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温的风拂散她聚在眼眶里的泪。对面人家的庭院有一棵相思树,已开浆落花,小小如棉絮,洒在地上如一层黄色的毡毯。
“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昔时横波目,今做流泪泉……”
“相思豆并非来自相思树……”
可恶的人,竟还敢大言不惭和她说相思!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君琇轻声念着惜梅教她的一阕有关相思树的词。
几年相处,君琇也逐渐知悉惜梅和纪仁过去的一段故事,将近八年的爱情长跑,历经战争、动乱、生死及等待,才有今日美好的结果。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惜梅说:“相思豆是结子相思,相思树是烧成相思,是悲是喜,都是相久相还呀。”
君琇一直没说出她失踪时的遭遇。怎能说?她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简直是丢脸!
也许是太过激动,手紧了些,怀中的小航动了一下。
小航呀,她当年的选择。选择生下他,选择抚养他,也选择了终身不嫁。
望着那依在她胸前如天使般的脸孔,才过三岁生日的小航,慢慢脱去婴儿的圆滚,愈来愈像他的父亲。粗直的眉、挺立的鼻梁、有神的眸子、薄薄的唇,笑起来简直是徐平的翻版。
“小航的爸爸一定长得很英俊高大。”惜梅不只一次说。
“聪明机伶,像个外省孩子。”福嫂的评语。
不管小航像谁,在医院第一眼,她就深深爱上他,把他当成她的宝、她的命。
因为小航,她才没有被不甘及怨恨毁掉。
夜渐深了,福嫂走过来说:
“抱进去吧!不然会感冒的。”
君琇将小航放进小床,又不舍地望了好久才离去。
福嫂正在厨房炖补品,收音机播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墙上也挂着凌波和乐蒂的剧照。
这部梁祝前年在台湾上演,引起盛况空前的黄梅调风潮,连不太懂国语的福嫂也看了好几遍,每次都哭湿好几条手帕。回到家天天唱“梁兄啊……”、“英台妹……”,还真学得字正腔圆。
君琇只去看一回,就不敢再去。她自己就是一出悲剧,哪有多余的泪为别人流呢?
她唯一比梁祝幸运的地方,是有这么多爱她的人支持她,丝毫不因她未婚生子而看轻她。
最初一年她住在惜梅家。父亲来过一次,听到她的事,骂一些难听的话,表明将她逐出杨家,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君琇不在乎。
第二年君诚为她争取母亲留给她的遗产,虽比原来少很多,却也够她买一间公寓,几年不愁吃穿。
去年君诚和父亲大吵一架,自己出来创业,就住在君琇这里。君诚看准台湾电器未来的一片好景,虽然现在没有人用洗衣机,电视、冰箱每百户不到二台,电话也每百户只有一具,但他相信以后都是家家的必备品。
他在惜梅家认识了冯绍远,一个青年企业家,两人相谈甚欢,一拍即合,分别到日本的NEC电器学技术,打算创出属于台湾的品牌。君琇受他们热沈的感染,成了他们的秘书、会计兼打杂,日子也充实起来。
这个家是热闹的,离惜梅只有几步远,惜梅探孙般天天来,她的三个儿子和读大学的君谅是小航最爱的舅舅。连秋姨也不时带着新玩具、新衣服来宠小航。
“不论你爸爸怎么凶,我都会来的。”秋姨说:“我也当过未婚妈妈,你记得吗?”
君琇慢慢能体谅秋姨从前的苦境,内心的芥蒂也消失了。
她应该是快乐的,不是吗?但她内心仍有那么多填不满的空虚,让她不时觉得哀愁,来一声长叹。
“叹气会减短寿命的,叹一次少三分钟。”福嫂端来一碗中药,“趁热喝吧!
我加了几块排骨,不会苦。”
“我又不做月子,怎么老煮这些东西?”君琇说。
“你太瘦了,我们乡下人是生一个壮一个,手粗背厚,你是愈来愈单薄。现在大少爷又把你累成这样,不补行吗?”福嫂振振有辞说。
君琇知道她不喝,福嫂又可以训一大串,只有忍着吞下去,嘴里满是涩味。
“你呀,年纪轻轻就愁着一张脸,女人不出嫁,又带个小孩,就是不正常。”
福嫂又旧话重提,“我看那个冯先生长得一表人才,人可靠又会赚钱,配你是刚刚好。”
“福嫂,你别乱凑对,下次冯先生就不敢来了。”君琇说。
“男未婚,女未嫁,他也喜欢小航,有什么说不得?奇的是偏偏没有人想到这个主意。”福嫂说。
“他无意,我也无意,想到也没有用。”君琇说。
“我本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怪人,结果冯先生又比你更古怪,一个有才情、有事业的男人,干嘛三十岁了还不结婚?我真的愈来愈不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了。”福嫂说。
正谈着,和女朋友约会的君诚回家,脸上掩不住的兴奋之情。
“晓莉的爸爸答应投资了。”君诚一进门就说。
“太好了,你的准岳父愿意出钱,爸爸一定也会跟进。”君琇开心地说。
“可不是。加上绍远在中部筹的资金,惜梅姨家的土地,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君诚说:“我现在就打电话到桃园给绍远。”
君诚忙他的公事,福嫂继续说:
“说到桃园,我才想到。再过二个星期,碧山大拜拜,我要回去一趟。”
说到碧山,君琇心一紧,表面很镇定说:
“你也该回家看看了。这些年来,为了我,你哪里都去不成,连你儿子女儿都吃醋了。”
“吃什么醋?同样是吃我奶长大的,你还吃最多呢!”福嫂说:“我还情愿跟你,自由自在,不必受媳妇和女婿的气。”
“有你,是我和小航的福气。”君琇说:“这次你就多玩几天,不必急着回来。”
“我哪放心得下?所以我只住一晚。”福嫂说:“要不是新房子盖好了,忠义一直要我回去看看,我还真懒得跑。”
君琇明白,福嫂是说来让她安心的。对碧山,她有太多回忆,她的欢乐及痛苦都在那里发生,有关徐平的一切,或许永远要成为一个秘密了。
第八章
大拜拜是在周末,福嫂收好行李准备出发时,小航吵着要跟。君谅一时兴起,想回幼时住过的地方看看,君诚干脆充当司机,自告奋勇要送他们南下。君琇就在这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未经细思,又回到了碧山镇。
当她远远看见荒雾溪时,就察觉到一种不同。溪道稍偏,宽处变窄,窄处变宽,连入镇的大桥都重新敷上水泥。像胖了腰身,穿上新衣的姑娘。
几家铺子没了,几家店新开张,车站也都换了样子。
因为大拜拜,附近乡镇的人潮都涌进,把小小的市街挤得水泄不通。红彩红灯、七爷八爷、猪公比赛、鞭炮乱响,使君琇原以为会有的感伤情绪都没有出现。
沧海桑田,人事易变,时间不停留,过往种种的执着突然变得可笑。
小航爱新奇,对什么都有兴趣。即使旅途劳累,他也不吵不闹,知道捺住性子,仔细观察。君琇很清楚这种个性是遗传谁。
君诚和君谅没有见过这场朝拜似的场面,玩得比孩子还兴奋。
福嫂的二个儿女都到齐,和隔壁的小婶阿枝一起办桌。君琇帮忙洗碗烧汤,在山上三个多月的训练,使她一下就俐落起来。
“君琇小姐手脚还真伶俐。”阿枝很讶异说。
“我也不知道哇!”福嫂说“我以为她只会读书记帐而已。”
为了不继续这话题,君琇忙问:
“我记得山上有一个林场,现在还有吗?”
“早关了!”阿枝说:“就因为前年那场台风嘛,人都离开了。”
君琇一愣,手上的碗差点掉落。
“多亏你照顾我们的祖厝,否则地基都要不见了。”福嫂说。
“都是亲戚嘛,照顾是应该。”阿枝说:“碧山人习惯互相看来看去。像几年前君琇小姐的爸爸派了一些坏人来,我们就很保密,不但警察来查,连杂货店的老徐都来问。”
“老徐?”君琇一惊,再顾不得了,“他问什么?你又说什么?”
“他只是问那些人来自哪里?找的是谁?我当然都没说。老徐是好人,但他是外人,我不想给君琇小姐添麻烦。”阿枝说。
君琇松了一口气。旋即想,老徐为何要问?他怀疑了什么?不,他不可能联想到的。
那夜极端疲惫,君琇听蛙鸣虫叫,徐不平的影子才掠在心头,她就进入梦乡了。
“阿素,该起床烧饭了!”徐平拥着她,在她耳旁轻柔地说着。
她想留在他怀中,舍不得他的温存。但他要赶林班的车,有这么多事要做,再磨蹭一会就迟了。不舍也要舍。
她赶紧坐起来,冷冷的空气,方白的天色,身边没有徐平,她才发现是一场梦,一场逼真的梦。
她又躺下,只剩辗转,只余惆怅,再也睡不着。
吃完早饭,她那种梦里的心情一直徘徊着。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她把小航交给福嫂,自己出来遛达,似乎想在走之前好好再将碧山看一遍。
人潮退去,彩饰拿下,碧山回到原来淳朴的风貌,又比较像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清晨,因昨日的节庆狂欢,一向早起的镇民都睡晚了。远方的山脉隐在迷蒙里,与天化成一片苍茫的白色。那种白渐渐下移,到溪床、到屋角、到野地,没多久碧山就罩在一层浓雾中了。
雾使人迷失,她竟不知不觉走到徐升的杂货店门口。她原本一直避开这里,现在似有一种力量将她推过来。
她站在半开的木门外,看着无人的室内。
一阵风飘过,吹散她及肩的卷发,纯白有浮暗花色的连身长裙轻摆着。她不想惊动任何人,打算悄悄离去。
忽然里面的门帘掀起,阿春抱着一堆削短的甘蔗,想放在店前去卖。她才跨出一步,看到白雾里的白衣君琇,竟脸色煞青,一声尖叫,把甘蔗掉了满地,便跌撞地冲到后头去了。
君琇也被她吓一跳,抚了抚心口。徐升脚步急速地跑出来,他看见君琇,脸色不比阿春好,他如临大敌,手指向她,有些颤抖。
“你……你是……阿素?”他结巴说。
“是我,老徐。”君琇微笑说:“你忘记我了吗?”
见她会说话,阿春壮了些胆,她躲在徐升后问: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人,怎么会是鬼呢?”君琇不明所以。
徐升再眨眨眼,小心地往前一步,仔细看。
“你真是阿素!”他的声音稍稍镇静,“不,不,你不是阿素……。对不起,你那一年不告而别,把我们搞得一头雾水,疑神疑鬼,到现在还莫名其妙,所以……”
君琇不想提往事,只很客气地说:
“我是来吃拜拜的,顺路经过。你们好吗?”
“很好……”徐升不太习惯这个漂亮时髦的阿素,但他想到正霄,马上又问:
“你不是阿素,你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会代替阿素上山呢?”
君琇很后悔出来散步,她不该见徐升的,事到如今,她只有简单说:
“一切都是阴错阳差,我是到山上躲一群人的。”
“就是那群要找个逃家女孩的陌生人,对不对?”徐升说。
他说的必是阿祥那些人,君琇点点头,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来和你们问候一声,也该走了。”
“慢着,慢着,你不能这样就走。”徐升急急说,几乎挡住她的路:“你不知道,这几年为了找你,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好不容易你出现了,我怎么能放你走!”
“你找我?为什么呢?”君琇有些意外。
“不是我啦,是陆老弟。”见君琇不解,他立刻说:“陆老弟就是徐平,他的真名叫陆正霄,大陆的陆,正气的正,云霄的霄。他找你找疯了。”
陆正霄,原来这就是他的真名,君琇百感交集,无法言语,他不是不见她吗?
为何又找她?
“邱专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陆老弟对你很内疚,他原不是要这么做的……”
徐升试着解释。
“那他要怎么做?”君琇把声音中的期盼藏住。
“他是希望你拿了那三千块,找个好人家嫁了。”徐升说着又觉不妥,吶吶接着:“钱
还在他身上呢。”
这和邱专员所说有何不同?可恶的徐……不,可恶的陆正霄,君琇所有委屈、羞辱、愤怒又冒出来,她用所有的教养忍着,冷冷地说:
“你告诉他,钱是阿素的,我不要。嫁人的事不必他操心!”
“可是……”徐升说。
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君琇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小航摆着胖胖的小脚,由骑楼奔向她的怀中。
“妈妈。”他叫着。
“君琇。”君诚由后面赶来说:“我们该出发了,否则天黑前铁赶不回台北。”
徐升瞪大眼看着她,又看着小航,十分吃惊地说:
“你儿子吗?”
“对。”君琇忙说。
为了怕徐升看出小航和正霄的相似,君琇不敢看他,在心虚中匆忙告辞,像逃难似的。
回到台北的车程,她大都闭着眼,假装困乏,其实内心翻腾不已。
陆正霄,她一直念着这名字,多适合他呀!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她刚才应该问徐升的,以后小航对父亲好奇,她也有更多的数据。
不,她不想知道,不想见他,更不会去拿那笔钱!
他以为她是谁?卖身的妓女吗?
陆正霄三个字,只合她诅咒怨骂用而已,君琇恨恨地想。
※ ※ ※
正霄很快就适应教书的生活。他年纪轻又到过美国,所言所论都是新的,加上他的外表及口才,很自然就吸引一些崇拜者。
台湾正在西化,大学生们爱看的是费里尼的电影,爱听的是猫王和披头四的音乐,爱谈的是沙特、卡缪及存在主义。
正霄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却感觉到代沟。二十岁时候的他一心只想从军救国,哪有时间去讨论哲学和人生的复杂问题呢?
连爱情,他都是晚到二十九岁才开窍。
对这一代,急于想闯出头绪又漫无目标的年轻人,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或许真正对生命茫然的是他自己。
住在何禹家对面,不会孤独,却有不便。每天他都被文丽叫去吃晚餐,饭后就要和文绮聊一阵,想拒绝都不行。
“没找到阿素,我真的没心情。”他屡次对何禹说。
“我知道。又没有人逼你,和文绮做个朋友,聊聊天,有什么关系?”何禹说。
问题是,文绮和他愈熟悉,就愈想闯入他的生活。
正霄后来干脆就泡在图书馆,不到深夜不回来,倒成了有家归不得的人。
中秋节的晚宴却逃不掉。文丽在几天前就交代,正霄想,在场的尚有一些军中老友,人人都携家带眷,他这一晚一定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