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慌乱的心绪下,都是郁青帮她打包,当保罗的车到时,她仍未从震惊中恢复,整个人冷得如游魂。
保罗和艾琳眼眶都是红红的。保罗就是圣平介绍的那位小提琴手,长相英俊,是盖瑞的“情人”;最初晓青还有些戒心,相处几次以后,发现他很友善热情,心思比女生细密,就像个大姊姊,除了“性”向不同,没什么让人不舒服的,所以也成了好朋友。
艾琳是个菲裔女子,三十来岁,只见过一次面,晓青和她并不熟。
开车到巴克镇要七个小时。一路上他们都无心说话,只听着广播,每一分每一秒都希望有四个人获救的消息。大火是从中午开始燃烧的,原因不明,现在已经九小时了,火势不断蔓延,因山高险阻,要救火很困难,拖得愈久,被困的人生存机率也愈渺茫。
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晓青的身体仍止不住打颤,远处的灯光始终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艾琳的低声祷告不断传来,不信教的晓青也跟着求上帝,只要圣平能够平安,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献上自己的生命都可以!
今天会发生这些事都是她害的!如果她不是那么固执,一怒之下跑到旧金山,她和圣平早就结婚了,爸爸也不会派圣平到这里,让他远入内华达山脉碰到这个见鬼的火烧山!
这两个月以来,圣平很明显地极力要讨好她,称赞她做的每一件事,陪她去看展览及听音乐会,从前以他为中心的相处方式,逐渐有着微妙的转变。
甚至为了看二千四百年才接近地球一次的海尔。鲍勃彗星,他开车陪着她进入半夜黑寂的山区,就为了欣赏它的尾巴能闪亮到四分之一的星空那么长。
“晓青疯了,你也跟着疯?”天宇笑他们,“在小阁楼看就可以了。”
那当然不同。旧金山太亮,彗星的尾巴短得像无尾熊。
那山区的一夜令人永生难忘。爱星人不只他们一对,他们向别人借来小型的天文望远镜,可见彗星尾巴的蓝白两色光及四周所围绕的条纹形物体。
“那就是天门教人所谓的宇宙飞船。”有人说。
天门教三十九人三月底在南加州集体自杀,说彗星可以带他们驶入天堂。
“以这种怀想,随彗星而死,其实是挺浪漫的事。”晓青望着西方的天空说。
“什么浪漫?那是迷信无知。”圣平不以为然。
“是吗?比起别种自杀,他们还有些理想和目标,反正又不妨碍到任何人。”她反驳。
“只有你才想得出这种歪论。”他笑着说:“看来我得防止你被邪教所诱惑了!”
他笑容中充满着宠爱,只有对他在乎的女孩才会展现的。然而她依然是倨傲不领情,把自己的心守得紧紧的。结果上天要惩罚她,连最后的机会都可能没有了。
如果他能平安归来,她绝不再矜持计较,他要飞黄腾达,要个方便老婆,她都可以给他;即使是几年后他有了真正的爱人,她也会成全他,只要他能活着。
※ ※ ※
清晨五点他们到了巴克镇,从远远的山间公路就可以看见遮云闭日的庞大黑烟,像怪兽般啮咬着每个人的心。
天刚亮,小镇已挤满人潮。救灾队、记者、家属都群聚在此,对一直蔓烧的火束手无策。
保罗到酒店打听消息。
“没有人出来,山路都封锁了。”保罗双眼布满红丝,“他们打算下午火势转向,再入山搜救,如果风肯帮忙的话,能下场雨是更好!”
镇上旅馆都被订满,甚至住户都出租。研究队还保留着两个房间,所以他们尚有栖身之处。
主要街道只有一条,由十九世纪淘金热时的殖民建筑所组成。廊柱下人来人往,全是愁眉苦脸;商家生意大好,但他们没有欢喜。
晓青睡不着吃不下,只呆呆地望着那梦魇般的火团,呼吸着焚烧的空气,内心的恐惧不断加深。
旅馆的后面是个小湖,湖畔有几个印第安人在唱祈雨歌。有人翻译成英文……
舞在沙尘中,舞在烈日下。
蝴蝶舞在焚热的低谷。
向您祈求甘霖。
垂垂待毙的叶影下。
野鸽呼唤您。
碗豆花呼唤您。
您到底在哪里。
下午两点多,群众在街上喊着:“有人出来了!”
晓青跟着保罗和艾琳跑到救火总站,看见直升机送下两个疲惫的露营者,还有一个躺在担架上,他们的亲人兴奋地奔向前去,又哭又笑又叫。
晓青失望地流下眼泪,轻轻地转身离去。
没多久,保罗追上她说:“快!他们说医学院的研究队是送到另一个小镇的医院里,都安全了,情况不太糟!”
谢天谢地!晓青堵在心口二十个小时的石块终于消失,圣平没事!上帝听见她的祈祷了,她擦干眼泪,跑到停车处。他们离开小镇时,已下起毛毛细雨。
三十分钟的车程彷佛不够快,那团可恶的山火随他们转,也渐渐变小了,不再有赤红的火焰,呈阵阵黑烟。
医院早围了一些警察和记者,他们费了一番口舌才到急诊室。纷乱之中她一眼就看见圣平,他依然生龙活虎、健康完好,那种恍如隔世的相逢感觉,使她喜极而泣。
他也看到她了,脸上的表情是真情流露的惊喜。晓青很高兴自己来了,所有的折磨痛苦都烟消云散,她激动急切地投入他的怀抱,他也张开双臂紧紧拥住她。
久久她才不好意思地看看四周,但没有人注意他们,只有一位护士对她笑笑。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她推开他说。
“一点皮肉伤而已。我没想到你会千里迢迢跑来。”他轻声说:“不过我很高兴,这表示你还在乎我。”
“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拿来开玩笑。”她脸红说。
“有什么好急的?你忘了我是聪明绝顶又理智过人?”他表情正经地说:“事实上我们去的地方并没有太大危险,因为风往另一边吹。反而是我们匆忙下山时,山路太弯,撞到山壁,车子拋锚,才被困住的。”
“其它人都还好吧?”她望向别的病床,狄克和盖瑞躺着,不见欧文。
“欧文有些擦伤和扭伤,盖瑞手臂骨折,都是不幸中的大幸。欧文没事,去打电话给他的女朋友了。”圣平说。
听他们说完中文,盖瑞挥挥缠着绷带的手说:“幸好圣平是医生,不然我们更惨。”
“可不是!山里又黑又冷,就靠他一个人镇静指挥。”狄克用菲律宾腔英文说。
“我没受伤,理应效劳。”圣平谦虚地说。
“圣平,你的女朋友为了你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我看你最好带她去补充一点能量,否则她要昏倒了。”保罗说。
“哦!这可不行,她曾有昏倒的纪录,那次真吓坏我了!”圣平紧张地说。
他拉着她一路到医院餐厅,点了一大堆东西给她吃。
晓青并不动叉子,只看着他说:“我昏倒,真吓到你了呀?”
“你吓到我的才多呢!”他一脸无奈:“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无往不利,就怕你脑袋里的怪念头。快点吃吧!看你苍白成这样。”
晓青想到这两日的焦虑,深觉眼前这一餐得来不易,便吃得比平常更起劲。
“晓青。”他忽然叫她,“你这一来,不就承认是我的女朋友了吗?”
她很不自在,但随后想想,过去几小时曾发过多少誓,只要圣平平安了,就要珍惜两人的缘分,不再浪费在无谓的你猜我疑当中。所以她干脆坦白:“我是个很死心眼的人,认定一个人就很难改变。你还要我当你的女朋友吗?”
“那当然!自从你拂袖而去,我做什么都不带劲。你瞧,我不是追到旧金山来了吗?”他很诚意地说。
“不是我老爸派你来的吗?”她惊讶地问。
“本来是有个机会要到哈佛医学院的。但我灵机一动,问可不可以到旧金山医学院,你老爸一听立刻明白,马上和这儿的脑部外科权威布朗教授联络上,并要我住到你那里,想化解我们之间的纠纷。”圣平解释。
“哦!结果我的反应很激烈!”她回想说。
“这让我很沮丧。你的半夜等门使我恢复一点信心,才会采用天宇斧底抽薪的办法。”他继续说。
“天宇又使什么诡计了?”她皱眉问。
“搬家呀!他说你一定不会放我离开的。”他微笑说:“你果真凶巴巴地挡住我,我才相信你还在乎我。”
“好哇!原来你和他一唱一和,联手来骗我?”她故意气呼呼地说。
“你别生气,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他可怜兮兮地说。
“我不怪你,但我会和天宇算帐。”晓青说:“其实我早就不气你了,只是一时拉不下脸来嘛!”
“这六个月惩罚我也够久了吧?”他拉住她的手说:“雨过天青了?”
她轻轻地点头。
此时,保罗、艾琳和欧文都到餐厅准备吃晚饭,他们才暂停彼此的凝视,但情侣的默契都回到他们的身上了。
※ ※ ※
保罗留在医院陪伴需观察一夜的盖瑞,其它人都回到巴克镇过夜,晓青第一件事就是向姊姊报平安。
“我从电视上看到啦!圣平很上镜头呢!”郁青说。
打完电话,圣平开门进来说:“欧文把房间让给我们,另外订个单人房了。”
“什么?”晓青站了起来,“我们又不是夫妻!”
“老美就是这样。”他笑着说:“反正有两张床,一人睡一边就可以了呀!”
“不太好吧!”她迟疑地说,这两张床离得很近呢!
“你还不相信我吗?你那时出入我的公寓可没这些顾忌呢!”他自嘲地说:“何况我累坏了,想侵犯你也力不从心了。”
他的表情令她忍不住发笑,而且笑弯了腰。冷不防他抱住她,轻轻在她耳畔说:“我太想念你的笑声了,还有抱你的感觉。久违了,晓青。”
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睛满是柔情,她情不自禁地贴向他的胸膛,两人重心不稳,全跌到床上,他正好压在她身上,唇对唇,很自然就吻起来。
几个月的相思,藏在内心的可望不可即,那种甜蜜又痛苦的渴望,都在瞬间爆发。
他热切地抚摸她,舌卷绕着她的舌,完全失去平日的自制,直到她想移动身体来更容易配合他,他才从忘情中夺回一丝理智。
“不行,这不是个好主意!”他滚到一旁。
“你还说你累坏了呢!”她也坐起来。
“我保证不碰你了!”他坐到另一张床上。
两人心跳如雷,面红耳赤地对视着,不禁笑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已经向你父亲提出进修延长计画,一直到明年底你毕业的时候。”
圣平说。
“什么?!”晓青万分惊讶。
“我想留在这儿陪你,也可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他温柔地说。
“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的!”她没有喜悦,“我知道你热爱医师工作,单做研究会使你受不了的,我不能让你为我浪费两年的时间!”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呢!”他纳闷地说。
“如果是以前的晓青会很高兴,但我现在懂得更多人情世故,不再以自己为中心了。”她努力表达内心的感受。“我知道你想娶我,就是因为我尊重及了解你的工作,你说我训练有素,方便容易,甚至爱我的家世胜过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我不在乎,这一生只要拥有过你,即使很短暂,我也满足了。所以你不需证明什么!”
圣平听了,脸上原有的表情一一消失,变成木头人般死灰,眼眸内酝酿怒气,他倏地吼出声:“没想到经历了这一些,你仍然对我们的感情毫无所知!如果到现在你还看不出一个人的真心或假意,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输了,我彻底被你打败了!”
他的声音不但吓到她,连墙壁也微微动着。他瞪她一眼,从房间的落地窗大步走出,直直向着湖边。
她不曾看过他这种样子,愤怒中还带着伤心无奈,她忙追出去。
“圣平!”她叫着。
“你还理我做什么?”他停下来面对她说:“既然我在你眼里是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大混蛋,你还爱我,岂不太愚蠢了吗?”
“不!我不愚蠢!”她想说清楚,“我绝对相信你的人格,你不自私也不无情,你是我见过最讲义气、最有责任感的人,所以你无法从心灵里真正爱我,仍会尽心照顾我一辈子的。”
“你疯了!我无法从心灵爱你,我照顾你一辈子做什么?”他用怪异的眼光看她,“为了你,我失魂落魄,为了你,我病人顾不了,工作做不下去了;我到旧金山,千方百计想和你重修旧好;我困在山上,脑海里都是你的身影来支撑我;我留下来,只想和你在一起……,这些接近超级白痴的行为,你竟说我不爱你?”
这番告白令她好感动,在说不出话来的情况下,她只能不顾一切扑到他身上,揉出一堆眼泪来,她紧抱他说:“圣平,你真的爱我……”
“你要知道,全台湾医院那么多,要我的不只你老爸那一家,我怎么会为他而娶你呢?”他往后退一步,“我没想到辛苦了半天,你还是怀疑我。不如我辞了职,和你老爸永无瓜葛,你就不会多心了。”
“不!你若辞职,我老爸一定和我断绝父女关系的!”她立刻说。
“那最好!我会把你带得远远的,就我们两个,一切单单纯纯,只有真心相待,没有猜忌纷争。”他回答。
这一点都不像是圣平会说的话,她忍住笑说:“你的荷尔蒙在乱作用了!”
“你抱得那么紧,不作用才怪!”他忽然冒出这两句。
等晓青明白他意有所指,羞红了脸,忙松开他。
“嘿!说真的,你可不能辞职!”她清清喉咙说。
“我也说真的,我要留下来陪你。否则我一个人回台湾,也不见得能安心工作,不如在这里做些研究算了。”他说。
“你真的爱我!”她愈想愈觉得美妙,不禁重复说。
“我是不大会甜言蜜语,你要趁着这两年我男性荷尔蒙达到高峰时,好好把握恋爱的机会;否则我以后回到医生的岗位,又开始变成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啦!”他换个很“酷”的表情,振振有辞地说。
她一听完,又好气又好笑地捶他。她终于了解,这就是圣平,总浪漫不起来;对他和海成的对话,她亦能一笑置之了。
他们互拥着,欣赏美丽的夜景。雨后的天空特别干净,星月争辉,把湖水也映出蓝宝石的璀璨来,潮来潮往的拍岸声,彷佛真可听见玉石的琤琤琮琮。
夜已深,虫声淡去。偶尔有几只夜游的禽鸟,在湖面上划出水线,像一场无声的芭蕾。林荫尽处有一堆燃烧的营火,方才集聚的人已散去,留下几把空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