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该怎么做呢?」尚恩也担心起来。
「尽量采取低调和保密的方式。告诉比尔族长和你母亲,若要扯上联邦政府,事情 就闹大了。」润林警告说。
「是的,爸爸。」见父亲开眼不语,尚恩轻声说:「你累了,我就不再打扰了。」
「慢着!」润林叫住正要离去的儿子。「不要告诉你母亲,我打算和叶阿姨在台湾 会合的事,反正不留真的发生,又何必增添她的烦恼和痛苦呢?」
「我懂,我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尚恩回答。
「还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叶乔还活着,她是最后看到地图的人,大家不会放过她 的。」润林又说。
「我明白。」尚恩低声说:「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润林摆摆手,像是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现在心情轻松多了,杏 仪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尚恩关上房门,感到一股窒息的闷气。他直穿过二楼大厅,推开落地窗,让旧金的 六月晚风吹他一头一脸。
美丽的夜雾袭散着,灯火尽管弦亮,但因无根、黑暗,仍令人觉得一股没有出路沮 丧感。
父亲对叶阿姨的悲悼和护卫,令他感触颇深,那是一份不受世俗限制的爱情,以刊 他不懂,现在他懂了。
宇宙有秩序、音乐有规矩、学说有逻辑、细胞有原型……唯有爱情是找不到章法。 以为是几亿星河相隔的人,以为不可能会爱的人,偏偏就会受吸引。
像掉入黑洞,失去一切声音、光线、物质、速度……完全无法抗拒的往中心奔去。
他隔着满天的星,遥望他的「中心」。逃离黑洞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正在这么做, 也必须这么做。
他多希望牠是永远的芷乔,那完全信赖的胖子,毫无芥蒂的笑容、崇拜欣赏的眼神 、默默含情的举止,他多想一鞠尽饮呀!但要她当芷乔,就永远不能饮,怕她变回叶乔 ,勾起往日恩怨,就连望也不能望了。
他记得在金门大桥旁彻夜等待她魂魄归来的夜,感觉那么凄楚无望:如今她还活着 ,却依然如天边的星子一样高远…….
一样遥不可及……在与尚恩谈话约三天后,润林很平静地咽了气,拔掉针管、丢掉 药物、免除疾病,他似乎走得很安详。
大家都不敢相倍,一向物执不服输的润林,竟会那么轻易地对死神弃甲投降。
只有尚恩明白,父亲对人间已了无牵挂。
葬礼在旧金山南方的华人墓园举行。那日天气晴和,远处有割草机在各墓碑之间穿 梭着。
死亡的世界,草坪维持着青绿平整,感觉很奇怪。若鬼魂要出来游荡,荒烟蔓草应 该会更适合吧。
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集中在墓园的东北角,随着牧师的祝祷,默默低头哀念。瑞如 带着尚恩、杰恩两个儿子站在最前面,后头的众多亲友中,有华人、白人,和一些特别 由德渥族赶来的族人。
仪式在一小时后顺利结柬,大家依序向瑞如致哀。瑞如的黑手帕不断往鼻子技了又 按,泪她早就流干了。
最后,墓前只剩瑞如母子三人,杰恩的女朋友贝齐,老族长比尔和他的孙子彼得, 还有润林最亲的堂弟世钦。
比尔走到新土前,拔下挂在腰间的羽毛及草根,轻放在小丘上:人绕一圈,再把小 袋中的红土洒尽,口中念着德渥族的祭文:「归为尘土,与虫草同眠,你就是大地的呼 吸,你就是奔流的雨水,与万能之神同在。」
尚恩在一旁静看着一切,心中想起的是雪莱那首死亡诗,他瞥献给在金门大桥下的 叶乔:我也想着:死一定把神秘的好事隐瞒住不让世人知道,否则一定有最美鹿的梦永 远伴着死亡,在它摒气凝神的长眠中他念着,眼前又浮起芷乔那可爱娇快的身影,不觉 痴立着。
「尚恩,我们要走了!」杰恩拥着女友对他说。
尚恩一抬头,才发觉人都走远了,他也不得不迈开脚步跟上去。
吃过午膳,传家的书房打开了,里面飘来阵阵的咖啡香味。尚恩站在门口,很有礼 貌地请母亲、比尔族长和堂叔先进去。
长辈才刚落座,杰恩和贝齐就带起太阳眼镜准备出门。
「杰恩,妳不留下来讨论吗?」尚恩皱着眉问。
「什么事有你就够了,还需要我这配角吗?」杰恩耸耸肩说。
杰恩小尚恩二岁,也是一头松厚的头发,但眼珠是深褐色,中国味浓些,不过他一 向比哥哥活泼西化,热爱户外运动,养了一身粗壮黜黑,常被误为拉丁美洲人。
「你留下来,自然不是配角。」尚恩冷静地说。
「每次都这么说,结果最后你成了独裁者,我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倒霉鬼。」杰恩哼 了一声,「我才不会那么傻,叉成了你高IQ下的牺牲者。」
「杰恩!」
尚恩叫着,但杰恩毫不理会,径自到院子发动牠的红色跑车。
「对不起呀!尚恩。」贝齐替他解释着.,「杰恩因为伯父过世,心情很不好。还 有,我们必须赶回学校,他有个实验还做不出来……」
「我了解。」尚恩温和地说:「你们走吧,别让他开快车。」
贝齐是个细眉长眼的华裔女孩,一年前就和杰恩固定交往。有一阵子,尚恩觉得她 和叶乔有些相似,但在台湾看过芷乔后,就不再有这种想法。
杰恩很有女人缘,常用他稚气的笑容,同时把几个女人要得团团转。
他记得很清楚,杰恩老去找叶乔,两人一碰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叶乔总是笑得乐不 可支。他满心妒嫉,却又不得不承认,杰恩和她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芷乔若能恢复记忆,有关尚恩的部分将是痛苦,杰恩的部分则是快乐,这是他永远 无力改变的事实,不是吗?
「Shen,我们都在等你,你怎么还在这裹发呆呢?」彼得从后面拍他的肩说。
「我就来。」尚思想一想又说:「彼得,无论任何情况,都请你不要把Joy说出来 ,好吗?」
「我不是老早就答应你了吗?」彼得说:「虽然这么做违背我为人行事的原则,但 妳是我的好友,我又不得不向着你。我只是要确定,Joy值得你这么保护她吗?」
「我确定。」尚恩毫不犹豫地说。
「她丧失记忆真不是诡计吗?她有一个不寻常的母亲,她本身也不是简单人物吧? !」彼得不太安心地说。
「你自己都看过Joy,她不过是个单纯的女孩子,还会有什么诡计呢?」尚恩「她 单纯?」彼得扬扬眉说:「她若真的单纯,怎么会让我们金头脑Shen,如此念念不忘又 魂不守舍呢?我看她才复杂呢!」
尚恩正要辩驳,瑞加在书房催人,他们只好停止谈话,忙进去开会。
书桌旁的每个人都很严肃,比尔族长正在发表意见:「润林临死前一再交代「瀑布 」两个字,但我活了那么大把年纪,没看过也没听说过葛芝湖的北岸有任何瀑布。我看 不是润林记忆有误,就是他在撒谎。」
「我不认为家父是在撒谎。」尚恩帮父亲说话,「首先,他没有骗人的必要。再者 ,中国有一句古谚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家父已是临终之人,世间的种种将与 他无关,他自然会说出心里最真诚的话。」
「我和润林白劫一块长大,自认最了解他。」世钦敲敲椅把说:「依他的脾气,要 嘛就死也不说;若说出来,就应该不会做假。我想他是记错了。」
「我倒觉得我丈夫是在猜谜语,这是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总爱出其不意地整人。」 瑞如说:「不要说葛芝湖北岸没有瀑布:就是有,也不可能在冬天零下一、二卡度不结 冰,牠的话实在今人难以接受。」
「他不会在紧要关头,还教我们玩「猜猜看」的游戏吧?那就太过分了。」世钦脸 色有些难看。
「你不是最了解他吗?这有什么好意外的?」瑞如丢下一句话。
「妈,爸说的「瀑布」,也是从老地图上来的记忆。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们怀疑东 怀疑西,一点意义都没有,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找「瀑布」才对。」尚恩说。
「关键之处仍在老地图,我其不敢相倌它沉到太平洋底了。」比尔族长说。
「是呀!叶杏仪和叶乔的尸体至今末打捞到,搞不好她们早抱着「朝阳」享受荣华 富贵去了。」世钦火上加油地说。
尚恩一直不喜欢这个堂叔,只戒备地说:「若是如此,市场上早有「朝阳」的消息 了,不会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风声。」
「我只是不相倌叶杏仪这个女人会自杀,而且还带着一张那么有价值的藏宝图。
我始终觉得跳海是假,携宝潜逃才是真的。」世钦继续说。
「瑞如,妳认为呢?」比尔族长问。
「问题是,她们逃到哪裹去了呢?」瑞如深思地说。
「我认为,与其找两个虚无飘渺的人,不如直接去葛芝湖找「朝阳」,或许一到那 里,我们就可以知道「瀑布」的意思了。」尚恩赶快建议。
「万一「朝阳」早就不在原处,我们不是白忙一场了?」世钦仍在质问。
「倘若「朝阳」仍在呢?」彼得过来声援尚恩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我们亲自走一 趟了。」
「我赞同尚恩和彼得。」比尔族长说:「而且现在正是探险的好时机。若再迟疑, 秋冬就要来了,那时候即使有地图,也是寸步难行。」
「没有地图,只是事倍功半而已。」世钦还在叨念。
「世钦叔,你若不想去,没有人会勉强妳的!」彼得有些不耐地说。
「我当然要去!」世钦忙臭着脸说:「我现在是传家辈分最长的,若不去,不是对 不起我的祖母吗?」
「要去就齐心协力,我不希望中间又引起争吵,影响大家的进度。」比尔族长郑重 地说。
按着,他们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探险的工作计划上。
「朝阳」的所在地是沿太平洋的海岸山脉中,出面直直落海,各峰的差点极大,层 峦迭峰,十分险峻蛮荒,至今由陆地仍无法通行,必须先出海再绕回去。
「所以我们先搭渡轮到德渥岛,再开车到岛的北方搭另一班渡轮。」尚恩指着墙上 的大地图说。
「在德渥鸟时,就要把食物、饮水、帐蓬、医药各种配备都带齐,因为接下来什么 都没有,只能靠自己了。」彼得强调说。
「到海岸山脉时,不是还有一条公路可通葛芝湖吗?」世钦问。
「那叫什么公路?不过是一条小山路罢了,我们还得开四轮驱动的越野车才行得通 。但真正苦的是过了葛芝湖后的搜寻工作,完全要靠两条腿了。」比尔族长说。
「真麻烦,我们租水上飞机就够了,从天空土看,有没有瀑布就一日了然了,不是 吗?」世钦说。
「妳以为我没试过?」比尔族长冷冷地说:「我请在当地伐木的族人看过,根本没 发现什么瀑布。」
「所以没有就是没有,润林一定搞错了,我们还费那么大的工夫做什么?」世钦的 口气仍是反对。
「世钦,我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去不去的问题了。」比尔族长有了塭意,「不过, 你现在要退出还来得及。」
世钦紧闭嘴巴,不再说话。
瑞如又端了一次咖啡和点心,策画工作才告一段落。
送走了堂叔、比尔和彼得,尚恩又回到大地图前。
「要找一条几乎是不存在的瀑布,你有信心吗?」瑞如在他身后问。
「我相信爸不会骗我或猜什么谜,只是老地图一定还有什么。」尚恩说:我瞥看过 它的内容。」
「看了也不见得有用,上头的记号只有曾祖母才懂。」瑞如叹口气说:就是这样, 喜欢留一堆烂摊子教人收拾。」
尚恩陷人自己的思路中,除了那条瀑布外,堂叔的态度也令人怀疑,他为什么一百 反对此行的计划呢?莫非他还贪想着把「朝阳」私卖给外面的珠宝公司吗?
尚恩在大地图上的视线,越过淡蓝色的太平洋,来到台湾。他又想起整日陪小朋友 唱「小星星」、玩「赛门说」游戏的芷乔,仍旧是小小童话书,仍旧是看不懂的文字, 但她的美丽纯真还是强烈地吸引着他。
芷乔,忍耐一些,等我找到「朝阳」,事情过后,我就去找妳,我要除去叶乔的害 怕,让妳爱上我。
奇迹会再出现第二次的。
「请给我时间,芷乔。」尚恩在心里默念着。
第四章
芷乔又对着小熊发呆了,是尚恩送给她的临别赠礼,想到此,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 滚落下来。
他离开一个月了,没有半点音讯,像从地球表面消失掉一样。
刚开始她还寄望电话和信件。每一次铃响,心就急跳;每一回翻信箱,手就颤抖。 但她所承载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望,直到心不再期待,手不再急切,泪也不知道流了几 缸了。
那三个星期的相处真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吗?她再如何真实有情,也比不上金门大 桥那无法寻觅的一缕芳魂吗?
即使芷乔有心理准备,但又不由得痛苦。既然只是补捉一个影子,又为何日日到美 语班殷殷等待,让众人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呢?
说什么后会有期,他不留电话住址,就表示永远的诀别了,她干嘛还不死心呢?
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打击要大,她对自己更没有信心,甚至面对美语班同事和家长探 索的眼光,都承受不住。
她几乎要恨自己了,无依无靠,连记忆都没有,像浮在半空的气体,难怪尚恩不愿 页正对她认真,就连最基本的友谊也懒得维持。
「太阳之女」站在床头柜望着她,仍是耶多年不变的神秘表情,细长的眼和紧抵的 唇,就是故意要隐瞒一切的固执和阴沉。
芷乔一把抓过木娃娃,捏着说:「妳为什么不烧成灰算了?为什么要跟着我又一句 话都不说呢?若我能想起从前,就不会那么在乎现在,也不会放那么多心思在尚恩身上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