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望拼命的划桨,到了沼兴,他们有熟人,就可以医阿绚的伤了。
顾端宇紧拥着阿绚,就像那日在海上风暴中想保护她一般,从来没有人和他如此接近过,不是指身体,而是心灵。此刻,即使她已陷入昏迷,他仍能听到她内心最深处,正轻颤着“定远侯不能死”的声音。
谁说定远侯不能死呢?自他走向反清复明的路,他身旁所有的人,包括至亲、好友、红粉知己,甚至是他自己,都认定殉国而死是他最终,且唯一的出路,有些人,尚且鼓励他这样做,以轰轰烈烈的牺牲,成为留名青史的英雄。
但阿绚却不这样看他,从燕子浦开始,他和她接触的方式就极不寻常,她似乎不把他特定在汉人、乱党、志士这几个框框内,而是芮羽的哥哥,一名许久不见的亲人。
他还记得,他要跳千仞崖时,看到她在巨石上哭喊的模样!他那随时可捐舍的命,为何她竟会如此看重,甚至三番两次罔顾自己来拯救他?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在乎“顾端宇”这个人呢?
天色逐渐发白,阿绚身上的血凝结成一大片,伤口不再恶化,气息也趋向平稳。顾端宇凝视着她姣美的五官,如天上轻灵的雪般飘飘渺渺的,却有能力去遮复巨大的山脉。
然而,山是险峻刚毅的,不能牵扯一丝温柔、不能落入模糊不清,更不能破坏了所有的原则啊……
山不愿欠云,他也不愿欠阿绚,从此,他的死,再也不能与她有关,再也不能了……
阿绚觉得好累,是那种从来有过的疲惫,像血已流尽似的。
仿佛又回到祭坛前,萨满婆婆念着咒,九跪九叩八十一拜,她觉得好热好昏,四肢都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阿绚嫁不掉了……啊!不!她嫁了,嫁给耿继华……不!她没嫁,她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所以幸好没嫁……
那……她到底在哪里?她到南方来是为什么?
岱麟说,江南的烟雨山水神秘难解,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它会使你的想法迷乱混淆。没错!就因顾端宇,一个他,就将她十九年的生命,整个颠复掉了!
唉!顾端宇一出现,就会让她忘了阿玛、额娘、太皇太后、小皇帝……那所有属于紫禁城辉煌高贵的一切,有时,她甚至连自己也忘掉了。
为什么呢?冥冥之中,恍如有一条线无形地牵引着她,牵引到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
牵引?有句话,芮羽是怎么说的……阿绚努力的拼凑,在混沌中,终于浮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即使你还不晓得,那种吸引力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当他在燕子浦扛起她开始,她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迫切地想踏入他的世界,系念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的生死而揪心撕肠,正如佟太太所说的,仿佛中了邪似的失魂落魄。
那么,她是像芮羽爱岱麟般,爱上了顾端宇吗?
所以,他们的命运会一步步紧扣着,最后成为这种难分难舍的局面?
如自一场大梦中初醒般,阿绚由高热中跌入清凉,不必再挣扎煎熬,身体一切都顺畅了。她慢慢的睁开眼,先看到坐在椅子上支额闭目的顾端宇,再来是简朴的小房间,竹床竹壁,素色的布幔和枕被。
她的目光又回到顾端宇身上,他依然干净俊朗,只有面色略显苍白,那浓眉习惯性地紧皱,连休憩时也不例外。唉!这个男人背负着太过沉重的包袱,沉重的过去及艰困的未来,即使已是一身未愈的伤,也要不断地奔走,像受了无尽的诅咒般无法脱离。
因为爱,阿绚有一种全新的感觉,看着他、想着他,泪水就沿着耳旁枕畔流了下来。
她爱他,她真爱他呀!
阿绚动着手,舔舐着干湿的唇,她想要喊醒他,突然看见竹帘掀起,有人走进来,阿绚直觉地闭上眼,透过睫毛的缝隙偷窥。
一个年轻女孩穿着素白衣装,头戴一朵白花,模样显得清纯可人,她用极温柔的声音说:“端宇,三格格烧退了,伤也不再肿了,你就回房去睡一会儿吧!”
她叫他端宇?又以如此熟稔关怀的态度对他,想必两人的关系不浅吧?
“三格格金枝玉叶的,何曾受过刀伤、剑伤?”顾端宇掩不往烦忧的说:“她若在忠王府内,恐怕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要召来御医,再由十几个仆人日夜伺候。哪像现在,村镇里称不上医术的大夫,加上土制的药,只怕烧退了,也不见得就没事了。”
“她既然那么难伺候,不如就送她到杭州去,将她交给浙江巡抚嘛!”女孩的口气中有着浓浓的醋意。
顾端宇半晌不语,直到阿绚等得心焦,他才又说:“三格格两次救我,我不能在她伤势未明的情况下,将她交给陌生人。”
说得好!阿绚宽慰地想。
但那女孩又说话了,“浙江巡抚是她家的走狗,哪里是陌生人?若要照实说,我们跟她才应该是形同陌路呢?”
好冲的口气啊!阿绚在心里暗忖。
只听见顾端宇回答说:“玉瑶,你别忘了,若没有三格格,我们大家都没有命了。”
玉瑶?那不就是张尚书的女儿吗?难怪态度会如此悲愤!
果真,张玉瑶又更强烈地表示,“我们又没求她,我才不领她这份情呢!”
这话的打碎了阿绚所有的同情心,她忽然觉得好冷,手臂的疼痛又回来了。
或许是她微微的动作声响,传到顾端宇的耳里,只听见他说:“我们出去,别吵到三格格。”
不要走,端宇不要走!阿绚想叫住他,浑身毫无力气,方才那段对话,像冷水般,浇熄她热切的爱,让她由心底寒起来。
他又称她三格格了吗?爱又如何?牵引又如何?芮羽当年爱的是王爷,她爱的却是乱党啊!这路子崎岖得让她走不下去;而端宇又没有岱麟的情深义重,他是那样冷酷的人,只怕反而会残忍地伤害她吧!
所以,爱又如何……阿绚觉得好累好倦,不由自主的又陷入沉睡中。
阿绚住的是张煌言的家,不过不是在绍兴,而是在一处躲避官兵的山庄里。
她见过张夫人、张玉瑶和才八岁的寅青,他们方经历丧亲之痛,所以态度很保留,张玉瑶甚至是明显的排斥她。
记得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阿绚为表示善意的说:“张尚书是个英雄,很可惜我没救成他,让他冤死在耿家人的手上。”
“不必可惜,我爹求仁得仁,我们以他为荣。”张玉瑶冷淡地说。
阿绚或许纯真,但由于生在旗人家族,人情世故懂得不少,她仍本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去和这些一心想要和她“形同陌路”的人相处,包括她所爱的顾端宇在内。
自从她清醒,能够下床走动以后,反而很少见到顾端宇,他总是来去匆匆,回复到以前的冷漠,甚至不如在定远岛般的朝夕相处,及要暗杀方乐江时的祸福相倚。
他仿佛在躲避她,但为什么?她都救了他两次,还不够和他做个真正的朋友吧?
有很多事,她反而只能问潘天望,至于感情上的迷惑,就只好闷吞在心里了。
七天过去,伤口已结成红色的疤,阿绚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思索未来——绍兴是暂居之地,顾端宇会走,她也必须离开,但这一别,两人会不会就永远再无交集?
阿绚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这种想法,可是,她又能用什么理由留在他的身边呢?
她望着窗外红叶狂卷的萧索景象,再过不了多久,绿树便会尽成枯枝,霜雪冰封大地,那时的她,又将在何处呢?
一张笑脸在窗外闪过,不一会儿,潘天望进屋来说:“三格格,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你要去哪里?你们侯爷呢?”阿绚惊讶地问。
“侯爷要我去金门厦门一趟……呃,格格知道的,靖亲王到了福州,就怕沿海一带的局势有变。”潘天望说。
“靖亲王到福州是处理耿家和我的事,不会制造战端的。”阿绚肯定的道。
“我们对靖亲王可是怕到了,以前他在南京时,就折损了不少我南明的志士。”潘天望老实的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现在深受芮羽福晋的影响,比较偏向招降的做法。”阿绚看潘天望不答话,便转个口气说:“那你们侯爷呢?他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说暂时还有一些事,会缓个几日再和我会合。”潘天望回答。
“那我呢?他有提到怎么安排我的事?”阿绚满心期待的问。
“三格格不是准备到江宁去吗?”潘天望不解地说。
去江宁?那是明白自己爱上他以前的事,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不管他有多无情、他们有多势不两立、未来的路有多不可行,她也一定要让他了解她的一番心意。
她要告诉他,什么逃婚或为芮羽的理由,都是次要的,只有爱才是驱使她的主要力量。若他的反应只是嗤之以鼻,她会伤心,但不意外,至少,当她回到北京时,惆怅归惆怅,却也能坦然的面对自己。
想到此,阿绚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准备要离去的潘天望,“你们侯爷这会儿人呢?我有事要和他谈谈。”
“我们刚去祭拜过张尚书的坟,他说要静一静,人恐怕还在那儿呢!”潘天望说。
“张尚书的坟在哪儿?我去找他,顺便也给张尚书上柱香。”阿绚急急地说,已开始套上夹袄。
“格格,那地方不近,路也不好走,可能要骑马呢!”潘天望觉得不妥的提醒。
“骑马就骑马,我还真需要舒展一下筋骨哩!”阿绚那种格格般不容否决的脾气又来了。
潘天望最不懂得拒绝人,尤其是面对他喜爱的阿绚。她要去就去吧!反正侯爷要骂人时,他已经在往南方的路上了,再大声他也听不到,不是吗?
山中的气候比她想像中的冷,马蹄在小径上踩出达达的声音。她扣紧夹祆,披牢毯子,仿佛一个带着千军万马要去出征的将军。
大明对大清吗?其实,这两国的战争,远在她出生前就结束,大明早就是成灰的蜡炬了,那顾端宇又为何要拿着冷烛,折磨自己的一生呢?
是的,很多事,他们早该敞开来谈了……
顾端宇坐在凄冷的山中,面前是一块新坟,纸灰飞扬。义父一死,他内心里有许多东西就崩落了,一些从前不会干扰他的情绪,竟密密地结成使他无法脱困的网。
就像……阿绚!
灰烟尽,风悄悄的换了个方向,他冷不防的回头,看见那个和尚又站在那里。
那个和尚长得眉清目秀,年龄大不了他几岁,神情却似很老很老,仿佛看过了百年世事。过去七天,他们都是在山里不期而遇的,却从未交谈。
因为方乐江,顾端宇对和尚还有戒心,但今天他决定要问个清楚。
“师父认识张先生吗?”他先开口问。
“不认识。但听过。”和尚的声音很沙哑,“我很敬佩他,故来哀悼。”
“师父也反清复明吗?”顾端宇机警地问。
“出家人以天地修涅,不管清,也不管明。”和尚双手合十地说:“天下事皆有定数,帝皇之家也是一样。定远侯,人随潮走,没有潮随人走的道理。”
“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顾端宇惊讶的站起来。
“贫增无名,我们会再见的。”和尚往林中退去:“有女眷来了,我必须回避。”
无名?是叫“无名”,还是没有名字?顾端宇知道明末有许多奇人异土隐入僧道,这和尚又会是什么来历呢?
他正苦思时,就见张玉瑶拿过一件短祆走过来说:“天冷了,你也不晓得加件衣服,看样子,你永远学不会照顾自己。”
“我不觉得冷。”他伸手接过,却不披上,只问:“天望出发了吗?”
“我看他备马整装好了,大概已经走了吧!”张玉瑶又问:“你呢?你为什么还留下来?”
“你很清楚我留下来的理由。”顾端宇说。
张玉瑶摇摇头,目光转向父亲的坟,掩不住的悲意的说:“我不清楚,一点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你留下来是为了我,我爹死了,张家所有的亲人皆离散,仅剩我、母亲和弟弟,全天底下,你是我唯一能托付终身的人了,你忘了吗?我们还差点订了亲呢!”
“幸好没订亲,否则你迟早是成为哭倒坟前的寡妇,何必呢?”他淡淡的说。
“我不在乎,你殉国了,我就为你守一辈子!”张玉瑶悲切地说。
“不要为我守!”顾端宇以绝断的口吻说:“这些东西,我给不起,也承受不了,我要的是了无牵挂。”
“你为什么如此无情呢?”张玉瑶恨恨的说,低头扑到他的怀里,想感受他是否还有心跳和体温。
顾端宇只能僵直不动,让她迳自哭出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伤痛,或许该算他欠她一片痴心的债吧!
阿绚就是这个时候下马来的,在满天飞舞的落叶中,她看见顾端宇和张玉瑶相互依偎着,她如遭青天霹雳般,整个人被轰碎,像是再也合不拢了。
在极度的惊愕中,她想,顾端宇终究是爱别人的,他们一个是张煌言的义子、一个是张煌言的女儿,相同的背景及理想,不正是天作之合吗?而她,忠王府的三格格,是半途跑出来的,以前没有她,以后也不会有她,又何苦成了多余的人呢?
她以生命爱顾端宇,但有时尊严却胜过一切,比如此刻,她必须悄无声息地退出,以全她大清格格的风度!
伏在顾端宇怀里的张玉瑶,只觉越来越僵冷,热泪温暖不了他、柔情打动不了他,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己成了傻瓜!
突然,阿绚的身影浮现在张玉瑶的脑海里,顾端宇每次看到那位格格,表情就有些不同,虽然也是冷冷的,但眉眼之间,都不由自主地会透露出喜怒哀乐。
没错,三格格是很美,加上她自幼锦衣玉食,不曾受过苦,每到一处,都如带来阳光般,不像她,遭逢太多苦难,眉头深锁惯了,即使再有姿容也打了折扣。
但顾端宇不是一般的男人,应该不会那么肤浅的被满洲女人吸引去吧?一思及此,仿佛大敌当前般,张玉瑶擦干眼泪说:“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按我们的计划去做了?”
顾端宇轻轻的推开她,面无表情的说:“对芮羽我是不会饶恕的,我们顾家一门忠烈,绝不能出此孽女。”
听到这一段话,阿绚停了下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但天望说,你答应三格格不杀芮羽的。”张玉瑶半质问地说。
“那是暂时应付她的,我清理顾家门户的心,永远不变。”顾端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