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她是躺在诊疗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纪仁、福嫂都在,个个眼神凝重。
福嫂想说话,却被惜梅止住。
“君琇。”纪仁声音很温和,“你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吗?”
身孕?天呀!怀有徐平的孩子?!这不是比杀了她还要残忍吗?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会的!”君琇激动地哭着,“你们弄错了,我没有怀孕!也不可能怀孕!”
福嫂一旁掉泪,惜梅安抚君琇说:
“怀孕是千真万确。只是我们必须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也不知道呀!君琇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几个月她去哪里,都不肯说,只说住一个朋友家。”福嫂擦着泪说:“八成是这个朋友有问题。”
“这朋友是谁?”惜梅轻声问。
她摇摇头,把背对着大家,面向墙壁流泪不止。
“先暂时让她安静一下好了。”纪仁说:“惜梅,叫阿好煮碗猪肝汤。看看有没有奶粉,泡一杯给她喝,她需要营养。”
在静悄悄的诊疗室里,只有君琇的哽咽声。她摸着肚子想,她该怎么办?
她未婚,有一个父不详的孩子,终生都是可耻的印记。而孩子落地,背着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开端。
她不能生下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条路。但她忍心杀死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吗?
一个有着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该恨还是该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拋。君琇不知为何想起这几个句子,念着念着,心竟渐渐平静。
生命、爱情、自由的选择,常是半点不由人。她的生命及爱情都曾充满着可笑的错误,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该决定自己二十二岁以后的命运,不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第七章
民国五十四年,七月五日,午后四点十二分。
正霄一下飞机,便把手腕上的表调成台湾时间。
去国三年半,松山机场景物依旧,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块土地上有他最深的牵绊,所以他一拿到学位,就毫不犹豫地飞回来。
他一出关就看见何禹。除了头秃些、肚子胖些,何禹一点都没变,一张合不拢的笑嘴,比学成归国的正霄还兴奋。
“欢迎回来!”何禹用力拍着正霄的背说:“你小子喝了几年洋墨水,愈来愈有架式啦!”
“什么架式,不过念几本洋书罢了。”正霄笑笑说。
“念洋书就是镀金,一下身价百倍。”何禹驾一辆军用小吉普说:“你接了母校的聘书,我还是不放过你。”
“怎么说?”正霄眉毛一抬。
“美国介入越战,要以台湾为后勤基地,所以偶尔要借借你的长才。”何禹说。
“大哥,我现在是书生报国,搞不来情报战了。”正霄忙说。
“不是情报战,只是顾问。”何禹说:“近来政局不是很稳,去年中法断交,今年又美援停止。但我有信心,台湾会起飞的,你看着好了,你不会后悔回来。”
正霄根本没有留在美国的打算。当他收拾行囊奔回国民所得只有二百多美元的台湾时,的确是留学生的异数。
但他的心在这里,他能不回来吗?
三年多了,阿素始终没有消息,他们运用私人管道,也刊过寻人启事,阿素却如海面上的泡沫,蒸发不见了。
徐升放弃了,何禹也不再搜寻,两人都做了最坏的假设,要正霄死心。正霄却不愿想阿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相信她还活着,因为他仍那么思念她,无一日相忘,彷佛她在某一处,用情丝缕缕来牵系他。
他终于了解什么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不及他的肩,却能挑起他内心最温柔的感情,并且长驻不走,不就像是一种蛊惑吗?
当年要不是何禹押他到松山机场,强迫他赶上冬季班,他可能还留在台湾找阿素呢。
在芝加哥三载余,夏天湖风拂面,帆影依依;冬天雪花纷飞、莹白世界,四季来去,欢声笑语,都无法冲淡阿素的影子。
想她时寂寞,不想她时更寂寞。山中数月似乎已成为他的宝山圣地,两人相处种种成为他最珍贵的回忆。
人海茫茫,她到底在哪里呢?
望着车窗外的台北街头,变化不多,仍可以感觉。楼房多些,轿车多些,人多些,甚至屋顶也零零星星有了电视天线。
“现在政府正在淘汰三轮车,辅导出租车。过一阵子,摩托车也要取代脚踏车了。”何禹在一旁说。
车子经过招牌林立的闹区,正霄看见一群人围在骑楼下,不知在看什么。
“他们在看电视。”何禹看出他的疑问,“台视三年前开播后,买得起的还没几家。所以一到黄昏,大家就聚在电器行前面看。”
过了闹区,房舍渐少,稻田农地一块块出现。
灌溉用的留公圳是他所熟悉的,沿着新生南路,来到大学附近的一排新公寓。
每户都是两层的水泥楼房,附一个小小的院子,看来非常安静舒适。
何禹把车停在一扇红门前说:
“这间是你的。左右邻居都是教授,环境很单纯。我的就在你对面。”
正说着,另一边的红门开了,何禹四个上中学的孩子都闻声出来,亲热地喊他陆叔叔。
正霄终于有回家的感觉了。多年来他和何家已建立一份深厚的感情,对何禹夫妇比自己的兄嫂还亲,甚至他赚的钱都交予何大嫂文丽来保管,她也认真为他标会置产,下一步则期盼他早日结婚生子。
文丽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来为正霄接风洗尘。席间除了何家六个人外,还有文丽的123<<妹文绮。
文绮大学毕业几年,在学校当秘书,暂住姊夫家。她非常活泼健谈,尤其爱听正霄在美国生活的种种,说到有趣处,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没多久,正霄也和她变得熟络了。
晚饭后才一杯茶,正霄便借口时差,准备告辞。
“那怎么成?我们还要喝酒呢,一定要来个不醉不归。”何禹拉住他说。
“改天吧!”正霄坚持说:“今天实在太累了。”
若是以前,他们这些兄弟们在何禹家一聊起天,不到半夜绝不走人。曾几何时,再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也有一种沧凉感,总无法真正融入,总想回到自己的角落,静静地思念阿素。
像思念他失散的妻子一般。
何禹陪他走回新家。晚风轻吹,路旁新种的树如列队的士兵,窄窄的巷内散发着桂花香,远处隐约传来蟋蟀叫及蛙鸣声。月呢?月在云后朦胧着。
正霄用文丽郑重交给他的钥匙开了门。屋内隔局和何家相同,楼上三个房间,楼下是客厅、厨房、饭厅,虽然文丽已帮他张罗了沙发、床、桌子……等家具,一应俱全下,仍显得空洞冷清。
“我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呀!”正霄四处看看说。
“当然。”何禹点头说:“我们是算计到你结婚之后哇!”
“结婚?”正霄苦笑说:“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呢!”
“你要讨老婆还不简单,现成就有一个。”何禹口气突然一转说:“你看我那小姨子文绮怎么样?”
“她!”正霄十分讶异,“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才刚下飞机,时差都还没调过来,哪有心思去注意这些!”
“要有缘,枪林弹雨中都可以一见钟情,时差算什么!”何禹不放弃说:“老实说,你对她印象如何?”
正霄把文绮当成是何家的一分子,所以不曾特别留心,他很诚实地回答:
“我不知道。大哥,相亲的事,麻烦你对大嫂说,暂缓一下吧。至少也要等我适应了教书的生活再说。”
“等?还等?你都三十二岁了吧?!我在你这年龄,孩子都两个了。”何禹脸色一沉说:“你总不会对那个林阿素还不死心吧?!”
“我对她有一分责任。”正霄轻描淡写地说。
“责任?”何禹有一丝不耐,“快四年了呀,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找她,台湾就这么大,翻也该翻出来了。如果找不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已不在人世,二是她根本不愿现身。这种情况之下,你毫无办法,最好就是彻底把她忘掉。”
“但愿我能。”正霄固执地说:“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找到她,无论生死,直到解开所有的谜底为止。”
“人生总有些谜是解不开的。”何禹叹口气说:“但没有必要让它耽误你的婚姻大事吧!”
“没有耽误,只是再晚一点而已。”正霄语气不变。
“怪,我以前还很欣赏你这不屈不挠的骡脾气,对你的工作很有助益。但放到日常生活里,却是个大大的麻烦。”何禹摇摇头说。
正霄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何禹离去后,他整理行囊。再仔细看四周,文丽很有品味,窗帘、椅垫、桌巾、床单都仔细搭配,茶几上还放置一瓶盛开的红剑兰,旁边散着粉白的小花朵。
阿素最喜欢出林间那些不知名的小花。
他由皮箱拿出阿素插花用的竹筒,它随他飘洋过海,伴他每个晨昏。在芝加哥第一年的漫长冬季里,他甚至用刀在上面雕出六个字:
“荒雾溪,长相思。”
曾在一个月圆之后,他为阿素背诵李白的七言乐府“长相思”,怕她不懂,又转念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念完就解释:
“红豆是相思子的种子。相传古代有一妇人,丈夫打战死在边城,她因太过悲伤,天天在树下哭着。她死后,别人就称这种树叫相思子。”
“相思子是不是相思树呢?”阿素问他。
“不是。”他说:“相思子我在岭南看过,有点像爬藤的豆类,花是淡红或紫色的。相思树是台湾特产,是高乔木,花是黄色的。”
阿素张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他,他忽然有摸不透之感,原来她的心中也藏着许多秘密。
唉,说相思易,解相思难,他如今才明白相思之苦,真是摧心肝呀!
他把小白花放入竹筒中,置于床前,陪他一个无眠的长夜。
※ ※ ※
八月底趁学校开学前,正霄去了一趟碧山。
往碧山的路,柏油面长一些,车也平顺一些。最令人惊讶的是,以前古意盎然的碧山车站已变成气派的水泥建筑,连带附近的许多老屋也焕然一新。
徐升的老店明亮宽敝多了,还写了一个“老徐杂货店”的招牌,阿春的手上抱着第五个孩子。
邻居听到有从美国回来的博士,都来看热闹,彷佛正霄会长出金色毛发似的。
他带来的礼物,若有英文字的,更被人当宝贝般评头论足一番。
徐升嘘喝了几声,赶走众人,才能和正霄安静说话。
“碧山改变不少,车站都不记得了。”正霄说:“刚才我还不敢下车呢。”
“都是去年那场台风,还取个美国名字,叫葛乐里的,弄得道路坍方,溪水暴涨,把碧山冲走一半,不变也不成了。”徐升说。
“山上的林场呢?”正霄问。
“关闭了。”徐升说:“中部横贯公路通车后,很多人转去梨山种水果。也有人的老婆想去都市,现在工厂多了,赚钱稳定又舒服。”
正霄听了,不免有人事全非之叹。
两人由台湾聊到美国到大陆,又由从前到现在,最后仍避不开阿素的话题。
“太邪门了,就是找不到,连个声影都没有。”徐升一再重复。
“阿素上山那一天,那几个说要找人的可疑分子呢?他们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正霄说。
“查啦,他们不曾再出现,住的那间土厝是空屋,找的女孩子不晓得是谁,邻居也一问三不知。阿素若与他们有关,也进入一个死角了。”徐升说。
正霄表面凝重,浓眉忧结,徐升也沉默着。
“我看阿素不是女鬼,就是树精。”端了一盘下酒菜进来的阿春说。
“怎么说呢?”正霄很认真地听着。
“前年的水灾把火车站冲走,你知道吗?底下居然是日据时代的坟地,棺材板都跑出来
了。”阿春神秘地说:“你看,阿素在火车站莫名其妙地出现和消失,说不定就是墓中女鬼的化身呢!”
“呸!呸!呸!现在是农历七月,你别乱说,小心招霉气。”徐升骂道。
“树精又是什么?”正霄继续问。
“这是一个很灵的仙姑说的,我帮你去问过阿素。”阿春声音更小,“山上多的是千年古树,幻化成人形也不无可能呀,你说是不是?”
“去,再说我就缝你的嘴!”徐升大吼。
尽管徐升不断强调阿春是妇人之言,正霄也以无稽之谈视之。但离去时,他仍在车站附近徘徊一阵,恍惚希望阿素又会由飘渺中平空出现。
她那眉宇间的灵气,言语间的柔媚;那银铃般的笑声,那婉约的姿态,来去如风如雾,令他失魂落魄、念念不忘。若非有魔法,又如何能解释呢?
是鬼也好,是树精也好,总要再见一次呀!
到了台南,转搭火车之前,他逛了逛书店,竟买了一本聊斋志异,一路读着凄美哀怨的人鬼之恋到台北。
他想自己是不是随着阿素疯过头了?车窗外的一轮明月似也在嘲笑他。
阿素此刻是不是也在看月呢?
※ ※ ※
今夜无云,如墨的天空,银盘似的月亮闪耀着皎洁的光辉,连星子都隐去。
君琇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由三楼的栏杆望去,人间昏暗清冷。附近楼房不多,她的位置居高临下,可看到一排寂寞的路灯迤逦向椰子树亭立的公园。
这样的夜,总让她想起那遥远的山中,常有雾的,又恍如在梦里。
笔直参天的巨木,蜿蜒悠游的溪流,在更深万籁俱寂时,其实也不静。尤其十五的明月升至山谷的中央时,有一种无法比拟的圣洁与美丽,群山万物似都在膜拜顶礼。
两个人影在林间穿梭,手牵着手,时而停下来紧紧相拥,缠绵销魂之情,令草木月娘都颤动。
君琇咬着唇,心如针刺,尖锐的痛楚中,不禁鼻酸。
怎么会呢?那么多年过去了,想到那无情人,为何仍是千般怨万般恨,像饮不完的一泉苦水呢?
总想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是否有佳人相伴?
她的牙陷得更深,痛得她轻呼一声。
他当然是众美女围绕,那样男子气概、英气勃勃又儒雅潇洒的人,不风流也是难的。看他在山中三个月,对她体贴入微又深情款款,哪知翻脸即不认人,最后一面也懒得见。
莺声燕语、环肥燕瘦何其多,他怎会留恋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姑呢?可恨他不识她的内心,不曾注入感情,害她赔上自己,造成一生无法弥补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