这个家教比我面子还大,他肯为女儿来求你,可见为人不错的,一个好父亲想必是可靠的男人。”
“何以见得?”方问菊抗拒着。
“菊菊,不要抬杠好不好,其实你心底也在赞成我的看法不是?真奇怪,你为什么非排斥他不可?”
“你就不替我想一想?”方问菊口气很坏。
“想什么?就为了你搞错人家父女关系?反正我们不说,他也不知道。”方问菊怎么也拉不下脸跟胡晓侠说她曾经在韩宝玉面前出了大丑,今天他来,不知以怎样的脸色看她呢?
“莫名其妙,不想见人家又答应约会干嘛。”
“因为我喜欢柔娃。”方问菊一半真心,一半为掩饰。
“小美人也要来吗?”
“左小姐没说,但她应该会来。”
“那好啊,上回我去“新阁”没说自己是小美人的师丈,看他样子也是不知道,等他来了包准他吓一跳。”
“你是那门子师丈?少臭美了。”
胡晓侠嘻笑不语。
八点。
韩宝玉准时叩门,带了一盒礼饼。
乍见来应门的胡晓侠,他脸上的表情恰如胡晓侠所预期的。
“胡先生!”韩宝玉叫了起来:“你怎会在这里?该不是也来礼聘方老师?不行,不行,先后要有个顺序。”
“别搪心,没人跟你抢。”胡晓侠开心极了,自然态度上就偏袒韩宝玉了,表现出“未卜先知”者的态度。“这是我的家,快请进来。”
“那方老师是尊夫人了?”韩宝玉一副恍然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
“上次去怎么不说呢?太见外了。”
两个男人“一见如故”,方问菊瞧在眼里,真有点不是滋味。
一坐定,她也忘了要送茶,只顾间:“柔娃呢,没一起来?”地患有柔娃在,他总不会提上次地出丑的事吧!
其实韩宝玉那会这么不识相,他是另有目的而来,她不过是他的第二目标。韩宝玉平常人冷冷的,但为了做生意需要,要他多热诚就有多热诚,孩子气的笑脸很快俘虏了两人的心。
“你们没听柔娃提过吗?”他不说“你”,把胡晓侠也包含在内,这使人很窝心。“每年寒暑假,柔娃就好象不是我的孩子,被她爷爷奶奶独占了,去年是环岛旅行,今年是去日本、韩国。”
“真不错!”胡晓侠说!“我总觉得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不像一般十六岁的孩子,非常大方自然,原来是见过世面的。”
“你过奖了。我是有感于现在的人工作压力日重,不如趁她还是学生身分的时候让她多玩玩多看看,等将来出了社会就没有这许多时间了。”
“有道理,像我们就没有寒暑假了。”
两人相视一笑。
方问菊没想到韩宝玉也有这一面,一时插不进话,静静地打量他,心想:他的笑容多亲切、多么讨人喜欢,以前怎么没见他笑呢?为了女儿,他倒肯一扫以往傲慢的态度,真是料想不到。人家说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我看天下的爸爸也差不多哩,虽然他年轻得不像爸爸。
在韩宝玉和胡晓侠笑语谈论室内设计的三十分钟内,方问菊逐渐放松戒备,相信他不会说出令她难堪的话了。
没想到胡晓侠心悦诚服之际,为了表示推心置腹,一时得意忘形的说出:“韩先生,你真是太教人佩服了,我一定要向公司争取由你承办装潢的事。老实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已经有三十出头了,老练的经验和年轻的外表太不相配了,上次菊菊看见你和柔娃走在一起,当你们是情侣哩!”
方问菊骇然失色,一时真恨自己看上这个差劲家伙,今天来拆她的合,慌得心中直念:怎么办?怎么办?本来他或许忘了,现在有人提醒……
“是吗?”韩宝玉眼睛对着她嗤笑,说话却很温和。“方小姐的幻想真令我吓一跳,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结婚很早,就算是初识的人,看见我和柔娃长得那么相像,无论如何也不至想到那方面去。”
胡晓侠今天是失常了,乐得话多动作也多,一拍掌叫道:“不错,不错,她就是像你才有那么精致的五官。”
“只是稍微缩小,角度也柔和女性化多了。”两人放声大笑,一致赞同。方问菊看这情形,知道他是放过她了,提到胸口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不防打了个冷颤,原来背上已冒出点点汗珠。
“方老师,”韩宝玉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切入正题:“关于柔娃的化学,再麻烦你一学期好吗?等她升上二年级,去上补习班也说不定。”
方问菊摇摇头,这男人太具有危险性了,飞蛾扑火乃不智之举。
“如果是费用嫌少……”
“不是这意思,”方问菊不耐烦起来,“你以为有钱真可以使鬼推磨吗?我就不信这一套!”
“菊菊!”胡晓侠觉得她说得过分了。
韩宝玉下决心要达成目的,很有耐心的说道:“你不妨把你的难处直接说出来。”
方问菊索性明言:“我喜欢柔娃,但不喜欢她的爸爸。”
“菊菊!”胡晓侠头痛了。
韩宝玉对这一番话十足新鲜,起初闷笑,让方问菊自觉是傻瓜,最后忍不住爆笑出来,方问菊生气的问:“有什么好笑?被讨厌了很高兴吗?”
其实她是生气自己的情绪老受他牵制。
“抱歉,我是太意外了。”韩宝玉第一次注意看这个女人,以往他从未以男人的眼光看她,一个小家教是不值得他注意的。
“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吗?”他有趣的问。“没有!”口气真像小孩子!话刚出口,方问菊惊觉自己的态度太不成熟而感到难为情。
胡晓侠才真不好意思哩,他看重韩宝玉,自然渴望韩宝玉也看重他,谁知菊菊给他来上这一手,她以为她是全国排行第一的化学老师吗?
他心念,看看人家的风度吧,菊菊,别再耍大牌了,要不然就干脆拒绝算了,这般刁难人很开心吗?
“如果你拒绝柔娃是为了不想看到我,大可却除这项顾忌。”韩宝玉一本正经的说:“我朋友多、客户多,晚上时常有饭局,工作一忙,更常加班到十一、二点也回不了家,若不是家里有孩子,我常想干脆住在公司里算了,可是现在柔娃的妈妈不在,我都尽量赶十点而回去,你上课只到八点半,所以我们是不太可能碰面的。”方问菊略作解释:“我刚才说的只是气话,并非……”
“我明白。”韩宝玉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在台中找到很好的家教。”
“找家教不难,问题是柔娃不喜欢,我想师生之闲也讲缘分的。”
方问菊顿感左右为难。
“不会吧,我不过是教柔娃化学而已,换别人来教也是一样的。”
“这得问柔娃才行。”
“你是她爸爸,不是吗?”
一当然,但我不是她的上帝,我尊重她的选择。”
“啊?”
方问菊从来没见过这种爸爸,抬起眼盲直看着他。
“柔娃生下来的那一年,我本身还只是个大孩子,突然升格为父,不免心慌失措。现在我确信,每一个做爸爸的都是从儿女身上学会怎样做父亲,我也是。孩子长大的同时,我也跟着成长成熟,所以感觉上,我们是一起奋斗过来的,学习接受彼此。我克服当小爸爸的尴尬,她则必须习惯她有个不像传统爸爸的爸爸的事实;终于,我们彼此都适应了,我当她是女儿也是朋友,她待我也亦父亦友,因此,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我尊重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