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专员为了接那投掷过来的钞票,往后摔了一跤,衣裤都沾了尘土,他也失去冷静,“我只是来传达上面的意思而已,何必打人呢?!”
“我不但要打你,还要打徐平!”她又拿起扫把说:“徐平没告诉你吗?我是疯子,专打薄情寡义之人!还不快走,我要疯了!”
邱专员拾起公文包、钱、文件、伞,狼狈万状地逃往雨里。
雨还在下吗?君琇呆望门外,天仍是天、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了。
不能哭,不要哭,徐平不值得她哭!
她回首看着木屋,一梁一柱,一花一草,都曾有他们的欢笑在其中。而自始至终他都是在骗她的,她历经内心的挣扎,以为掌握命运,以为拥有一切,都不过是他手上薄薄的一张牌而已,任务结束就丢弃,毫不留恋!
父亲说她天生贱命,还真说对了,把身心给了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人家还弃之如敝屣,与妓女又有何两样?
她突然无法在屋里多留一秒钟。他的气味、音容,都像要杀她般,一寸寸凌迟着。
她翻出惜梅姨给她的包袱,胡乱塞了一些衣物,便往外面走。
雨停了,她没有知觉,只疾步向前行,连方向也不顾了。
出来烧开水的美珠恰好看见要离去的君琇,便说:
“阿素,你要去哪里?”
君琇恍若未闻,直往森林行去。美珠本来要追,但小芳哭着叫妈妈。
美珠再出来时,已不见阿素的影子,她摸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想,算了,阿素自己会回来的。
但她错了,阿素就此失踪了,就像一阵轻烟,化入天际。
※ ※ ※
正霄回碧山是一星期之后的事。
这七天他日夜忙着,协助何禹将案子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上床睡一觉,又满脑子想着阿素。
这对他而言,是个前所未有的经验。将一个人系在心上,时间愈久,她的音容笑貌愈鲜明,他对她的思念也愈深,恨不能长双翅膀,立刻飞回她身边。
怎么会这样呢?
昨天,何禹终于看出正霄的坐立难安。
“老弟,你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彷佛对上级的奖励不怎么高兴似的。”一开完会,何禹就私下说。
“会吗?或许有些累了。”正霄托辞说:“山上优闲生活过惯了,一下适应不来城里的紧凑。”
“才怪。你像条变色龙似的,从来没有适应上的问题。”何禹顿一下说:“该不会是为了那个林阿素吧?!”
“大哥怎么会这样想呢?”正霄有些心虚。
“邱专员前天才回来,说那位林小姐是个麻烦人物。”何禹看着他说。
“什么?”正霄再掩饰不了,急急说:“邱专员已经去碧山了?”
“是呀!带了三千块,结果被林阿素连骂带打地赶出来,你那假老婆还真泼辣呀!”何禹说。
“天呀!徐升怎么没有阻止他呢?”正霄十分懊恼,“阿素脾气怪,非要我好好说不可,硬的来绝对会出事的!”
“邱专员去的时候,徐升的岳母正好过世,两人没碰上。邱专员自作主张入了山,结果被轰了出来。徐升回来后把他糗了一顿,就赶忙上山处理了。”何禹说:
“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不行!我非要去一趟不可。”正霄一刻都等不了。“接下来的会我不能开了,我的报告就交给你吧!”
“慢着!正霄,你可没有因私而忘公过呀!”何禹眉头微皱,“尤其是为了一个女人。”
“大哥,阿素不同,她敏感脆弱,我没办法拿一笔钱将她打发,叫她去另嫁他人。”正霄说出心里话。
“这不是当初说好的吗?”何禹说。
“我……我和她弄假成真了。”正霄尴尬地说。
“什么?你爱上林阿素了?”何禹一脸惊讶。
“不!怎么可能呢?!”正霄本能否认,“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爱或不爱,我对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你要怎么办?娶她吗?”何禹神色凝重,“若徐升说的没错,林阿素没念什么书,是个傻头傻脑的乡下女孩,她根本不喜欢你。你总不能和她睡个几夜,就贴上自己的一辈子吧!”
“阿素并不傻,而且相当聪明,只是没机会受教育而已。”正霄极力维护阿素。
“所以你要娶她?”何禹脸色愈来愈沉。
“当然不可能。我要出国读书,少说三五载,哪能顾到她。”正霄口气中有藏不住的矛盾,“但她回娘家或嫁别人,我都不放心,所以必须当面问问她的意思。”
何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出来说:
“正霄老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十五岁吧?!从那时起,你就是潇洒自在,无拘无束的独行侠,人称‘百炼金刚’。我从来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我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
“大哥,别开我玩笑了。”正霄可笑不出来,“我现在就出发去碧山,可以吗?”
“当然可以。”何禹说:“只是我还有个问题,如果林阿素爱上你,硬要跟着你,怎么办?你别讶异,这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你的魅力人人皆知。”
“怎么跟呢?台北对她都有困难,何况是美国呢?!”正霄严肃地说:“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然而,此刻客运车颠簸着,即将到碧山,他仍未有个万全之策。只想着阿素一定很伤心很生气,为了让她消气,他还特别去委托行买了一件小圆领的粉红色洋装,穿在她窈窕修长的身上,一定非常美丽。
这一想,正霄又迫不及待见到她,将她拥入怀中,好好解释一番,让她破涕为笑,重展欢颜。
他下了车,便跨大步往徐升的店走去。店里只有阿春一人在量花生油,她一看到他,并不招呼,直往后面叫着老徐,把正霄弄得莫名其妙。
徐升几乎是跑出来的,一脸张惶说:
“陆老弟,你怎么来那么快,不是还有一星期吗?”
“我听说邱专员已经对阿素吐露实情,所以就赶来了。阿素还好吗?”正霄问。
“阿素不见了。”徐升苦着脸说。
“不见了……”正霄震惊地重复着。
“都怪我,不!怪老天,我岳母偏偏在这节骨眼过世。邱专员自以为好心,替我把钱送上去,结果惹恼了阿素,还被扫地出门。”徐升满脸无奈。“阿素那天下午就走了,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拿,三千块还在我这里。”
“你找她没有?或许她只是躲在哪里。她身上没钱,不会走太远的。”正霄强迫自己冷静。
“司机阿钦有载她到碧山,但到车站就没人看见她了。售票员不记得有没有卖票给阿素。我们在碧山附近找,连个影都没,所以猜测她是离开碧山了。”徐升说。
“她会不会回恒春去了?”正霄接着问。
“我也想到啦!而且还跑一趟恒春。”徐升顿一下,脸上浮现怪异的表情,“结果碰到了全世界最荒谬的事情,林家居然说阿素没有来过碧山。”
“怎么说?”正霄急急问。
“林家说,当初他们收了钱,也送阿素到高雄,要她自己到碧山。但阿素中途逃婚,在高雄躲了一个月才回去,她连碧山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徐升说。
“胡说,大家都亲眼看见的,阿素可和我生活在一起三个多月呢。”正霄切断他的话。
“最奇怪的就在这里。”徐升清了清喉咙,“和你在一起的阿素并不是恒春林家的阿素,两个人完全不同。”
“徐大哥,你没发烧吧?!阿素不是阿素,那她是谁?”正霄也胡涂了,“这当中一定有解释吧!”
“我可想了一天一夜,头发都发白了。”徐升搔搔头,“我几乎确定林家人没骗我,因为他们很老实,非常怕我把当时的聘金要回去,而那阿素才是我想象中的傻阿素……。”
“不!你被骗了!阿素太气我了,所以躲着不肯见面,而且找一个假阿素来冒充。”正霄急切说:“走!我们再到恒春去一次,这回我非把阿素找出来不可!”
徐升满是迟疑,他只怕又是白跑一趟。
“对了!找阿胖一块去,他是见过阿素的。当场指证,林家就没有话说了。”
正霄灵机一动说。
“哎呀!陆老弟果然足智多谋,我怎么都没想到呢?!”徐升只手一拍说。
两个男人当下就赴恒春。徐升更是外出服才刚晾干又拿来穿,阿春不免嘀咕着。
“你得赶回来做我妈的头七祭日呀!”阿春叫着。
正霄听了对徐升说:
“很抱歉,还让你东奔西跑,正事都没法办。”
“哪里的话,你交代的事出了纰漏,我才难过咧!”徐升说。“我看得出来,阿素虽然是你假老婆,你还是很在意她哩!”
徐升的无心之语,使正霄情绪暗淡下来。
一路上徐升说着阿素见到邱专员的反应。说她如何发脾气,如何丢钱拿扫把,还说她咒骂徐平,要打徐平,几乎要疯了。
正霄可以想象那场面。阿素温柔时,像个美丽可人的天使,会把人伺候得飘飘欲仙;但她生气时,小嘴一噘,杏眼一瞪,可是得理不饶人,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如今回想还真不可思议,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只知道自己怕她不开心、怕她不说话、怕她满腹心事,总希望她笑口常开,让她也日日是晴天。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影响他的生活和感觉,连亲情都可拋一边的,为何对阿素这萍水相逢的人会心心念念呢?
他这样牵挂她,又如何安心地将她嫁人,自己远去千里呢?甚至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他就无法释怀。但是她实在不属于他呀!
反复纷扰中,他们先到高雄和阿胖碰头,再一起去恒春。
到恒春已是黄昏,海风吹来,夕阳西下。小小的镇上,大家对陌生人都十分好奇。
阿胖和徐升熟门熟路,一下就在植满椰林芭蕾的田间小道找到处低矮的农舍。
农舍十分简陋陈旧,看不到几片好瓦。门外鸡鸭乱走,几块破渔网挂着,五、六个衣不蔽体的孩子瞪大眼看着他,每人的脸又黑又脏。
他们走进屋内,黑洞洞的,除了祖先神桌外,几乎没有家具,地上布着鸡屎。
阿素那么爱干净,怎能忍受这种环境呢?
林家夫妇都是一脸憨厚的乡下人,见到他们,吓得诚惶诚恐。
“阿坤,我们不是来要钱的。”阿胖开口说,并指指正霄说:“他是阿素的先生,我们只要阿素。”
“阿素!”阿坤的太太马上扬声往后头叫,“阿素,有人来看你了!”
深蓝的布廉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矮胖的身材,皮肤黝黑,鼻扁唇厚,眼凸而呆滞,手上还拿着柴枝。
“不!她不是阿素。”正霄立刻说。
“她就是阿素呀!”阿胖肯定说:“我花钱买的就是她!”
正霄一生从未如此迷惑过。他看看四周环境,落后骯脏,也养不出阿素……他的阿素那种水灵灵、怯生生的娟秀模样。
他的阿素既非眼前的阿素,那么她是谁呢?
“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邪门的事。”一离开林家,徐升便说:“就好象遇到一个比我们更神出鬼没的情报员。”
“你们也真是的,买老婆也不验明证身,就胡里胡涂带回家,现在人家跑了,怎么找?”阿胖说。
“可不是,连名字都不知道。”徐升看着正霄说:“陆老弟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被搞昏头转向啦!”
正霄一直沉默不语,心不断下沉。难怪她家事生疏、时好时坏,有时不理人,有时又聪慧伶俐。她的疯傻都是装的,这么一来,她的许多行为就可以解释了。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给了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对他说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谁?现在又在何处呢?!
他望着夜班车的窗外,寒风透进,月又将圆。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无尽的黑暗中,任务成功或出国留学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迹式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国,就守着她,和她寸步不离。
他心一惊,难道他爱上她了?!
他这一向被洪大嫂戏称“不解风情”的无情男子,在短短的三个月中就被阿素掳获了?
他甚至连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吗?她会不会发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云,一团迷惑,都没有解答。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炼金刚”,因为阿素,他再也无法洒脱如从前了。
※ ※ ※
君琇下山的一路都没哭,穿过车站也没哭,涉足荒雾溪仍没哭。但一进了福嫂家,无人看见,就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觉得自己好愚蠢、好无知,被他玩弄还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后笑她多少回,搞不好还逢人便夸他艳福不浅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万遍,却连个真姓名都没有,气无处出,只有哭得更肝肠寸断。
他比父亲、金发都可恶,杀人不见血的魔鬼,她宁可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愿共存于一世。
她哭得气竭了,泪仍不断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亲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没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着昏黄一室,觉得虚弱,竟没听见脚步声。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连惊喜安慰的感觉都没有,整个人被掏空般呆着。
“君琇,你终于来了。”福嫂意外地说:“你怎么变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君琇强打精神说:“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长的旅程呢!你怎么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来啦!”福嫂左右看看,“你这几个月都去哪里了?人都瘦了,我好担心。君诚少爷还来找过你呢!”
“大哥来找我?”君琇问。“他说有事他负责,他会保护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带你回台北。”福嫂说。
太迟了,她已历人间险恶,身心皆残了。这种事有关名节,她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随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诚,而是找有一面之缘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车,君琇都很不舒服,便当吃了就吐。
到了信义路的永恩综合医院,她很确定自己病了,整个人虚弱贫血。
惜梅刚从学校下课,见了君琇惊喜交集“我们都操心你呢!”惜梅说:“你为什么不去敏月那里呢?”
一念之差,铸成错误,君琇只叹一口气说:
“打扰您一家人已经够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烦敏月呢。”
“这什么话。”惜梅说:“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