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你会怕我,果真看起来面目可憎。”他回过头问她,“我刮掉胡子,会不会比较不吓人?”
君琇很意外他会征询她的意见,阿素会如何回答呢?她耸耸肩,以沉默是金。
她蹲在灶前洗碗,夜幕逐渐四合,她感到有些冷,如果待下去,她的衣服一定不够,该不该向徐平要钱买件厚外套呢?毕竟帮他煮饭洗衣,领个薪也是常情。
一个身影也在她面前蹲下,她头一抬,一时错愕。眼前是个陌生男子,削瘦黝黑的脸庞,刮得干净的坚硬下巴,充满阳刚的男性特质,但那深邃的眼带着智能,一抹微笑透着温柔,令她不禁心跳加快。
“剩下的我来洗,你去洗澡,免得天晚会冷。”他把手伸入洗碗水。
徐平的声音?她盯着他的脸,果真是!一个人刮了胡子竟有那么大的不同?!
不再落魄邋遢,而是英俊出众!
“怎么啦?”见她不动,他说:“不认得我了吗?”
为了掩饰尴尬,她想着方才在脑中的事,脱口而出:
“钱,我还欠美珠和阿彩两块菜钱。”
“杜太太说了,我还钱了。”徐平说:“你要用钱,就到床边的小柜子去拿,知道吗?”
“好。”她点点头,不再多语,反正美珠都报告了。
洗澡出来,路灯亮了,整座山得免在一片黑阒之中,远处有虫鸣,近处有飞蛾,星月淡淡的。
屋内点灯仍什么也不能做。徐平加入男人群在聊战争往事,他没有腮胡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他是有军人的气质,但他身上有种东西,让他有别于这群伐木的退伍老兵,就如一匹矫健的狼混于一群散漫的狗之间。
君琇对男人并不了解,接触也有限。像父亲生意人的冷酷无情,江金发的猥琐好色,君诚学院派的恃才傲物,再就是阿祥的狗仗人势。徐平都不属于他们,自成一类,对她而言,就像天外飞来的一族,以为永远不相交的。
她虽生于本省家庭,对外省人并不排斥,但外省军人就有些敬而远之了。在战场上厮杀过,生死一线间,想法必与常人有异吧?!
“阿素,出来坐坐吧!”徐平在门口说。
她想拒绝,但呆坐暗室内,也太怪了。
她走向太太围坐的地方,孩子和狗在附近打转。她一来,大家立刻热心让坐。
“阿素,还习惯吗?会不会想家?”阿招说。
“有一点。”君琇礼貌说。
“恒春很热,山上凉多了,对不对?”一位不知名的太太说。
“是。”君琇没去过高雄以南。
她都简单回答,免得多说多错。大伙见她引不起新话题,便回到原先的闲聊。
“阿彩,你刚才说的竹子鬼,还没有讲完呢!”另一个胖太太说。
“反正你们在山里看见倒地的竹子,宁可绕过,别跨过去,否则它一弹起,把人摔得它远,不死也半条命。”阿彩小声说:“竹子鬼是很顽皮又坏心肝的。”
“我想起来了。”玉娥说:“还有一种灶间鬼,是清早出来的。我阿嬷以前就常说,媳妇们摸黑起床煮饭,若听到窗外有人喊她,不要伸出头去,否则脖子会被拧断掉。”
“真的吗?别吓人了。”阿彩说:“农历七月别说鬼故事了,心里毛毛的。尤其山上鬼怪特别多……”
“说到山上鬼怪,我就想到小时候听的一些树精,会在鬼月化成漂亮女人,专门迷男人,让他在山间迷路,甚至摔死……”美珠说。
“那不就像我们老家的狐狸精吗?”有个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混在冷冷的山风中。
几个太太听得入神,纷纷吓到,一看是老洪,埋怨说:
“也不出个声,偷偷摸摸的!魂都没了!”
“谁叫你们讲那些,自己吓自己嘛!”老洪对阿彩说:“该睡了吧!”
又到就寝时间,大家散会。君琇跟在徐平身后,又开始忧心,晚上怎么过呢?
若他要行夫妻义务,她用“傻”的借口来拒绝,应该行得通吧!他看来像正人君子……。
看着徐平挂好蚊帐,她坐在老地方,文风不动。
“你今天晚上又要坐着睡一夜吗?”他问她。
是很不正常,但她点点头。
“阿素,我知道你怕我,但这不是办法。”他顿一下,显然在找更浅易的方式说:“床很大,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就像两张床。我不会做任何事的,你明白吗?”
君琇不甚了解,又不知如何问。什么叫“不做任何事”?意思是他不会碰她吗?
那他干嘛娶老婆呢?
“呃,该怎么说呢?”他想了想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姊姊或妹妹,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懂吗?然后过一阵子,你还是不习惯这里,我就送你回恒春,好吗?”
哦!君琇大概领会他的意思了!他不满意她,一个低能老婆只会带来麻烦,他已有送走她的打算。这原正中君琇不久留的下怀,但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悦,他这只会打杀的大老粗,竟还敢嫌弃她?!
睡就睡吧!椅子真的很不舒服,而且没有蚊帐,虫蛾飞来爬去,总扰人清梦。
她钻进蚊帐,棉被严盖,就紧缩一边。徐平靠在另一边,中间反留了一大片空间。
帐内的气氛比想象中的亲密,两人的呼吸就在顶上会合成一团团的气,蕴着共同的味道,君琇的心沉重跳着,一直睡不着,这可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即便没做什么,也是不合礼规的!
忽然,由某处传来一个很规律的声音,像床铺在摇,一阵阵,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总不歇止。
君琇想不出是什么,会不会是野兽在扒墙,或什么虫在钻缝呢?见徐平没有动静,她忍不住害怕,便说:
“那是什么声音?”
徐平久久才答,话中还藏有一丝笑意:
“没什么,只是隔壁老洪在做运动。”
“什么运动会发这种怪声?”君琇又问。
“那是他的秘密啦!你千万别去问老洪太太,她会生气的,就装做没听见,知道吗?”这回他的笑意很明显,几乎就在嘴旁。
她觉得他在逗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这短短的对话,让她精神松懈很多,加以白天从未有的体力操劳,她很快地沉入梦乡。
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真阿素在哪里?她又能冒阿素的名,躲在山中混吃混住多久呢?
隔壁的响声终于停止,老洪夫妇“做人”结束,四处又恢复原有的寂静。
正霄想到阿素方才疑惑的问话,仍不禁哑然失笑,从没见过那么单纯的女孩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又见过多少女人呢?这种同床共枕的更是寥寥可数。
正霄自幼失母,也没有姊妹,一向在兄长们严格的管教中长大。十多岁离家后,不是军校就是军队,更是全然的男性社会,女人更像是个遥远另类的存在了。
年轻气盛的十八岁,他曾好奇地和同袍逛过妓院,被何禹狠狠教训一顿。以后他也曾正经地追女孩子,但总因为太专注自己的工作,而不了了之。
有一阵子,他出生入死,享受刺激上了瘾,还想自由自在,打一辈子光棍呢。
这几年,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了,对自己的前程有规划,心也渐渐定下来。婚姻方面,何禹比他更急,曾多次安排相亲,何大嫂更以帮他牵红线为己任,总是缘分未到,没有成功过。
谁知道他身旁多个假老婆呢?!
他一向接触的女孩,像陈玉惠,都是学历好、家世好的都市小姐,打扮摩登、见识广博,从没一个像阿素的。
他原先所期待的阿素,是个粗手粗脚,一脸傻乎乎的乡下姑娘。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水灵灵的秀气女孩。
她的笨拙、沉默、颠三倒四都在意料之中,他本来要置之不理的。但她那像会说话的美丽眼睛望着他时,就恍惚勾起他内心一种从未有的温柔,让他忍不住要关心她、注意她。
美珠说阿素是文疯,受过刺激的。
什么刺激呢?
正霄翻个身,暗咒一声,别没事找事了!老杜说他是好色之徒,或许没错,如果阿素长得凸眼厚唇,又黑又丑,他还会花心思在她身上吗?
别忘了自己还在任务中呢!
他又翻个身,帐外一只壁虎静静爬着,像在闻异性的味道,这正是它们求偶的季节,喉间鼓胀着,要发出声音,完成交配。
他闭上眼,以老僧入定的方式,在沉的呼吸中,慢慢睡着了。
第四章
昨夜下了一宿雨,淅沥淅沥,清早起来,倍觉寒意。君琇由山下带来的薄外套,几乎抵不住忽降的气温。
才吃几口早餐,美珠就在门口叫:
“阿素,挖笋了!”
君琇匆匆戴上斗笠、手套,穿上雨鞋,完全一副农妇打扮,城里养的娇嫩几乎不见了。
“你可以吗?”徐平担心地问。
“试试看吧。”她说。
“当心蛇,青竹丝最喜欢竹林,一样的颜色,常让人分不出来。”徐平又说。
他这人真讨厌,还没去就先吓她!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仍认为她智能不足,待她如三岁的小孩,只要在家就注意她的每个举动。
偏偏他愈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就愈笨拙,愈错误连连!唉!她不是学得很好了吗?他还操心什么?真弄不懂。
这些日子意外的平静。阿祥没有再上山,真阿素也没有出现,君琇就一天捱一天过下来。她奔波怕了,流浪怕了,一动不如一静,不明山下的情况,只好胆小地留在山上。
徐平说好不碰她,也很君子的遵守诺言。君琇真的很讶异,她所认识的男人,老一辈的如父亲叔伯都轻视女人,以剥削女性为乐;年轻一代像君诚或她大学同学,多少都还残存着大男人主义的心态。
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对老婆吆喝呼唤,甚至拳打脚踢,没有一点尊重女性的意识。
徐平和他们都不同。他虽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声聊天,看来很鲁莽无文,但遇到太太们他就很有礼,对小孩也很有耐心,结果这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欢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羡慕的口吻说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对她是全然的纵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曾大声或给她脸色看过。她在父亲的权威下长大,总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处,她有一种想捉弄他,对他撒野的冲动,看看他会“让”她到什么程度。
当然她不敢真的去试。徐平表面上很有涵养,但仍掩不住他那强悍野性的气质,就像一头伪装很好的狼,要扑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
她甚至想,除了君诚,徐平是唯一能对抗父亲的人。
然而无论她在心里转什么念头,对外仍少言,努力扮好阿素低能的角色,再一个月或许就可以安全下山了。
只是有时候,她就是忍不住越雷池,要去逗逗徐平,她不了解自己的心态,只知道这是她困处山林中的唯一乐趣。
※ ※ ※
在薄如轻纱的晨雾中,君琇和女眷们穿过泥泞地,趁天未亮,阳光未透进时,去采饱吸水分,纷纷冒出头的鲜嫩竹笋。
竹林清幽,细叶纤翠,加上光影薄雾,十分美丽,难怪东坡先生说“不可居无竹”,道尽多少文人心声。
但辛苦忙碌的农妇可看不到诗情画意。她们全趴在地上拨腐叶、挖烂泥,找出那可以卖钱的竹笋。
“太大太老的不要动,埋太深的不要挖。”美珠一直君琇。
“还要安静,不然笋会乱跑。”阿招说。
找笋不易,挖笋更难。君琇使尽奶力,就是掘不出一个来。看别的太太驾轻就熟,两三转就一个,不禁气丧。
汗湿了她的衣服。哈!总算挖出一个了!小小的,似营养不良,但聊胜于无。
“很不错。”美珠夸奖她。
竹叶沙沙作响,是轻柔的天籁。她看见前面有一枝竹,碧绿温润,还闪着晶莹,她忍不住轻触一下它竟蠕动,由她眼前钻叶堆跑掉了,有竹管粗,人身长。
君琇尖叫一声,跌坐沙泥中,浑身恶心颤抖,她竟然去摸一条蛇!
“怎么啦?”美珠问。
“……蛇……”君琇发抖说。
“山里常见的。”玉娥说:“你怕它,它还怕你呢!”
君琇觉得好糗,但她就是撇不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样好了。”美珠看她如此害怕就说:“看你衣服都湿了,我陪你回去,一路摘些鸡肉丝菇,那容易多了。”
“对不起哟。”君琇对大家说。
“没关系,你是生手嘛。”阿彩说。
生手加白痴,君琇莫可奈何地想。
采菇也不是易事。要翻开枯叶腐木,菇未采到,先要忍受一堆有足无足、有壳无壳的小虫纷纷逃散;位置偏远的,还要在藤蔓杂枝中找路攀进。
快到宿舍区,清浅的荒雾溪出现,一层白雾凝在水面。美珠带着君琇跳过石块,到对面稍高的陵地,大大小小的丝菇蓬勃长着。
君琇急着填满篮子,没注意脚下的盘根错结,一不小心踏个空,她忙抓着一条藤,藤却是死的,在应声而断的同时,君琇整个人滑下了陡峭的坡地。
坡地上有红桧、杉木、槭树,也有矮的灌木丛,几千年来任意长着,枝桠突出。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君琇甚至来不及尖叫,只觉肩上辣辣地疼。
“阿素!”美珠在上面焦急地叫着,“你还好吗?”
“我被卡在半山腰了!”君琇叫。
她几乎是悬在一根弯曲的树干中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四周一片茫然的绿。
“你抓紧什么东西,我去找人来帮忙。”美珠叫。
今年真是她的劫数年!天下男人那么多,偏被逼得嫁个老色鬼;全台湾那么大,却被逼到原始萧荒的山区;明明是个大学生,却要装成傻头傻脑的乡下姑娘,去和陌生人同榻而眠;现在连这么大的山区,她也要被迫卡在一棵树上,动弹不得!
她不能哭,徐平的声音出现在上面:
“阿素,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君琇喊着。
这里是哪里?除了绿色、树干,她无法形容。
“你抓牢,千万别不要动,知道吗?”他叫。
他要怎么救她呢?他一定觉得她很烦,又惹事端。
远远有树枝折断和草叶拨弄声,有东西在动!君琇睁大眼,天!别又是蛇!会是黑熊吗?听玉娥说,它们喜欢住在红桧的树洞里,它们会吃人吗?
她惊恐半天,窸窣中冒出来的竟是徐平,他看见她,两三下荡过来,身手矫健俐落,不输给山里狝猴。
“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他到她身旁,眼内只有关心。
“没有吧!只是上下不得,很可怕。”她一看到徐平就放心了,再不觉得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