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相信。”端仪恨恨地说。
“不信什么?”明雪生气地说:“月柔回国才一个多月,和郑荣轩才见过那么一面,你也太高估她了吧!”
月柔岔开这个话题,忙问:“大叔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他说是契约的一部分,还拍手叫好!”端仪愈想愈气:“他太没道理,连自己的女儿都出卖。”
眼看端仪快歇斯底里,月柔只好带她到后面的教室,又低声下气地安抚一番,几乎保证双月也会关门大吉,她才臭着一张脸去。
送走端仪,明雪马上说:“她那公司关得好,根本是赔钱货嘛!我现在愈来愈欣赏那个郑荣轩,果真有眼光有魄力!”
“我不怕下一个轮到我们吗?”月柔问。
“你刚才没有听沈端仪说吗?盛南不会动我们的花坊。我就说嘛!花坊赚钱,他们不会不知道的!”
如果一切只是钱那么单纯就好了,月柔忧心地想着。荣轩已打出了第一炮,而且还派端仪来示警,她该怎么办呢?
※ ※ ※
一周后的清晨,婶婶芙玲打电话来:“你奶奶昨天半夜心脏病发作,她要你到医院来。”
“奶奶还她吗?”月柔急急地问。
“目前都稳定了,只是心情很差,你快来吧!”她说。
月柔赶到医院,大叔一家都还在,他们坐在走道沙发上,个个神态疲惫。
意秋脸色死白地睡着,两手插着点滴,在病床上,看起来又瘦又小,令人难过。
芙玲示意月柔出来说:“奶奶说不想看到我们,所以今天可不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晚上她气消了,我们再来轮班。”
“当然可以。”月柔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还不是那个该死的郑荣轩。”端仪首先发泄:“他不是要关端伟的KTV吗?结果才发现端伟的那群朋友,拿沈氏招摇撞骗,欠一屁股债。连本带利,好几千万,全要我们自行负责,否则要端伟去坐牢。”
“是呀!简直见死不救。那我们还加入盛南做什么?”端伟一脸懊恼:“他答应老爸要栽培你,是这种栽培法的吗?”
“你还好意思说吗?”绍光平日高高在上的样子已不见:“我不是早警告你,远离那些酒肉朋友吗?就是因为你,我才非要把沈氏并入盛南不可。谁知道郑荣轩会如此精明,让我们无法蒙混过关。”
“爸,郑荣轩根本是故意的。”端仪又把箭头指向荣轩:“这点债,盛南还背不起吗?
他若有诚意,不会不给您面子,还要叫端伟去坐牢,差点把奶奶给气死!”
“现在怎么办呢?”
“只好把一部分产权再卖给盛南,来替端伟这孽子还价了!”绍光把一口气说。
“如此一来,你大叔成了一个小股东,完全没有自主权了。”芙玲说:“可怜他当了一辈子老板,现在变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职员了!”
“您是说他可以随时解雇大叔了?”月柔问。
“只要联合其他股东力量,是的。”回答的是绍光:“所以现在我们更要小心,不能再犯错,也不可以再给奶奶任何刺激了。”
坐在意秋的床前,月柔有说不出的难过。
虽然她与奶奶并不亲,但在她无依无靠的少女时代,奶奶亦曾伸出援手。况且这几年奶奶对她十分关切和蔼,不免教人产生不忍之心。
意秋睁开眼,第一句话便说:“他们走了吗?”
月柔点点头,扶她斜躺。
“唉!现在只有你不让我心烦。”意秋轻喟:“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是沈家子孙不肖,还是我们造孽太多。”
“奶奶,您好好静养,别想那么多了。”月柔说。
“怎么能不想呢?”意秋看着孙女:“绍扬和你提过郑家种种恩怨了,对不对?”
“提过一些。”月柔说。
“那件事完全不怪他,都是我和老爷做主的。我们原本也是为沈家好,哪里料到会闹出两条人命呢!”意秋悲伤地说:“人的一生常被愚顽和错误观念所害,就像对你母亲,她是非常好的女人,偏偏不为我们所容。月柔,你怨我吗?你觉得奶奶是恶人吗?”
“奶奶……”她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晚景凄凉,算是报应。”意秋抓住她的手说:“但我不埋怨,反正我再活也没几年了!只是要报应到孩子孩子的身上,我实在死不甘心呀!”
“奶奶,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何必操心呢?”她说。
“我知道郑家要什么!”意秋说:“他们就是要我拖着这条老命去求他们。我就去!只要能留住绍光和绍扬的一点基业,留住沈家一点命脉,我下跪磕头都可以!”
眼前的意秋只是一个年近七十又生着病的老太太,若真去郑家,经一番折腾受辱,只怕会丢掉半条命,月柔绝不能让奶奶这么做,她说:“奶奶,您别去,我去,我去替您求。”
“傻孩子,没有用的。”意秋摇摇头说:“他们要的是我呀!”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呢?”月柔不自学地重复荣轩说过的话。
可是怎么求呢?求他,不就把自尊放在他脚下,任他践踏吗?他只会嘲笑他的愚蠢,讽刺她的天真,侮辱沈家的潦倒。求他,只会让他胜利的果实更甜美而已。
当年在郑家祠堂前所受的狂打唾骂,那种肮脏赤裸的感觉又在她身上麻麻钻动,不!
求他太可怕了。
※ ※ ※
绍扬或许会有办法,月柔一从医院回来,就不断打电话去美国,过了十个小时,才联络到绍扬。
月柔尚未说出奶奶和大叔的事,绍扬在那一头用充满疲惫的声音说:“辛蒂正在婴儿加护病房,前天晚上,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停止呼吸,差点吓死我们。医生检查的结果说,辛蒂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若不动手术补救,活不过一周岁。天呀!我们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看她才那么小,身上就插满管子,真教人心痛呀!”
月柔早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焦虑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呢?莎拉还好吗?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医生说要等辛蒂再重一些,大概再地两个星期。现在她靠人工呼吸器。”绍扬说:“莎拉还算坚强,她的母亲和妹妹都从肯塔基飞过来了,人手还够。我现在真正担心的是那笔庞大的医药费,一天要上千美金。全赖公司的保险金支付,如果盛南再来个什么举动,我只怕会应付不来呀!”
“盛南有表示什么了吗?”她问。
“是有一些不太好的风声。”绍扬很沉重地说:“我知道郑家不会放过我,我毫无怨言。
但现在辛蒂这种事,公司毁了,不是要逼我们走上绝路吗?想想看,我的罪孽要报应到一个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身上,这公平吗?”
对于小生命,月柔有太多的感触,她说:“爸还留一些钱给我,你就拿去用吧!”
“这是你的钱,我做叔叔的,怎么能运用呢?”绍扬口气坚持:“而且救得了一时,救不了永远,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去郑家,要报复我,至少也要等到辛蒂痊愈之后再出手,不是吗?”
“我去求。”月柔脱口而出。
“你?”绍扬惊讶地问。
“我去试试看。”她说:“反正你现在没有心情,也无法分开身,不如我先去探探郑家的口气吧!”
求他或不求,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觉得背后有一股强大的推动力,不只是荣轩一步步为她铺排,连老天也站在他那边,才会发生辛蒂的事。
荣轩不会罔顾一个小婴儿的生命呢?
在好勇气尚未消失之前,她打电话给荣轩的办公室。
“喂,我是沈月柔,双月花坊的负责人,我有事想和郑先生谈,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
她说。
“让我看看。”他的秘书翻翻行事历回答:“郑先生明天一早要去香港,三天后才回来。
最快是星期五下午三点,可以吗?”
“好。谢谢你,她说。”
三天,她还有三天可以一口气,或许会有奇迹出现的。
不到一个小时,荣轩的秘书打电话过来。
“沈小姐,郑先生问你今晚有没有空,他六点在花坊接你。”秘书小姐说。
“我……”月柔本想拒绝,迟疑一下又说:“好。”
老天。他竟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羞辱她吗?现在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了。怕什么呢?她已历经生死,荣轩再伤不到她了。
※ ※ ※
黄昏时,月柔穿着一件很平常的粉色衣裙,坐在店里等。她没告诉明雪这场约会,因为太紧张了,受不了任何盘问。
致文送小雪回家时,月柔正在修剪玫瑰花枝,他也来帮忙。一不留情,玫瑰花刺陷入她的食指里,致文凑过头来,想替她夹出,荣轩小雪回家时,月柔正在修剪玫瑰花枝,他也来帮忙。一不留情,玫瑰花刺陷入她的食指里,致文凑过头来,想替她夹出,荣轩就在这当口走进来。
他的英挺出众及楚楚衣冠,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还千万小小的轰动。明雪忙带着太阳花般的笑容迎了上去。
“先生,您要买花吗?”明雪的笑意极甜。
荣轩只严肃地瞪着月柔,不发一言。月柔忘了未拔下的刺,从高脚椅上跳下来。
“这是方明雪,我的合伙人。”月柔忙做介绍:“这是盛南的郑副总裁。”
明雪那笑马上变成很可笑的O字型,月柔不让她有任何说话的机会,便推着荣轩往外走,他竟也乖乖移动脚步。
“月柔,你的刺还没有拔出来呢!”致文叫着。
“月柔,你没说晚上有这么重要的约会呀!”明雪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我一下就回来!“月柔只能匆匆交代着。
坐在荣轩的灰色宾士车,她发现自己紧张得全身发热,裙子上还沾些碎玫瑰花瓣,比起他的西装笔挺,是有些随便,但这本来就不算一个真正的约会。她突然感到手指的隐隐作痛。
“那个男人是谁?”他直问,并不发动引擎。
哪个男人?“月柔不解。
“和你头靠头,握着你的手的男人。”他的口气并不太好。
“他只是楼上的一个邻居,想帮我挑出玫瑰刺而已。”她说。
“我看看。”他说着便拉过月柔的手,食指上有根黑刺,小小的红肿。
月柔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十分温柔小心地反刺挤出来,他的触摸及神情令她想起二十岁的荣轩。
当他要用嘴吸吮她的伤口时,她的心差点跳出,忙用力把手抽回,按在裙子上,“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吗?”他问。
“那是以前。”她望着窗外。
车子发动了。他又问:“那个楼上的邻居,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她说。
“但他喜欢你。”他用肯定的口吻说。
“不关你的事。”月柔接着说:“你不问我找你的理由吗?”
他看着她曙红的脸,闻她的玫瑰香气,他嘴角微扬:“不急,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我不想和你出动吃饭。”她连忙说。
“我却很饿,吃金属锰以前,我什么都不想听。”他用不容速决的态度说。
好在的架子,月柔决心保持沉默,尽量看着窗外,不去理会他的注视与强大压力。
车子穿过阻塞的街道,直奔郊区,最后停在一家宫灯围绕,亮如白昼的茶苑,侍者带他们穿梭长廊,最后来到一间监水小室,古色古香的唐风摆高,墙上各色精巧的跨国结,其中一个镶着行草的大红情字,特别醒目,使室内产生一各旖旎的味道。
她由“情”字转回,碰到他的目光,差点没听见侍者的问话。
“我什么都不想吃。”她说,荣轩不理她,为两人点了一堆面点和糕饼,侍者放好茶壶茶具才离去。
月柔跪在榻榻米上,想待会儿求她时再加磕头叩首,遵行日本礼节,应该不会太难看。
“你不是喜欢节食吗?”他唤回失神的她:“记得以前你老不吃这个,不吃那个,说怕胖怕油,现在还是吗?”
她不是来叙旧的,所以并不答腔。脑中仍不由想起以前两人一起共食的情景,见他手忙脚乱的泡茶,曾和外婆学点茶道的月柔,忍不住说:“我来,好吗?”
一接过茶壶,月柔就后悔了。因为荣轩正趣味盎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吧!要看表演就让他看个够!
月柔专心一志起来,那种茶道中的柔美禅定及自然婉约的功夫全在优雅轻巧的手指动作中,她想起日本淳和天皇“散怀”诗中的四名,是外婆教她的:“幽径树边看敬沸,碧梧荫下谵琴谐。凤凰遥集清千虑,踯躅归途暮始回。
默念着,心澄静下来,顺利完成。
“我一直想从你身上找出十年前的影子。“他看着她若有所思:“但似乎愈来愈困难。
你十七岁的时候就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不是黎音所说玫瑰或兰花,而是一种清灵的混合体,最接近的名词大概是天使了。现在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形容,有没有‘长大的天使’这样的说法呢?”
仿佛又回到从前,他为她念着美丽的诗句,声音令人迷醉!不,他已不是十年前的荣轩,甚至荣轩也是假的,她不能再掉进陷井里。
“我今天不是来吃饭或聊天的。”月柔一股作气地说:“我是来替我小叔求情的。”
“哦。”他顿了一下:“我以为你是代替你奶奶来的。”
“她都已经心脏病发作住院了,对一个快要灯枯油尽的老人,你还要怎么样呢?”她难过地说。
“我父亲也是心脏病发,而且死了。死在四十八的盛年,是不是更让人遗憾呢?”荣轩的话由喉中迸出。
“我奶奶为这件事早已受尽折磨,悔恨多年了。”月柔说:“难道你不能原谅她吗?”
“除非我姐姐、父亲能再活过来。”他冷冷地说。
月柔暗吸一口气,和他谈话实在不容易,她仍试着:“你明知道,人间有很多错误是无法弥补的。”
“无法弥补,就要偿还。”他盯着她说:“你又为你小叔求什么?他一个大男人,连亲自来的胆子都没有吗?”
“他想来,但不能来。”月柔说:“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但他太太刚生下一女儿,才七天大,就有严重的心脏毛病,急需手术。如果你现在毁了我小叔,也等于断了他女儿的生机……”
“这样,我的报复不就更完美了吗?”他望着杯子,不为所动。
也许是这几天压力太大,她一下失去控制:“郑荣轩!这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呀!你连她也要赶尽杀绝吗?”
“我比你更懂得什么叫无辜的生命!”他对她吼道:“当我将我姐姐从梁上抱下来的时候,当我父亲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你见过吊死的人吗?你见过猝死的人吗?他们的脸是痉痛苦扭曲的,即使七孔流血、魂魄散尽,仍不瞑目,因为太恨太不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