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有不满意你。我们以后再说,好吗?”
“什么时候?”她不死心。
“等我想好的时候!”他搪塞说。
几乎逃难似的,他拿着衣服去洗澡,希望回来时,她又“不正常”,忘了这些谈话了。
当晚,阿素又沉静了,躲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好象一到夜晚就如此,有点退缩,惴惴不安,把他视为在灯影下放大的怪物。
正霄学聪明了,不再主动招惹她。
阿素一上床,便在她那边睡着了,彷佛很疲累。
他也很疲惫,但就是辗转反侧,满脑想着今天,想着阿素,想她的反复无常,想她在养父母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月影穿棂过,户照着无眠人。
隔壁又传来老洪和阿彩的“运动”声,以往他能一笑置之,如今却有些心乱。
阿素彷佛也在梦中受到干扰,转过身,面对着他。
借着月色,他可以看见她秀丽粉盈的脸庞,朱唇轻启,蝶翅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不痴不傻、不咄咄逼人,只是纯纯的柔美。
在充满阳刚味的军旅生活中,他从未静下心去欣赏任何细致的东西,更何况需要花心思的女性了。
他隐隐闻到帐内有香味,属于阿素身上的淡淡孔香,引发他久伏的欲望。他不自觉轻靠过去,第一次越过两人的中界线,她的脸就在几寸之遥,毫无防患,像等待什么……。
一束发落在她的眉梢,他伸手轻轻替她拨开,手画过她柔软的细眉,她一动,侧转身子,让他猛地回复神智!
天呀!他在做什么?
他倏地下床,离开温暖的被窝,让冰冷的空气浇熄他蠢动的欲火。这还不够,他更踏出门外,走到荒雾溪畔,一身短衫裤的他都忍不住发抖。
如果现在能抽一根烟更好!
他从未如此控制不住。美人关这一着棋,他不是没经历过,以前不曾动心的,现在为何轻易迷惑?
他还对徐升说得义正辞严,冠冕堂皇呢!
黑漆漆的山林,溪水一样呜咽,风在低谷中呼啸着。有一个白影子在溪边闪一下,躲躲藏藏,很像是白面召鼠。忽地,树梢窜下一只大眼嚣叫的褐林鸮,一时草丛树枝哗啦啦响,各种动物四散逃命。
正霄逐渐平静下来。他会撑到任务结束,而且不再惹阿素,他有自己计画的路要走,阿素原本不该出现,更不在他的挂虑之中。
第五章
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今天是中秋节,君琇在山中已经一个半月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是这些离家千里的老兵,更是满腹牢骚,醉得一塌胡涂。
君琇无家可想,能挂念的人只有君谅和福嫂。不知君谅有没有适应高中的生活?
他们姊弟感情很好,他对她的离家出走必很伤心吧!而福嫂在碧山遍寻不到她,也许头发都要急白了。
自忖躲的时日够长了,君琇几次买菜,就想直接搭上客运,不告而别,扬长而去,反正她不是真阿素,没有人找得到她。
但她仍乖乖把菜篮提回来。
在这日出日落不断的忙碌中,君琇和大家建立了一份很纯挚的感情。此刻正是秋收,处处缺人手,她实在不忍一走了之。
最主要的是徐平,她对他的感觉一直很微妙。他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妻子,也不再提将她送回恒春的事,君琇追问几次,他总闪烁其辞,而且有意地避开她。
君琇依自己的情绪,来应用“正常”和“不正常”的相处情况,她发现这游戏太迷人,有时玩太过火,几乎到了危险程度。
她就爱看徐平束手无策的样子,能够把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是新奇有趣的经验。
然而理智也告诉她,一切要适可而止,并且即刻离去,可是她就做不出来。因为据她所知,男人跑了老婆,对于面子自尊都是很大的打击,他算她的救命恩人,她不忍恩将仇报。
就捱到他“休”她的那一日吧!
至于真阿素,君琇猜她是逃婚了,如果有办法,没有人愿意嫁到穷苦的深山里。
唉!有人是运不好,无可奈何;有人是运好而不知,徐平可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呢!
一大清早,宿舍的外省老公用他们的方式过节,本省老婆就依自己的礼俗烧香拜拜。
她们的牲礼很粗简,除蔬果糕饼,最多加一只鸡。
君琇绝不敢杀鸡拔毛,她连看都害怕,所以她们步行去一座山庙拜神时,她手上东西最少。
山庙位于几条山径的交叉口,是一间似工寮的小工厝,里面泥砌的坛台,没有神像,只是几尊牌位。分别刻着“山灵神”、“树灵神”、“水灵神”、“天地神”。
山庙太小,挤不进人,大家就在外面的泥地上跪拜。
“我们是靠树吃饭的,要多祈求树灵神。”美珠说。
“可不是,那些树长了几千年了,都有灵有魂,老林他们天天又砍又伐,难免遭鬼神的。”阿招说:“多拜才会保平安。”
“拜拜没有用。伐木之外,还要造林,做好水土保持,才是长久之计。”君琇忍不住说。
几个听到她话的太太,全瞪着她,以为她的疯病又发作了,自然没人应她的话。
“我听老杜说,山里要盖树灵塔了,大概树砍多了,心里会毛吧!”美珠赶快回到原话题。
“才怪。他们人都杀过了,几棵树还会怕?!”玉娥不信地说。
“是呀,他们会怕,干嘛拜拜都不来?还说是娘们儿的事。”阿彩说,还学了外省腔。
“话可不能这么说,山里的邪门事还真多呢。比如说,树往不该倒的方向压死人啦;树里住着没看过的怪物啦;树还会走路呢……。”阿招说。
她们一路说着鬼怪轶闻走回宿舍,几次穿过黑暗的森林,还叫成一团,弄得草木皆鬼,连君琇不信邪的人,都吓到了。
回到木屋,徐平又在窗下看他的报纸。他这人怎么看都与众不同,休假时不下山、不赌博、不醉酒,就爱窝在报堆中。看完报纸就去爬山探险,弄一身脏回来。
他整天伐木、看山还不够吗?
“有什么新闻吗?”君琇好玩地问。
“你对天下也有兴趣吗?”徐平扬扬眉。
其实他不在时,那些报纸她都偷翻过,但她故意说:
“人家总统才管天下事,你一个工人天天看,有什么用?
“天下事,人人有责。”他笑着说:“要不要我教你念?可以学一些煮饭裁衣服的常识呢。”
“不必了。”君琇回他,便拿着插着花的竹筒出去换水。
外面闹烘烘的,大人小孩都围在广场上。君琇走过去一看,竟是老陈抓到一条蛇,有人那么长,已被剥去,皮正开膛破肚,血水一地。
“是眼镜蛇,极毒的,就挂在蓄水糟的竹管上。”阿彩对她说。
“煮蛇汤哟!‘饭匙倩’可是很补的。”玉娥说。
“不能用家里的大灶煮,不然它的同类闻到味道,会来报仇!”老洪说。
于是大伙七手八脚在广场上搭起石块竹架生火,煮它一锅鲜美的蛇汤。
君琇看活生生的一条蛇变成泛白的汤,自然不敢喝,徐平在她身后也不喝。
“好味道呀!降火清血,不比狗肉差”老杜说。
“我喝了,阿素会不准我上床的。”徐平玩笑说。
“谁管你了?”君琇瞪徐平一眼。
同样也不喝汤的美珠马上对老杜说:
“人家小徐对阿素多好,晓得她怕腥。你今天最好把身上、牙齿都洗干净,不然就睡地上。”
这一说大伙都笑了,老杜苦着脸说:
“小徐,你又害我了!”
难得的节日,人人都期待晚上赏月,吃林务局送上山的几盒珍贵月饼,有豆沙、连蓉两种。小孩则等着收集月饼纸,薄薄的花形,上面有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伐树等精致的图案。
无奈天公不作美,由中午就开始下起雨来,而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远处的山头风涌云动,乌压压一片上下推挤,遮住天也覆住谷,水气云气翻滚,如万马奔腾。
闪电打雷大雨中,天很快便黑了。
君琇上山以来,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天气,彷佛群山在愤怒地吼叫。
灯亮不起来,他们只好点蜡烛,火光摇曳中,吃饭吃月饼。君琇几次站在门口,看风雨不断进攻,有些不安。
“别站在那儿,衣服会湿的。”徐平屡次说。
“好象世界末日。”君琇不经意地说一句。
“世界末日?”他很讶异她的用词,走过来说:“没那么严重吧!”
突然一阵巨雷,似乎就打在君琇脚下,地都震动了。她本能往后躲,恰好是徐平宽厚的胸膛,他抱住她,让她在他安全的怀里。
如此温暖,君琇忘了顾忌与矜持。
“我以前出任务时,还碰见比这糟上几倍的天气。”徐平轻柔地哄着她说:
“三天三夜,雨下不停,像洪荒世界,蛇缠脚、蚂蝗附身,还有密密麻麻的大蜈蚣……,我不都活过来了。”
君琇站直身体,看着徐平。天呀!那是怎样的非人生活呢?
“所以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微笑说。
她这才发现两人的亲密,便走回屋内。
既做不了事,只好睡觉。铺好床,一人一边,君琇觉得湿冷,彷佛雨水都打进来了。风狂啸,这种夜能安眠吗?即使睡了,必也恶梦连连吧。
突然徐平诅咒一声,跳了起来,蚊帐被他弄垮一半。
“怎么啦?”君琇紧张问。
“屋顶漏水了。”徐平说。
他点了烛火,四处查看,漏水不只一处,他拿锅盆去接,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君琇念过“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诗句,却不曾经历过,真是很不好受。
“屋顶会不会塌下来?”她忧虑地问。
“还不至于。”他站在床边说:“只是我这一边的床单棉被都湿透,要怎么睡呢?”
君琇摸摸自己的被褥,干爽温暖。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她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就睡我这边吧!”
背着烛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吞口水的声音,她则满脸通红。
“不太好吧。”他迟疑地说。
这徐平也真是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时还真扭捏,阿素是他老婆,还怕成这样。况且女人先提出,只是特殊情况的权宜之计,又不代表什么!
“你怕我占你便宜吗?”君琇又忍不住逗他。
“我怕你?!”他失笑说:“应该是你怕我才对。”
“过去一个多月你都遵守承诺,今天晚上我也相信你。”君琇俏皮地说:“以前我当你是姊妹,今夜你也当我是兄弟吧!”
“但愿我能相信自己。”他低声念着。
勉为其难地上了床,两人合用一条被,不碰触还真不容易。徐平尽量缩住身体,背对着她,被子只盖到一半。君琇失去半个空间,被挤到墙角去,也背对着他。然而耳眼贴近土墙,湿漉漉的,又怕常爬来爬去的壁虎、蜘蛛、怪虫,她实在难受,便不顾一切翻过身来。
呀!好多了!他的体温烘着她,比她睡的任何一夜都舒服。她闻惯了他的味道,也不觉得害怕。感觉就像一只小猫在火光熊熊的壁炉前,偎着毯子睡觉一样。
忘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君琇渐渐进入梦乡。
另一边的正霄,正是长夜的开始。
他发誓不惹阿素,但这一个月来几乎每日破戒。她找他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去和她聊天;她不来找他,他就想办法和她扯一两句。
结果她全然信任他,她实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正霄僵直身体,背后阵阵酥痒,他不相信自己能忍受,往右挪一点,一床湿冷浸透皮肤,他又退回来。
徐升怎么说的?反正阿素是他买的,一段露水姻缘又何妨?
不!不行!他不能让欲望破坏一切!但他这样睡,明天准全身关节痛。
“阿素,我没办法了。”他忍不住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不能太相信我。呃,我还是睡别的地方好了。”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的雷电交加。
他转过身,阿素的鼻息轻拂他的脸,由节奏的舒缓,他判断她睡着了。
阿素微微一动,手在他腰间,斜倾的脚正中他的要害。真要命!正霄几乎是摆出侧躺投降姿势了。
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可以感受到阿素女性的柔软。算了!明明不是柳下惠,又何必苦撑呢?何不顺其自然,到最后关头,阿素一定醒来,狠狠一个耳光打下,才有办法制止他如狂潮般的欲念。
他放松身子,双手拥住她,让她轻偎在他身旁,她的曲线如此契合他,他想到一个迷蒙碧绿的湖,两人飘浮其上,看着天上幻化的云朵。
说也奇怪,一旦随了意,他的内心不再蠢动,那曾无法压抑的勃发,也在温柔的摆荡中,隐到湖上的树影浓雾之后了。
他,很快的睡着了,什么都没发生。
君琇睁开眼睛,她现在训练到初曦一透就醒来。但今早不太一样,被窝特别暖热舒适,彷佛梦的深处,有一个金色的太阳。她再向太阳靠近,碰到了坚实的身体及刺人的胡碴……。
啊!不对!君琇猛地坐了起来,寒意猛窜。
徐平也同时坐起,一脸尴尬和不自在。
“对不起。”他先说话。
她记起自己昨夜的邀请,不禁羞红了脸。
突然,外面扬起了喊叫声,徐平忙跳下床穿衣裤,火速地跑出去看,君琇也跟在后面。
原来昨晚一夜暴雨,荒雾溪涨了起来,泥沙滚滚,水横奔乱流,不但冲垮独木桥,也淹上广场及部分的产业道路。
“我到山上三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老杜皱眉说。
“太奇啦!一条小小的溪,一下就变成黄果树大瀑布。”老洪说:“我跑遍大江南北还没见过。”
那是因为台湾山高道短,来阵骤雨,就会如此。君琇想,但她没有说。
徐平走进水里,望向上游,君琇跟一步,他马上说:
“你站远一点,不要过来。”
几个男人在溪旁走,雨虽停歇,但山头的云仍大阵势地挥着,天空是化不开的凝重,林中的雾都跌落地面。
徐平倾耳听着,眉头愈来愈深,他的表情令君琇注意到四周奇怪的寂静,除了水声,什么都没有;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狗都不吠了。
远远有轰隆声,像滚雷,又不像……
忽然徐平一声大叫:“山洪,快逃!”
他向她狂奔而来,她只来得及看到那滔天般的黄泥水断树折根,恍若一头恐怖嗷啸的猛兽舞爪骇跳着。
他拉着她的手,往木屋跑。跑到一半,撞到了美珠。
“天呀!小芳在溪里,她要被冲走了!”
原来刚才大人们在看情况时,美珠三岁的女儿在没人留意下摇摆过去,结果洪水来了,大人逃散,她却不懂避开,只愣愣站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