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一谈,天色都黑了,只留西边几抹残霞隐微亮着。
她换衣整妆,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别人恐怕都要猜测他们两个人做什么去了,竟拖了那么久!
战前的港町,战后改成贵德街,是大陆青海省的县名。
邱家经一番修整复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满座的情况。
当晚酒席就摆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场,谈政治及理念,说台湾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陆人,半山仔是由大陆回来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并不多,除了忙进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儿媳外,还有一、两位太太。此外就是一个和惜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了。
那女孩长得根清秀端丽,时髦的衣着,杏眼中流露的优越感,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来自上流社会的家庭,比起来惜梅就土气些了。
素珍安排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并热心介绍:“这是吴院长的千金倩玲小姐,这是黄先生的弟媳妇惜梅。”
哦,原来是名医师的女儿,纪仁正在她父亲手下做事。她一听惜梅的媳妇身分,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马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纪仁身上,他正在邻桌向长辈们行礼问安,她也毫不避讳地越过惜梅头顶叫道:“纪仁哥,坐这里吧!我旁边还有位置呢!”
瞧这亲热的语气,似乎关系还不浅呢,八成又是纪仁名册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纪仁转过身往她们追桌一坐,却紧挨着惜梅,不理会倩玲先前的招唤。
“你干嘛坐那里呢?”倩玲很直接地问。
“坐哪边不都一样吗?”纪仁径自为桌上的每个人倒茶,最后才轮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请人怎么请那么久?我以为你坐火车到基隆港了呢!”倩玲说。
“圆环到这儿也挺远的,况且夕阳西下、秋风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欢散步,就一路慢慢走过来了。”纪仁慢条斯理地说。
“你还真有情调。难道惜梅嫂的先生不会吃醋吗?”倩玲特别强调“嫂”和“先生”两个词。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会介意的。”纪仁喝一口茶,轻松地说。
惜梅坐在中间,见他们一来一往地针锋相对,不知道纪仁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方式。
不管他的目的为何,惜梅不愿意当他们两个随意发射的弓上箭,她对倩玲说:“吴小姐,我和你换个位置,这样你们彼此好说话,我也避免耳朵发疼。”
纪仁还来不及反应,惜梅就站起身,倩玲是迫不及待地坐到她的椅子上。
接下来的宴席,惜梅不断和另一边纪仁的大嫂惠兰说话,耳朵却不时捕捉到倩玲的银铃笑语。纪仁的应答是很漫不经心的,彷佛是他当年对昭云的态度重现。
他这人,对女孩子的仰慕都摆那么倨傲的臭德行吗?
后来惠兰要上楼给么儿喂奶,惜梅也借口相随,不愿再落入纪仁和倩玲的“战场”中。
婴儿才六个月大,长得白胖可爱,一到妈妈的怀抱里,就本能地往胸前钻,一咬住奶头便满足地吸吮起来。
这景象使借梅想到宽慧和中圣,内心感伤,眼眶不禁微微湿了。
“这个老么真难伺候,比他哥哥姊姊都挑剔,连生他都差点去了半条命。”惠兰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我跟我婆婆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再要男丁就催纪仁快结婚吧!”
最后几个字吸引了惜梅的注意力,她问:“纪仁要结婚了?”
“也该结了?都二十七岁的人了,没个家庭如何定性?我公婆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念,谁知道我这样样都好的小叔,就是没有带个妻子回来。”惠兰说。
“纪仁哥是不愁没有对象的。”惜梅就事论事说。
“可不是,媒人都踏破门槛了,就不明目他心里想什么,一说他几句,就跑得不见踪影。”惠兰放低声音:“不过这一次他的缘分好象到了,他和那个吴小姐看起来满投缘的,两人常一起喝咖啡看戏。我婆婆已经在计划婚礼了。可能不久就要请你们喝喜酒了。”
惜梅愈听。愈沉,整个人不着天地般茫茫然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她无法和惠兰再正常对话,满脑子都是方才纪仁和倩玲相处斗嘴的情况。
原来纪仁葫芦里没有卖什么药,他只不过和倩玲打情骂俏而已,他拿惜梅当中介,来让倩玲大发娇嗔,以增加他们感情的刺激与热度。
她真太笨太傻了,倩玲怎么会像老实的昭云呢。倩玲自是有办法抓住纪仁这浪子的。
只是纪仁……要结婚了?能说意外吗?她一直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他会在她随叫随到的范围,从不食言的……哪想象得到他会属于另一个特定的女人呢?
一直到下楼,惜梅仍是一片混乱,一种隐密、从不敢去揭的感情,穿破假象,感觉的痛,流出来的是血。
晚宴已散一半,哲夫和一对同路的夫妻正在等惜梅。而倩玲仍挨着纪仁亲热地说话。
“我也一起送你们吧!”纪仁一见惜梅便说。
惜梅尚未拒绝,倩玲便说:“你忘了我们要去波丽路喝咖啡吗?”
波丽露是大稻埕有名的咖啡厅,取名自法国的一首管弦舞曲。那里可听到优美的古典音乐,是文人雅士集会的场所,也是年轻男女约会和相亲的好地点。
“有吗?”纪仁一脸茫然状。
“还有永乐座的新剧公演呀!”倩玲显然急了。
“倩玲,你知道现在多晚了吗?我还可以在外头浪荡,你可就要乖乖回你的香闺了。”
“讨厌,老把人家当成小女孩!”倩玲嘟着嘴说。
惜梅再受不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边催哲夫走边说:“不必送了,你好好陪吴小姐吧。”
“惜梅,你怎么了?脸色看来有些苍白。”纪仁走过来说。
惜梅此刻好怕他靠近,人忙退到门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他没有再进一步坚持,惜梅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夜色凉如水,斜月在树梢。他们一行人穿过小巷,经过骑楼下聊天的人,经过卖米茶、肉粽、蚵仔面线的小贩。一路下来,惜梅心头的火热没有熄,反而愈烧愈旺。
她沉溺在自己的震惊中,像背负着一个极重的石头,一回到房内,面对一室的黑,她就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跪,趴匐在榻榻米上,让心里及脸上的痴嗔哀怒都解放出来。
她为什么要在意纪仁结婚呢?她为什么厌恶倩玲的快乐?她没有资格,也不该有这些情绪,但那如潮水奔来的感觉却止也止不住,在她体内泛滥成灾。
她一生从未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对一个人的占有欲。难道她受不了多年的寂寞,喜欢上曾给予她友谊及关注的纪仁?
天呀,这怎么行?她是哲彦的妻子,有成灰亦相思的誓言,岂可因他不在,就眷恋上他的好友?那她不成了人人皆可唾弃的淫荡女子了?
“不可以,我朱惜梅不是那种心意不坚的人!”
她指尖扣入席缝,往事一页页翻开,相思树下的初相见、祖师爷庙后的私会、战火连天时的来往,更不用说防空壕中的相授、他的夜闯闺房……
以为种种无心的举止,原都是她有意纵容,如果她愿意承认,莫不含有勾引的成分在里面吗?!
她到底做了什么?下一步是不准他当别人的夫婿吗?
她堵住一声哽咽,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发不可收拾。她恨哲彦、恨纪仁,更恨自己,一个把心放在两个人身上的女人,不是该千刀万剐吗?
她哭到纸窗透青,星月疏淡。她暗暗发誓,再也不私下见纪仁,若有调笑不庄重的,就要烂舌生疮。
以后的日子,惜梅是能避就避。哲夫若在家,她应酬纪仁两句就借口回房,绝不像从前赖着贪看他高谈阔论的风采。哲夫若不在,她就四处乱逛,不敢回家,只怕他来访,单独见面下又忍不住被他迷惑。
等捱到哲夫事情处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里,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护的保垒地了。
她如此处心积虑,偏偏在返乡的前一日被纪仁逮到。
那时她正在战前叫永乐叨、大桥町,战后改为迪化街的商店采买南北货。事实上为了躲纪仁,几日下来,她已把这一带走熟了。
她尤其爱看布庄,看有什么新货,好向阿爸报告。
她看到一家刺绣庄,想着宽慧,去里头晃一圈,才一出来,就看到纪仁等在门口,双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来买东西?”惜梅心慌地说。
“一点也不巧。我几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这儿来碰碰运气。”他坦白说,并要帮忙提她手上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她注意着和他的距离说:“找我有事吗?”
这一句像把他问住了,久久他才说:“最近你好象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生气了?”
“怎么会?只是要回秀里了,帮家里买几样东西,比较忙罢了。”她搪塞地说,并转而说他:“你呢?医院工作那么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吴小姐,跑来和我踏马路干什么?”
“吴小姐?”他扬扬眉,然后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没完没了。”
“她倒是个结婚的好对象。”惜梅不经大脑脱口而出,随即又悔恨不已,干嘛扯这题目呢!
“结婚?”他轻哼一声不再作声。
谢天谢地,他没有继续下去。但这种保持沉默的态度,又不免让她起了疑心。
他的脑袋在转什么念头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测。
“惜梅,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怕你会失望。但我想还是告诉你。”纪仁走一段路突然说:“我听说哲彦要回来了,船期就在下个月。”
“真的?”她双眸一亮。
“先别高兴,这个年头什么都会临时变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说。
“那么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练成仙了,有消息尽管告诉我,不必替我担心。”说到哲彦,她比较能镇静。
“我在想,如果哲彦回来了,我们就无法那么轻松自在地聊天了。”他语气有些感伤。
那最好,她也可以断绝一切痴想妄念。但她仍假装无知地说:“怎么会呢?你还是哲彦和我的朋友,我们三个人聊天会更愉快呢!”
“但愿如此。”他笑一笑说:“我想趁哲彦未回来前,请你去波丽露喝杯咖啡,可以吗?”
惜梅心情又紧张起来,她应该端正心意,立刻拒绝的。但她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去吧!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有关和纪仁的一切就要结束,成为青春浪漫的回忆,何妨以此画下一个美丽的句点呢!
有太多的惆怅与不舍,她推开内心不断衍生的罪恶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这是最后一次的放纵,她告诉自己。以后她会把纪仁严严密密锁在心底最深处,让寒冰结冻;然后她就会完完全全属于哲彦,再也没有违反妇德的二心了。
第七章
哲彦回来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贞学校的运动会,看她们赛跑、跳高、拔河,到黄昏才疲惫地返家。走过车站,就看到后镇的邻居及拣茶的女工纷纷笑着向她说:“你家哲彦回来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梦想成真,竟是说不出的心情。激动有一些、欢喜有一些,但还有几许的羞怯。毕竟她与哲彦五年不见了,说相思的人又是何景况呢?
她脑中清楚的只有一个:纪仁说的没错,船期无误。
她刚进店门,在大厅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彦回来了!”
厅里黑压压坐着根多人,白天难得开的灯也亮着。她止住自己一颗快蹦跳出来的心,在众人间巡梭。
“惜梅呀!快来见哲彦呀!我们日盼夜盼终于把他盼回来了!”玉满一看到她就兴奋地说。
“惜梅,这些年都好吗?”哲彦站起身说。
哲彦?他就是哲彦?惜梅眼前站着的是个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轮廓很熟悉,但发型不太一样,年纪大些,身材也壮些,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吗?
“哲彦!”她只能说出这一句。
“你还说呢!这些年要没有惜梅,还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过世后,全靠惜梅里外帮忙,大家都夸她贤慧,这都还不是替你尽孝道。”玉满擦着泪说:“现在终于夫妻团圆,我们可要热热闹闹办一场,才不亏待惜梅对黄家的一片心。”
“谢谢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家。”哲彦向她一鞠躬,脸上有羞愧。
“战争时期,谁能意料呢?你恐怕过得比我们还辛苦吧。”惜梅体谅地说。
两人私己话说不到两句,就不断有恭贺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络绎不绝。
惜梅、秀子和几个姑嫂进进出出忙奉荼、晚饭、点心,几乎没一刻空闲。
说实在,她有点失望,哲彦很少看她,也没想随她到后头说些思念的话。他这人一向保守老实,这个性倒是历经变动、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公爷都没办法的事。说起来写那相思签还真是奇迹呢!
一家人忙到深夜,仍聚在玉满的眠床诉说别后。敏月、敏贞已疲得睡着了,哲夫、哲彦、惜梅各据一角。连秀子都抱着秉圣坐远远听着,今天是欢喜日,没有人驱赶她。
哲彦似自然许多,滔滔说着他如何由东北、重庆、江西、福建、上海、北平到香港的种种冒险故事。
“在福建我被日本汉奸的枪打到,又加上瘴疠之气,差点没有命。我还以为永远回不了家了,连遗言都交代好,当时真是绝望。你们看,我肩上还有一道疤呢!”哲彦说着卷起衣袖,让大家看那蜈蚣似的伤痕。
惜梅眼尖,还注意到他手肘有块绷带,忙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哲彦蓦地有些不自在:“是下船不小心弄到的。”
“一定是太兴奋了。当你知道惜梅在黄家等你那么多年,有没有很感动呀?”
哲夫说。
“当然有。”哲彦看一眼惜梅,忙移开视线:“我十分意外。几年前我要纪仁转告惜梅,别为我耽误青春。我一直以为惜梅已经嫁给别人了。”
“我们朱黄两家都是讲信用的人,文定就是承诺,哪能随便就改?古代指腹为婚还等更久呢!”玉满说:“好啦!过几日发个帖,把你们姊妹亲友都叫来,让你们两个拜天地进洞房,也好了我一桩心愿。”
惜梅看见哲彦满脸通红,那么大的人还害羞呢!
“唉!如果宽慧和中圣还在,今天就更完满了。”玉满叹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