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哭!不能闹!”善耘搂住她腰间的手紧了一紧,轻声但坚定的道。
犹如雷声震耳,彷如这一喝,才使她明白苏绯衣到底在说什么,朵朵被吓住、吓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感到澈心澈骨的冰寒。她紧紧咬住了嘴唇,制止自己发出尖叫。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仿佛在一刹那间都转过来看她了。她不能哭,不能叫,只有拚命的摇着头,恐怖的望着郭凡德和那女人……
啊!他们转过头来了,好熟悉的脸,好熟悉的声音。
“柳先生、花小姐,好久不见了。凡德是你们认识的,欢迎你们也来参加我们的订婚宴,就在‘天鹅蛋’PUB。”为什么在她心胆欲裂的当口,这女人如此开怀的笑着?“从现在起,我要学习当一位老板娘了。”
“郭大哥……”她喃喃的叫,心中乱得毫无头绪。
“恭喜我吧!朵朵。我终于找到我真心所爱的女人了。”阳光般的灿烂笑容丝毫没变,只是,不再只对着她笑,被另外一个女人夺走了。
他不爱她?他不爱她!他不爱她!
朵朵茫然的瞪着他──她的郭大哥!一个有着阳光般笑脸的男人!她不能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开心?为什么对着另一个女人发出怜爱的柔语?
那是迷迷茫茫,仿佛被推上云际的不真实。
像是灵魂游离了身躯,她扑倒了下去。
第七章
花朵朵病了好几天,病中,她不断梦叹,可是除了柳善耘,谁也听不懂她在念些什么。张君美急个半死,他不在乎朵儿在昏迷中梦到什么,甚至不想追究她因何突然倒下去,他只要她健康起来,又可以活蹦乱跳的。
当她神智恢复时,善耘可以感觉到她变了,变得较为沉静,不再爱笑爱闹,他希望这只是她受到打击后的暂时反应。
善耘成了她房中的常客,过去他保持距离,不曾进来过。他把晚餐端到床前,看她仍是坐着发呆,将餐盘重重一放,惊醒神游天外的朵朵。
“旷课太多啰,明天该回去上课了。”
朵朵心恹恹的不想理任何人。
“吃饭吧!有新鲜牛柳煎的牛排,你爱吃的。”
她不想动,而今,任何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没有任何意义!
他把牛排切成小块的喂食,她机械性的吃着。
“有位郭先生要见朵朵小姐。”佣人上来说。
“你想见他吗?”善耘问她。
朵朵把头扭到一边去。
“叫他在楼下等着!”
善耘吩咐一句,佣人走后,他又没事人一般继续把盘中的食物喂完,剥个大橘子,你一片我一片的慢慢享用。
“让他去等吧!他内心有愧才会来,多等一小时也无所谓。”
跟昨天一样,善耘问朵朵。
“想听我拉小提琴吗?”
她嗯了一声。他把食盘端出去,不一会提了小提琴回来,熟练的把琴夹在下巴下,奏出柔美的曲子,她喜欢听小曲子,像梦幻曲、小夜曲之类的,爱上的话还要他重复拉上好几遍,音乐使他有耐心,总不拒绝她的要求。
她也不问他因何过去不见他垃小提琴,像他这等身世的男子,命中注定了只能与艺术结为朋友。
今天她没办法专心,心绪牵引着楼下的人。善耘拉了两曲便停下,松了松琴弦,坐在床沿看着她,直率的问:
“你说我长得怎么样?够俊吧?”
朵朵奇怪他竟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的点点头。
“我可以想像一般人如何看待我,天生的俊逸外表和富贵家世,这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女人见了我像蜜蜂专著花蜜,追女人不用费工夫,一定风流韵事不断!”他的嘴唇抿成一线。“可是,事实如何?打我懂事起,我就明白自己肩上担了多大的责任,如果我不积极奋发学习,储备实力与精力,稍有松懈,那份重担就会压垮我,你以为到时候有人会同情我吗?不会的,人们只会笑我是纨侉子弟!有如此优秀的先天条件,居然还一败涂地,简直是人渣!扶不起的阿斗!不值得同情!”
“至于追求异性方面,我承认有许多女人喜欢我,不过在这方面我看得很淡,就拿老一辈的人说的:冤家,冤家,不是冤家不成夫妻!上天爱捉弄人,当我们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本身有再好的条件,仍要苦苦追求,绝没有手到擒来的便宜事!因为追求的过程太苦了,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学会‘将就’,身边出现一个条件相配的,就立刻结婚,告诉自己这就是爱了,通常也都能白头到老。但反过来想,做人学着将就一点,日子才好过吧!也许一辈子也遇不到能使自己甘心奉献一切的意中人,也许遇到了而有种种因素使两人不能在一起,这时候只有妥协,否则会很苦、很苦!”
朵朵看着他,时间似乎停止了移动。
“他不爱我,也是一种妥协吗?”她作梦似的说,眼中泪光闪闪。
“或许,他不敢爱你。他已到适婚年龄,而你还这么小,他直觉不相配,所以把你当妹妹看……”
“见鬼的妹妹!我又不姓郭。”
“朵儿!”他柔声叫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仍不明白吗?人生不如意乃平常事,人家看我外表光鲜,平步青云,却看不见我背后流的汗;同样的,人家看你花朵朵清艳绝丽的一副容姿,追求者想必不少,却不知就因为太美了,没有绝对信心的男人哪敢妄想娶到你,直觉的就认定你该配有钱人什么的。”
“爱,只有一个理由;不爱,却有无数个理由。”她开始抽泣。“反正他就是不爱我啦,一百个理由或一个理由,不都一样!我自往脸上贴金说自己太美啦、条件太好啦,所以人家不敢追,又有什么用?在他眼里,我就是不如那个女人!哦,我真恨他!为什么对我说爱我,又带未婚妻来刺激我?我恨死他和那个女人!”
一旦放声哭出来,情绪宛如泄洪一般澎湃。
“那个女人不是曾跟你在一起吗?我还记得在‘天鹅蛋’见过她,怎么,不多久反而迷上郭凡德,使他抛下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害我!都怪你,你为什么不好好捉住那个女人?我已经没有信心了,真希望我是丑八怪,至少我可以明白我输在哪里……”她痛苦的语调,几乎已语无伦次。
哭着、骂着、捶着床铺,闹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倦了、累了、失去力量了,她才像个可怜的被煮熟的小虾缩成一圈,边泣边睡。
看着她弱兮兮、病奄奄的样子,他又是怜惜又是生气,拉上被子给她盖上,在心底告诉自己,“今夜就留给她悲叹初恋,等过了明天,我绝不许她再自怨自艾、哭哭啼啼的。”
带着这抹疼惜与坚忍的情绪,他走出朵朵的房间。
然后,他仿佛才想起,楼下客厅有人在等着。
走进客厅,郭凡德己等得有点不耐烦而显得心浮气躁,一见人,就忙迎了上去。
“朵朵呢?她还生着病吗?唉!我听军孝说她已三天没上学,心里想八成因为我的婚事使她受到打击,我万分过意不去,马上就赶了过来……”
“等等!等等!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柳善耘用一种万分诧异与不解的目光直视他。“怎么朵朵生病跟你扯上关系了呢?”
“圣诞夜的舞会她不是昏倒吗?”他迷惑的望着对方。
“哦,那件糗事啊,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的身体状况比医生说的糟。大概我逼得太紧,又是功课又是习舞,她早已病了两三天,结果到那天晚上,反而不支倒地了。”柳善耘锐利的、缓慢的说:“如果你硬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无不可,因为你的确做了令她非常生气的事!”
“生气?”他接触到那样一张深沉而凝肃的脸孔,竟感到几分胆怯。
“她不该生气?没有权利生气吗?她虽然尚未成熟,但孩子也有孩子真挚的情感,受不得欺骗与耍弄,玩不来你的大人游戏!你不爱她,就不该对她说‘我爱你’!你以为这年龄的天真少女分得清楚你是真心真意的,或只是口角春风的说着好玩?不,她还不到那样老成的年纪,甚至不明白何谓真爱,只懂得占有,你一句‘我爱你’使她信以为真,产生占有你的情绪,结果你却和别的女人订婚,她自然有受骗的感觉,对你生气了。”
“我一直当她是可爱的妹妹。”郭凡德不得不解释。
“奇怪!我也当是她妹妹。可是她就不曾对我产生误会,因为我一开始便表明态度。我们终究不是西洋人,那三个字不要轻易出口才好。”
郭凡德此生没有这么难堪过,给另一个男人这样教训。
“我要见朵朵,自己跟她说明白。”他不甘的、忿忿的说。
“我请你不要再节外生枝吧!生气的情绪很容易平复下去,你别在这节骨眼上去撩弄她,何况她不想见你,不然早下来了。”善耘话转温柔,语气中含着鼓励。“抛开朵朵不谈,我本身很欣赏你和苏绯衣这一对璧人,你们是很相配的,苏小姐既懂事又温柔,娶太太正该娶这般佳人,她配得上你。”
郭凡德不由得转怒为喜,受人祝福的感觉非常甜美。
“别管朵朵的小孩子脾气吧!遇到好的对象自然该好好把握,我羡慕你们,更祝福你们!”在客人不知不觉中,柳善耘已和他结伴走到门口,面带微笑的送客。
郭凡德握了握他的手,走得出来时轻松许多。
柳善耘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喃喃道:“做人亲切是不错的,但亲切过了头却容易使异性误会,反而滋生无谓的纠葛!难道他一点都没有发觉他的优点也正是要命的缺点吗?苏绯衣,苏绯衣,但愿你能及时纠正他才好。”
*****
“朵儿!你该起床准备上学了。”
他先轻敲两下,没反应,又重敲三下,仍是没反应,他推门而入,床上人儿高眠未起,不,从她拉高棉被蒙住头的情形,分明醒了却不肯起床。
“你愈来愈懒散,不像个学生!”柳善耘一把掀掉棉被,严峻的表情和语气有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强硬。朵朵一身秀气的粉蓝棉布睡衣和楚楚动人的娇客,他似乎部没看见,只瞧见她的懒、她的不争气,他凶狠狠的低喝:
“起床!”
“不要!我受不了别人的取笑。”她坐起来,却搂着抱枕不放。
“谁取笑你?又取笑你什么?”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失恋了,我这一病,所有的人均来笑我貌美如花却没人爱,我受不了!我不要出去!”
柳善耘瞪眼一会,突然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你……你笑什么?”她叫道,粉脸涨红。
“你不是怕人家笑你吗?所以我拚命笑啊!你先习惯习惯,我想没有人会比我更恶劣,笑这么大声,你受得了我自然也受得了别人。”他愈想愈好笑。她不怕悲伤却怕没面子,她真的爱郭凡德吗?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哄笑。
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冒火的瞪着他。
“你……”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凄厉的向他吼着。“你没有良心!没有爱心!没有同情心!我的痛苦成了你的快乐!取笑他人的不幸,揭露他人的伤疤,使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你真可耻啊!你这个臭男人!哦!我明白,你没有恋爱过,当然也没有失恋过,你在嫉妒,因为你比我更可怜、更可笑,你是一个没人爱的失败者!”
“你说完了吗?”他不疾不徐的问。
“没有!再说一句:你是个可怜虫!”
“不曾拥有爱情或失去爱情的人,均是可怜虫?”
“不对!失去可以再拥有,不曾爱过的人永远有无数个可能性,只有像你这种光生得好看而又不肯去爱人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你怎么知道我不曾爱过?”
“你有吗?”她挑高了眉毛。
“我也曾经十几岁,也曾经满腔热爱,轰轰烈烈。”他似在苦笑。
“你失恋了?”她被勾起好奇心。
“恋爱到最后,通常只有两种结局,一是结婚,一是分手、失恋,我到今天仍单身,自然是失恋了。”他直率的、坦白的说:“没有勇气承受失恋打击的人,最好别谈恋爱!你才十几岁,总不想这么早结婚吧?!”
“当然!”她仍不舒坦。
“你不想结婚,而男方急着结婚,只好分手了。”
“他真那么……等不及我长大吗?”她抽了抽鼻子,一副又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做做好事,别再哭吧!你没有时间,上学快迟到了。”
“你就只在乎这些事吗?”她不由将一腔怨气全移到他身上。“从一开始,我好比机械人似的被你上紧发条,一刻不得松懈,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你多像一个暴君,丝毫没有温情,不明白什么叫爱的教育,循循善诱!”
柳善耘气得直咬牙。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算是白教你了!”他愤怒的声音阴沉而严厉。“爱的教育?循循善诱?哈!你配吗?如果可以做烂好人,由着你去名落孙山,我会做!我不想做暴君,不想当恶人,不想每天跟你相看两相厌,我真的不想!如果今天你是一年级或二年级,我大可乐得在一旁‘爱的教育’、‘循循善诱’,让你继续醉生梦死都行!可是很不幸,你已经三年级,成续又糟到让人脸红的程度,你自己说,还来得及慢慢循循善诱吗?”
朵朵吓得不敢哼气,她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头一低,懊悔与羞惭的情绪油然而生,又没脸立刻认错。
“我能够体会你乍失所爱的心酸,恨不能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埋葬,不要去面对没有郭凡德的日子!但是,朵朵,这世间自有人类以来,没有一个人能光靠‘谈恋爱’而活下去,你一样需要阳光、食物、睡眠……同样的,必须负起的责任也不会主动消失掉,除非选择死亡,否则,你没有权利逃避,你也逃不了!”
柳善耘低叹了口气,已没了火药味。
“我不喜欢对你说教,真的不喜欢。”他看看时间。“你还有八分钟可以洗脸换衣服,时间一到,我就不等你,以后也不再管你,完全放你自由。你自己选择吧!”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呆了呆,咬咬下唇,绞弄着手指头,花了三分钟的时间,才一股作气的冲进浴室。
*****
她心想他一定讨厌死她了,她那么任性、不知好歹、不负责任、小孩子气。甚至开始觉得郭凡德选择苏绯衣是对的,至少她一副成熟懂事的样子。朵朵陷入空前的低潮,厌恶自己,看不起自己。
缩在座椅上,她看也不敢去看柳善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