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喘息声,沉沉的呼吸声,在静谧的空间里,声声相击,无法预见尽头地朝远处流泄而去,又忘了源头从何处产生,只有一波波的阴郁及一阵阵的痛苦互相交织、接替彼此。
“爷爷……住手吧!”小女孩全身发汗,盘腿端坐在床榻上,吃力地压抑体内急速奔窜的气流,她双眸紧合,两手分别握拳置放在膝上,又似在忍耐什么折磨,口中喃喃念着。“……是命……住手……这全是您用命换来的……住手呀……”
樊朗深深吐纳着,盘腿坐于小女孩身后,一掌实贴着小女孩的背部,面色惨白,额际频冒冷汗,对小女孩如梦呓的低语,恍若未闻。
他只是一心一意,专注地将自己体内的功力打入她体内,顺通她杂乱无章、却又异常奇殊的筋脉。这是定数,在她入世之初,就应当领悟的命运。衰老的身体不再适合练习偏激的绝学,唯有将一生贪图的心血舍弃,他更庞大的欲念才能实现。
强烈的内力透过樊朗掌心的传递,如波涛汹涌般注入小女孩的血脉里。
她能感觉到身体内五脏六腑的变化,像被一团猛烈的恶火熊熊燃烧,她咬牙继续忍耐,不敢喊痛,因为她知道这是爷爷用心良苦的付出。
犹如一遍又一遍承受了轮回之苦,地狱般的火焰侵蚀她的灵肉,让她的意识渐渐感觉不到自己,魂出方外,却又无法获得解脱。
樊朗吸气再出另一掌,温和的热流缓缓传进她体内,将所有的痛苦包覆,她的身体渐渐感到轻松,烈火依然灼热她的心肺,却带来一阵舒畅,就像在极苦的边缘,忽然被释放,仿佛浴火重生。
她是重获自由了?亦是又掉入另一窟更黑暗的深渊?
“爷爷……”她合着混沌的气息,努力地开口,想制止爷爷再传真气到她体内。“住手……您的身体会不堪负荷……”
话落,樊朗突然气急攻心,当场呕出一口鲜血,在收手的同时,他由一代武林高手变成一名凡夫俗子,内力尽乱、真气回散,已是性命垂危。
“爷爷?!”小女孩顾不得调养气息,赶紧翻身扶稳身子虚软的爷爷。“您不要紧——唔——”
她体内气血翻涌,随之呕出血水,顿时一阵心绞剧疼吞蚀她的勇敢,眼眶泛满了泪水。
“好痛……”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快盘坐!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樊朗急吼着,颤抖地要扳开搀扶自己身子的小手。
“不……您不能再为我运功……否则……您会没命——”她说什么也不肯转过身去。
在这世上,只有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也只有爷爷是真的侍她好,所以,她不希望爷爷死掉!她要爷爷长命百岁!
“傻孩子,爷爷早已经是个废人,仅能用最后一口气替你打通玄脉,快听话,否则就来不及了。”他的语气几近哀伤,似乎预知了自己大限将近,看见自己的死亡般凄凉。
“不要……”什么最后一口气!什么来不及!她不听、她不听!
爷爷是她的亲人、她的依靠!更是她心目中的英豪,才不是废人!
她不要看见爷爷呕血,也不要听到爷爷说些不祥的话,她不要爷爷牺牲生命!
“快照我的话做!再不打通玄脉,你会走火入魔啊!”
走火入魔很可怕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失去爷爷,一切都会变成地狱!那才真正的可怕和绝望。
“不……”
小女孩固执地摇着螓首,泪眼朦胧。
樊朗莫名地感到一阵窝心,他明白她的心意,但是为了完成他最大的心愿,他不得不撒下漫天大谎,骗取她的付出。
只要缘分一尽,他们祖孙二人便没有不分开的理由!
他惋惜么?
不!从来没有。
“你难道不肯听爷爷的话?”
“我听。”
“既然如此,就快盘坐。”
“爷爷……”忽然,她又猛地呕出一口血,血色暗红泛黑,呈现死寂的气息。
樊朗见情势不利,心中一急,脱口绝情骂道:“不肖子孙!竟敢仵逆长者,莫非你小小年纪,便要逼我含恨而终?!”
她抬起惊慌的眸子,解释道:“我……没有违背您的意思……”
“那还不快盘坐!”见她脸色渐渐失血,樊朗心有担忧,深怕功亏一篑。
小女孩含泪道:“您会有性命危险——”
“少废话,若你还敬我,就照我的话做。”樊朗护住最后一道真气,语气凝重地催促她。
虽然早已筋疲力尽,但是尚未替她疏通筋脉,他不甘心!
倘若玄脉未解,他便无法彻底嫁祸予她——体内强烈狂躁的气流,正是灾厄的源头!
“快!”
望着爷爷一张老脸写满坚决,她不再反抗,缓缓转身盘腿而坐。
樊朗提气出掌,震挺她的背脊,用最后一道气贯穿她的命脉,她同时口喷鲜血,仰倒在他怀里。“爷爷……”小女孩泣出声音,紧紧捉住爷爷的衣袂,眼泪不听使唤地泛出眼眶。“爷爷……不要丢下瑜儿……”
她的唇角泌着血丝,与爷爷的鲜血是同一色,因为他们是骨肉至亲,所以他们血脉相连、血亦同色。
但是此时此刻,她好害怕,好担心爷爷会离开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她该何去何从?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自处?
“爷爷不会丢下瑜儿……”樊朗抚着胸口,轻声低语。
该死!没想到嫁转内力,会耗去一大半精气,他虚弱得简直像个糟老头!
“爷爷不骗瑜儿?”她极度惶恐。
“爷爷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将她的身子安置在床榻上,自己则坐在床沿,守在她身边。
“在这里陪我……哪儿也不去……”她拒绝离开她惟一的亲人。
“哪儿也不去。”他答应道。
她急促地呼吸着微薄的空气,想睁大双眼,企盼看清楚爷的脸。
无奈她的眼皮愈来愈沉重,意识也逐渐模糊中,不仅仅是看不清楚爷爷的脸,连爷爷说话的声音,她都快听不见了。
一手紧紧捉住爷爷的衣袂,她倦累地合上眼皮,带着满心惊慌渐渐睡去……
第一章
“唉!”
元图南步出药铺,沉重的感叹立即涌上心头,手中拎着几帖药材,双眉不禁拧锁。
少爷虽然年纪尚幼,服药的资历却己有四、五年了!简直比他这个年逾半百的老总管还不如!在西门府内侍劳也有大半辈子了,据说是从他有记忆开始,便在府中为仆作役,较特别的是,西门老爷十分看重他,所以特别请来武师打造他强劲的身手,自年少以来,他元图便拥有一身绝学,若说是西门老爷塑育他也不为过,所以,他一生都将为西门府付出,为主子尽忠。
无奈元图从未料想过,西门老爷和夫人会英年早逝,留下庞大且富可敌国的产业,以及年仅八岁大的西门少爷而仙逝。
既然身为西门府的大总管,又是西门老爷最重视的心腹,元图理当一肩挑起西门府上上下下、百来余口的生计重担。
平时处理、掌控府中轻重大小琐事都算得心应手,唯独照料西门少爷薄弱的身子,从头彻尾都是一件令人惊骇的事。
西门府只剩少爷这位正主儿,倘若少爷有个三长两短,他几条命都不够赔歉!偏偏少爷还是个孩子,承受不住他挖心掏肺传递给他的真气。
如果能以内力疏通少爷血脉里纠结的秽气,或许少爷咳血的病况会改善……但是无论见诊过多少大夫,懂得武术调体或不解的大夫一致反对他的办法,最后,也只有放弃。
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少爷体弱多病下去?不该是这样的!西门府不该只有微薄的丁点福荫,望着手中的药材,他不禁在心底埋怨上苍的不公。
“总管,抓药这种差事,何不派遣小的来做就好?”跟随的小厮提议道:“您日理万机、忙的分身乏术,就让小的代劳吧!”
元图抬眼随口反问小厮:“你可知道这药材是要为谁炖补?”
“小的知道,是少爷。”小厮毕恭毕敬地回答。
元总管为少爷四处通求名医,劳苦功高自不在话下,举凡大夫所开出的药签、配药抓药、熬煮炖磨、清洗少爷专属的器皿银具、饭菜上的试毒测险等琐事,通通由元总管一手包办就怕不肖恶徒企图加害少爷。
元总管的尽心尽力、用心良苦,府内上上下下全都看见了。
“既然是要给少爷疗养用的药剂,你说说看,该由谁负责过滤。”元图又问。
小厮顿然开悟似的点头道:“总管为西门府鞠躬尽瘁,实叫人佩服。”
小厮暗自发誓,一定要仿效元总管忠心不二,为西门府努力办事。
元图面带忧戚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他想到人生变幻无常可怕,又思及少爷现年才八岁,而他已是年逾半百的老总管了,时日无多,他还能照顾少爷多久?又能为西门府贡献多少?一切都有限啊!
元总管脚步开始向香火鼎盛的观音庙方向走去,小厮急急紧跟在侧后。
“总管,轿子在另一边呀!”小厮提醒道,还以为元总管记错位置。
“回府之前,我想先到观音庙燃香祈愿,望菩萨赐给少爷健康的身子。”元图说出了目的。
“喔!”元总管真是有心啊!
“你不必跟着我,先坐轿回府,拜完菩萨后,我会自己回去。”元图也想藉此缓解愁绪纠结的心情,独自冷静。
关于许多未来的路途,他尚未替少爷张罗,只怕期限促短。
“是。”小厮恭敬领命,转身跑向另一个地方。
元图手里提着药材,脚步不停移动着,愈挂念少爷的身体健康,手中提拎的药材便愈感沉甸甸,仿若他提着的不是药帖,而是几斤重的石块!
“唉!”担着自己才明白的心事,不知不觉转身走到庙宇附近的小市集里。
元图停下步伐,定眼瞧着四周。
“我果真老眼昏花了!只隔一条小径也走错路。”他摇摇头,暗忖自己迷糊。
当元图旋身要迈步离去之际,一道温厚的男声绊住了他。
“请留步。”
由于出声者没有指名道姓,元图也不晓得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这道声音是不是针对自己。
他只能本能地抬眼扫望,一探出声者何人?
来来去去的人潮,除了驻卖摊贩外,似乎没有人真正停下脚步正视他,偶尔几人回首瞧他几眼,但,那只是瞧瞧,并没有值得让他留步的对象。
“难道非但老眼昏花,连耳力都出问题了?”他真的衰老得太快了些。
元图不胜吁歉地又摇了摇头,再迈开了步伐,走没两步,便又听见那道沉稳的声息。
“别走啊!”
莫非是大白天里遇鬼了?
元图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又回头仔细审视熙熙攘攘的人群,试着逮出装神弄鬼之人。
不过片刻之后,事实表明他是徒劳无功了。
别说要逮个人,连想捉只胡吠的野犬都没有。
究竟是谁在他耳际出声?那道男声不似由远处传来,反倒像在他身边发出。
此人若非练成千里传音的绝学,就真的是他大白天里见鬼了。
“啧!”元图旋身离开,强压下心中诡异的感觉,不自主地拎紧手中的药帖。
“别走、别走!请留步!”
这次,不管那作祟的声音如何阻扰,元图硬是横了心不去理会。
他愈走愈快、愈行愈急,像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
江湖上,懂得千里传音的高手不在少数,但是若单纯以这点来作弄他人,实属不厚道,即使对方是再厉害的人物,都不值得敬佩。
“等等……”
元图径自往前迈开步伐。
“别走呀!我不是请你留步么?你的周围已经被我设下迷障,没有我的解套,你走断了腿也走不出迷障外啊!”
闻言,元固心中一凛!不由得止住步伐,忽然身后一只手猛然搭在他肩头。
“是谁?!”元图匆忙回身一看。
但见一位仙风道骨、面容宛若神人的老者立于他眼前,实际上,他们两人岁数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年轻,只不过元图差点被吓坏了!
想他堂堂西门府元大总管,竟然会被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逼得胆战心惊,真是可笑!
“你到底何许人?”元图没空平心静气,揪住对方大声问道。
“稍安勿躁。”老者神秘地笑道。
元图怎么能稍安勿躁呢?!他还要跟他大肆理论一番不可!“我问你——”
“不!是我问你。”他轻松格开元图揪住他衣襟的手,风采不逊。
元图当下便觉莫名其妙,但是又想到不宜在大街上怒火高张,于是忿忿垂下手,稳住自己的声音开口道:“为何捉弄我?”
“你是否常感到胸口郁闷,甚至偶尔泛疼?”他也开口问他,一只手还顺势按上元图的胸口。
两张老脸、双眼相互对视,元图气得莫可奈何,微颤地捧着药帖。
不过他倒是料对了他的身体状况,这一点,令元图无法生气。
“让我算算……”他在脸色发青的元图面前掐算起五指。
突然间,元图知悉了大概。
一会儿,老者收手道:“恭喜,再过三年,你就得以寿终正寝。”
咒他早死?!
元图瞠大了眼,直瞪忽然冒出的老家伙,气得咬牙切齿,半句话也吭不出声来。
担心少爷的病况,他不知道这几年来已经染白多少乌丝,没想到眼前这个江湖郎中还咒他命短?!其实他不是眷恋人生,但是被当面指称只剩三年寿命,心底难免不是滋味!
“你有重责在身,但偏偏天命不可违,不如就让老朽替你指点迷津,可好?”他一派从容的笑容,完全无视元图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你这个江湖郎中——”
“错了。”他咧嘴而笑。“老朽非算命仙也。”
分明是一个郎中还谎称自己不是郎中,信口开河,可恼可怒!
元图终于失去压抑怒气的耐性,正欲大发雷霆之际,忽然听见对方开口道:
“老朽乃是云游四海的浪客,不妨直呼我樵老。”他笑呵呵地说。
元图猛然消散满心的怒气,倏地愣在原地,仿佛被千年寒雪冰冻般,四肢百骸动弹不得!血脉似乎也在瞬间凝结停滞,忘了该说什么,依稀只记得要露出惊讶的表情……
“今日特地驻足此地,期待有缘人,却见你眉头深锁、心事重重,既然有缘让老朽唤住你,就当你是老朽期待的有缘人吧!”樵老笑着从腰际掏出一袋锦囊,硬塞进元图僵硬的手中,换取了他提拎着的药帖。“将这锦囊交给令你心忧之人,回府前,别忘了去拜谢菩萨,所有难题都将会迎刃而解。”元图闭了闭眼,仍然无法反应。
樵老笑叹道:“你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趁早找个人接替你的位置吧!”
看看他呆若木鸡的表情,樵老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呃……”元图蓦地恢复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