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乌鸦?」芷丽皱皱鼻子,「中国人认为它们最不吉利了。」
「鸟兽何罪之有?是人类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加诸在它们身上而已。」尚恩笑笑说: 「比尔族长曾说,冬天到了,所有鸟都飞向南方避寒,唯有大乌鸦留下来。虽然聒噪一 些,不也是忠心的朋友吗?」
这时,杰恩走过来,对芷乔说:「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好吗?」
芷乔不想离开,但若硬要留下,就好像尚恩讲得多吸引人似的,她才不要变成他的 崇拜者之一。
「好呀!」芷乔站起来说。
夜有些凉,路都藏在黑暗中,只有街灯和车灯晕晕亮着。他们远离一栋栋豪华的宅 屋,走下斜坡,到一个小湖边,几只鸭犹在水上戏着。
「尚恩又在卖弄他的才学了,看你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杰恩踢着人行道的砖 块说。
「他并不是卖弄,这原来就是他的本行。」芷乔很直觉替他说话,「而且,这是我 姊姊要他说的。」
「这就是尚恩,到哪儿都成为众人的焦点。」杰恩说:「我妈说的,任何东西经过 尚恩的脑袋,出来的都是金砖;我呢?我是金砖放进去,出来的是垃圾。」
芷乔吓了一跳,一个母亲怎能对孩子说这种话呢?她满心同情地说:「这不是真的 。天底下没有人是十全十美,像妳的幽默风趣,尚恩就没有,妳不需要贬低自己的。」
「风趣幽默有什么用?又不能多得一张奖状,不过让自己更像小丑而已。」杰恩顺 手拔起根草。
「你现在书也念得很好,学的也是热门的计算机,我不觉得你比尚恩差。」芷乔真诚 的说「妳不知通,我申请医科,全部被拒绝,才不得不转行。更气的是,连考汽车驾照 ,尚恩一次就过,我还考了三次,那真是永远的痛,老天对我真太不公平了。」杰恩愤 愤地说。
「那你跟我是同一国的。」芷乔安慰他说:「我也是赢不过芷丽,连考试都不敢去 。更糟的是,我一直没办法恢复记忆,想想,我还比你惨呢!我早就觉悟,人各有命, 不能比也不应该比的。」
「嘿!不能这样说,妳的情况是特殊的。」杰恩马上忘掉自己的抱怨,说:「妳以 前可是全A的同学呢!妳非常用功,什么都要做得最完美。记得有一次我们做个压力的 科学实验,保特瓶爆炸,喷了我们一身是水,妳急得都哭了。」
「后来呢?」芷乔有兴趣地听着。
「后来我老爸打电话招尚恩来,他开了一小时的车从宿舍赶来,陪我们生了一整夜 ,天亮才开车回去。」杰恩说:「我们后来才知道,他第二天要考费精神和脑力的解剖 学,好在我们没让他「当」了。」
「尚恩也会帮我们?」芷乔有些意外。
「说实在,他是一个好哥哥,只可惜太好了。像太阳一样掩住我,让我只成阴影。 」杰恩说。
「阴影也很好呀!可以使人凉爽愉快,我就喜欢当阴影。」芷乔说。
「叶乔……」杰恩叫她。
「请叫我芷乔,我实在还不习惯叶乔或JoyW些称呼。」芷乔说。
「芷乔,这一点妳完全没有变,总在我难过或失意的时候静静聆听,让我觉得事情 没有那么严重。」杰恩望着她说:「我以为妳死的时候,真的好伤心,还自闭过一阵子 ,什么活动都不想参加。」
「听到有人为我的死而伤心,也满安慰了。」芷乔自嘲地说。
「不只我,妳的同学老师们也很哀痛,大家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杰恩说。
「我真希望能记得他们。」芷乔有些无奈地说。
「我真想看看他们见到活着的妳时,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很精采。」杰恩微笑地说 。
「妳的表情就够精采了。」芷乔转话题说:「你明天真的要和我们去德渥岛?我、 傅伯母说,妳不和贝齐回她洛杉矶的父母家,她很生气。」
「她总是在生气。我不喜欢人家帮我定计划,如果她有妳一半善体人意就好了。」 杰恩说。
「杰恩,贝齐是个好女,她有很多优点,是我根本比不上的!」芷乔连忙说。
「这几天我一且想,若妳当年没有失踪,今天我们一定成为男女朋友了。」杰恩看 着芷乔轻轻地说。
「谁知道?今天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人了……」芷乔淡淡回答。
杰恩低头看着湖水,用石于打几个水漂,语气变得轻松:「我参加寻宝最主要的原 因是保护妳,不要被尚恩吓到。我始终认为,这是我唯一能胜过他的工作。每次看到尚 恩为了我们在一起而气呼呼,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高兴。」
芷乔正要劝他,一个声音从后面冷冷传来:「高兴什么呢?」
是尚恩!他们连忙转身,发现旁边还有贝齐。那两双黑暗中射出的眼神,让芷乔觉 得自己像做错事的孩子。
「贝齐有事要找你。」尚恩并不真正要答案,继续说。
「妳不是回洛杉矶了吗?」杰恩不耐烦地对贝齐说。
「我……」贝齐不想在众人面前谈私事。
「妳已经交代了二十几项,比独立宣言还长,还不够吗?」杰恩径自往山坡走去。
贝齐一跟上去,芷乔马上举步要离开。
「妳一分钟也不愿和我单独相处吗?」尚恩说。
在黑暗中,他的身影更形高大。四周的静谧,今地想起在台湾那三星期的快乐时光 ,但无论如何努力,她都无法把两个尚恩连在一起,彷佛前后一隔,就是万重山水。
芷乔被钉在原地,连话语都一并封冻在嘴襄。
寂静之中,野鸭飞起,萤火虫坟人草丛,尚恩向前一步。月光在他脸上一闪,照出 沉思的肩和眼。
「难道和我说一句话都那么难吗?」他语气中有轻轻的叹息,「在台湾的时候,妳 并不是这样的。妳总是很高兴看到我,迫不急待地告诉我所有的事。我们一起吃饭、散 步、逛街,几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像好朋友一样。那不过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妳还是 妳,我还是我,为什么一切都不同了呢?」
「你明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芷乔忍不住回驳他,「在台湾 我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你却没有一刻是真心诚意的。你根本就很清楚我是谁,却不告 诉我,让我愈弄愈胡涂。在你那些今人费解的行为以后,妳还能期待一切都相同吗?」
「芷乔,我已经跟妳解释我这么做的理由了。」尚恩很有耐心地说:「现在正是找 寻「朝阳」的当口,很多事都难以预测。我不说出真相,只是要妳远离危险而已。」
「危险都是你一个人说的,我没看见,也不在意。」她毫不领情地说:「我只想了 解自己的身世。你亲眼看见的,我是如何为无法恢复记忆而困惑痛苦,我丧失信心和勇 气,我可以为知道自己是谁而付出一切代价。你只要一句话就能够救我脱离苦海,但你 却如此吝惜真相,甚至试图抹煞事实,我不相信妳的居心只是那么单纯地要我远离危险 而已。」
「妳认为我还会有什么苦心呢?」他无奈地问。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彼得口中那位神秘的画家?」芷乔问出了心中人藏的疑问 「是的。」他承认。
「那幅「太阳之女」是你画的?」她又问。
「是的。」尚恩说完,又加上一句,「妳手上的「太阳之女」也是我雕刻的。」
「既是妳的作品,怎么含在我这里呢?」她讶异地问。
「这很简单,因为那是我送给妳的礼物。」他说。
芷乔心一惊,有说不出的滋味横互在胸臆,他的礼物与她共生死存亡,这代表什么 意义呢?但她不愿再思索,也不愿情绪外露,只冷静地回到主题说:「无论如何,你由 我姊姊那里得知我的消息,先是否认一切,再千里迢遇到台湾来看我,对不对?」
「刚开始,我真的非常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妳死了。经过多年的哀悼,妳的存活 变得不可思议,所以我采取了小心谨慎的步骤。」他说:「我调查了妳姊姊的家世背景 ,再飞到台湾看你。在美语中心见到妳的第一眼起,我就确定妳是叶乔,虽然隔了四年 ,妳长大了,也变了,但那种熟悉感仍在。我实在无法形容当时兴奋的心情芷乔忆起在 教室看见他的那一刻,一种无以名状的奇异颤动,划人她空白的生命之中,原来那是灵 魂寻觅的感应,他真是来自她过去的人。
「你应该说的!你不应该隐瞒一切,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去,害我……」
她说不下去了。她怎能告诉他,离别后的各种情伤及殷殷期盼?她怎能说出自己已 经痴傻得对他投注了一份感情,所以更受不了他精心策画的谎言呢?
「芷乔……」尚恩喊她。
「既然不肯说出直相,又何必出现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要当朋友呢?」她打断他的 话说:「你喜欢偷偷摸摸,干脆就偷偷摸摸到底,何苦自我介绍,又天天来找我……你 难道不知道这样「吹绉一波春水」,是一件很可恶的事吗?」
「我虽然不清楚什么叫「吹绉一波春水」,但我晓得妳非常生气。」尚恩试着维持 镇静。「我是不该去招惹妳。我看过妳以后,就该掉头离去,一句话都不要说。但我忍 不住,我太快乐,人想和妳说话了,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走向妳。我是很努力地想消失, 不愿去惊扰妳,但我又一次次地回来。芷乔,人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妳 能了解吗?」
「我不了解。」她像掉进一团迷雾中,只能抓住她唯一有的推论,「我只能猜测, 你一直回来,假装和我友好,是要查出老地图的下落。」
「芷乔,妳怎么能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别说妳丧失记忆,什么都不记得 了:就是妳还记得从前,也不见得知道老地图的事。」尚恩激动了起来,「我只想和妳 交个朋友,真心诚意的朋友……」
「你和我根本不是朋友,你忘了吗?」她不相信地说:「杰恩说得很清楚,你恨我 母亲,连带也讨厌我,对我没有好的评语,你从来无心做我的朋友!」
「过去的事非常复杂,妳和杰恩都还小,并不清楚状况。」他急着解释,「我自己 也不会处理,造成很多混乱的场面。但芷乔,我一点都不讨厌妳,相反的,我是喜欢妳 的。我一百在设法弥补,以各种方法表达自己……」
她又忆起尚恩在台湾说的那些话,最珍惜的笑脸、金门大桥下的思念、想接近的欲 望……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多情男子,让她嫉妒那死了四年的女孩。结果一切都是假的 ,女孩没有死,女孩就是她,他怎能睁眼说瞎话呢?他有高IQ,也可以成为最高明的演 员,他还要再演大众情人到什么时候呢?
「不要冉骗我!你以前想用友谊打动我,现在又不准我回台湾,都是为了老地图. .芷乔难过地说:「你若有一丝顾念我的心,就不会阻止我追寻自己的身世,更不会做 让我伤心不解的事。杰恩说……」
「杰恩说!杰恩说!在这短短数天之内,杰恩倒是说了不少话!」他的语气中含满 怒气。「妳为什么只相信他,而不给我一点机会呢?」
「因为他没有把我当傻瓜,他对我说实话。」她也吼回去,「而你,自以为聪明, 把每个人尚成你手下的-颗棋子。我是丧失记忆,但不表示我是一个没有感觉、不会受 伤害的白痴吧?!你这样来来去去、反反复覆又算什么呢?你一且习惯这样去摆布和践 踏女孩子的心灵吗?」
芷乔一说完,就后悔了。她这一表白,不是在暗示自己对他的感情和怨恨吗?果真 ,他瞇起眼睛问:「妳不只是气我瞒妳身世的事,还有什么呢?」
芷乔不敢看他,移步追到更阴暗处,说:「还会有什么?欺骗就够了,我恨透破人 耍弄。」
「芷乔,看着我!」尚恩逼近来,双手扣住她的肩,强迫她抬头。「我一直不懂妳 ,四年前不懂,四年后仍不懂。妳必须说出来,让我明白妳内心真正的想法!」
「我不要你懂,不要你懂!」她摔开他的箝制,继续往后退。
「芷乔!」他的眼神闪着狂热,语气带着执着。
他的眼神灼伤了她,令她无法忍受。前面的路已被他挡住,她只有往湖畔跑。
身后他的呼唤声传来,她的脚步就愈急促凌乱。
湖水拍岸,树影幢幢,灯火在很远的地方,芷乔几乎看不到眼前的路。
黑暗之后仍是黑暗,她凭着直觉弯进一条小道,终于来到一条铺柏油的马路。沿出 而肥,有些曲折,但她知道这可通到传家。
不管尚恩是否仍在身后,她依然奔跑着,几吹气喘呼呼,也不过停个几秒。夜很怪 异,她的情绪十分脆弱,实在无法再面对他的质问。
她死也不会告诉他,她对他认真的程度,甚至到金门大桥去感受及寻找他的存在。 结果她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并且还是不配参与的龙套角色,而她还爱上了他!
她实在太笨了,笨得教人同情都不值得!
她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喘几口气。一辆车驶来,车灯刺着她的眼睛。她跨过路口
想避开,车竟直宜朝她撞来。
一定是山路太黑,所以驾驶人没看见她。她往左边闪,车就往左边开;她跑向右边 ,车就直奔右边。当芷乔开始觉悟,车是针对她而来时,几乎已经太慢了。
她怕得喊不出声,只能盲目地向前逃命。因为分不清哪边是山崖或坡地,因此脚步 就限在大路上,让车主更容易锁定目标。
或许她应该跳到林子中,跌得粉身碎骨,会比撞得面目全非好吧?
她急哭了,力气愈来愈小,眼看车就要辗过她。住过度的惊吓当中,有人使劲推了 她一下,她跌入草丛,摔得全身筋骨都痛。
车子失去目标,急速开走,留下尖锐的煞车声。
救她的人追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她说:「妳还好吧?」
是尚恩!芷乔拉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整个人又虚脱又窘愧,除了掩住颤抖的哭 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还是晚了一步,没看清楚车号。」尚恩轻拥着她,「妳不应该就这么跑了,我 不是说过妳的处境吗?妳总是不相信。这次偌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