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继茂护着重伤昏迷的亲人,冷笑地说:“哈!好狂妄的口气,你看看四周,今日你是进得来出不夫,这回我会确定让你万箭穿心,再挫你的骨、扬你的灰!”
“我顾某人敢来此地,便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顾端宇又连砍了两人说:“我活着就是为了要亲手带你们耿家人去见阎王,亲眼看你们上刀山下油锅,以解我义父之恨!”
“你在痴人说梦!”联继茂狂叫:“来人呀!给我杀,箭队准备!”
箭队?那不就是要置顾端宇于死地吗?阿绚终于认出另外一个人,是她以为已死的潘天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自己送入虎口?
一定是为了才处斩的张煌言!但顾端宇尽管武功高强,也算准自己绝敌不过大军,他是存心准备报仇殉国的吗?
阿绚知道中国古代有所谓的“刺客”,满洲历史也有先锋勇士,他们都抱着不成功使成仁的决心,就如荆柯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哀歌。
顾端宇这次无崖可跳,只可能乱箭插身。不!她不允许!他奇迹似的活着,她就不允许他再从世界上消失!
但情势不由人,箭队已整齐的站在屋顶,越来越多的士兵齐聚,顾端宇和潘天望背对着背,能反抗的空间越来越小。他们的表情比方才更冷然,至少伤了耿家两个人,尤其必死无疑的耿仲明,总算可以稍告张尚书在天之灵了。
箭在弓上,顾端宇一下飞跳出来,往辇轿的方向。
佟太太和霞儿尖叫地往后退,阿绚则喊了一声,“顾端宇!”
他猛一回头,看见凤冠下娇美无比的她,一分神,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喷了出来。
阿绚脸色灰白,本能地挪移过去,就在耿继茂要下令射箭时,她挡在面前,仿佛顾端宇架着她般,“别……别射!”
顾瑞宇忍着剧痛,还不明日一切时,阿绚已经又说:“别……别过来,他……他会杀我!”
由于人多心又乱,大家都弄不清楚辇轿里的三格格怎么会落到刺客的手上?
顾端宇倒是把握了机会,一手拦抱她的腰,一手将剑横在她的脖子前,“是的!别过来,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三格格!”
全场的人都张大眼珠子,现场展现前所未有的安静。
然后佟太太嚎哭地说:“不要伤我们的格格呀!她跟你可是无冤无仇呀!”
“佟太太……”阿绚想要安慰她,却又无从说起。她第一次当人质,是被迫的;这一回,则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的,她眼前的剑虽然锋利又沾满了鲜血,但她并不害怕。而她脸上的惊恐,不过是要让绑架更逼真罢了。
“让开一条路!”顾端宇阴狠地说着。
士兵和民众都往两旁退,顾端宇和阿绚一步步的往前走,来到靖南王府巷口的牌楼,不知何时溜掉的潘天望已骑着一匹马,又牵了一匹,“侯爷,上马来!”
箭队及侍卫们仍虎视眈眈,危险的气氛令人透不过气来。顾端宇在阿绚腰间的手略微松了松。
阿绚惊觉,极小声地说:“还不能放。”
顾端宇知道她要救他,虽不懂为什么,但目前的情势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架着她上马背,自己跌到她身后,和潘天望皮鞭一挥,滚着沙土,扬长而去。
靖南王府前的人声又如海潮般响起,刺客竟然在大军当前里逃脱了?!耿继茂老羞成怒地说:“给我追!”
“还我格格,你要还我一个活生生的三格格呀!”佟太太挤到他身边说。
“我当然会,我绝不会放过顾端宇的!”耿继茂说。
他要烦心的事还多呢!看到已经被抬进门的父亲和弟弟,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是一家之主。如果父亲和弟弟死于这场暗杀,三格格又回不来,那他岂不就是靖南王了?
或许,顾端宇还算是助他一臂之力呢!哈!他耿继茂天生就是要当王的,不是吗?
“给我追!”当他再说第二次时,声势已小了许多。
马跑了一段距离后,阿绚就知道顾端宇支撑不住了!他流在她新娘服上的血越来越多;而他逐渐失去力道的双手,也开始控制不了马的方向。
阿绚当机立断地把遮住她眼睛的凤冠往地下一扔,再拿下他手里的缰绳,说:“坐好,我来!”
马的速度让他的伤口痛极了!但最严重的不是手臂,而是大腿的炮伤。为了逃命,他什么都不能拒绝。当他看到镶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碎落一地时,只觉得荒谬透顶,她为什么不顾婚礼,却反过来救他呢?
不能否认的,马在她的指挥下是稳定了许多。马术如此好的女孩,他倒是第一次见识到,是因为她祖先来自关外草原吗?
扶住阿绚的纤腰,顾端宇勉强往后看,追兵并没有想像的多,也渐渐的落后了,他朝着潘天望说:“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一些死不了人的伤!”潘天望回头看见勒马的是阿绚,惊讶得连眉毛都抬了起来。
“快走!你准备被抓回去吗?”阿绚催促他说。
马越过田野,穿过森林,渡过小河,太阳越来越西沉,一颗金亮的红球,燃烧似的落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奔驰了几个时辰,马累了,人也疲惫了。好几次,阿绚想喊停,顾端宇总说:“一定要到海边才安全!”
逃亡的生活可真不容易,尤其阿绚是千金之躯。当她闻到一股咸咸的奇怪味道时,潘天望大呼:“海边到了!海边到了!”
阿绚是在京城长大的,从来没看过大海。当马爬过长着小丛植物的沙滩时,她看到白浪滔滔,和那一望无际的海蓝色。啊!多壮观的景色,胜过那连绵不断的青山,也胜过那平坦起伏的草原。那么多的水在一起,竟能发出如此了亮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像是万马奔腾而来,她不禁看呆了。
突然,她腰间一轻,原来是受重伤的顾端宇,耐力已到达极限,摔到沙堆上。阿绚忙跳下查看,他的半身全是血,脸色死白,人已陷入半昏迷中。
“天呀!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呢?”她惊慌地说。
潘天望跑过来,边搀扶顾端宇,边说:“格格,我们得出海了,你……你请回去吧!”
“回去哪里?”她问。
“耿家呀!”潘天望理所当然的说。
“不!我救了你们,可没那么容易被打发走。”阿绚坚决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可是……”在千仞崖那四天的相处,潘天望就深知阿绚的脾气骄悍,现在能应付她的顾端宇又不省人事,他实在不知如何阻止她。
“别可是了,后面还有追兵,你们手上有我,也比较安全些。”阿绚说。
在一块巨岩后的小湾,泊着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面有小小的篷,和几根旧裂的木桨。
潘天望将顾端宇安置在蓬内后,阿绚也爬了上去说:“开船吧!”
“格格……”潘天望想做最后的努力,但她根本不理,他只好拿起木桨,喃喃的说:“侯爷铁定会杀了我的!”
行在碧波大海上,不比内陆江河的平顺。但阿绚完全没有注意到船的颠簸,因为,她一心都放在顾端宇的伤口上。
她一辈子没见过皮开肉绽的样子,所以当她看见顾端宇血肉模糊的手和脚,好几次都要忍住欲呕的感觉。她忧心地问蓬外的潘天望说:“船上都没有一点药吗?”
“没有。不过小岛有,我们很快就到了。”他说。
“他怎么都不醒呢?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她又问。
“睡就是侯爷最好的治疗药,他可以乘机补充元气。像在千仞崖那次,他就整整睡了七天,醒来就好了。”潘天望说。
提到千仞崖,阿绚便想起内心的疑惑,“你们那天是怎么逃脱的?我明明看到顾端宇跳崖了呀!”
“其实那座崖侯爷已下去探过几次,不过,那天要不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他攀到一棵凸出的树,还真会摔得尸骨不存呢!”潘天望心有余悸的说。
“除了你和顾端宇外,还有准死里逃生了?”阿绚关心地问。
潘天望迟疑了好一会,才带着悲伤的口吻说:“只有许得耀因在神坛下,逃过死劫,其他的人都牺牲了。”
阿绚轻叹一口气,人死了,所有的恩怨随风而散,但活的人呢?是否恨更多,也更激烈极端,甚至以“暗杀”的手法来玉石俱焚呢?
“格格怨我宣言。”潘天望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大闹你的婚礼,又杀了耿家人,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们呢?”这句话正说中阿绚内心最脆弱处。她自己也不全然懂,她只知道顾端宇的死,会让她坠入无边的噩梦,而他的存活,又一下拨云见日,让她恢复到生气勃勃。
于是,她不假思索的立刻放弃和耿继华在高墙大院内锦衣玉食的生活;转而和顾端宇逃亡出奔,去面对一路的崎岖流离。
这一切的一切,她还没有勇气去分析,也就更无法说明清楚。但如此惊世骇俗又违背常埋的做法,总要有一种说服人的理由。她咬咬唇,也像是在对自己交代般说:“我是为芮羽格格而做的。顾端宇是芮羽格格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老实说,潘天望并不全懂。他只知道,侯爷早不承认那个妹妹。看样子,这位三格格虽然用心良苦,但到时恐怕只会落得别人不领情的下场了。
阿绚静静地坐在船蓬内,处理了他的伤,再拭净他脸上的血。她这才发现,他原有的胡碴已剃,露出光洁的下巴,让他一下便年轻了好几岁,也与芮羽有了几分神似。
这算是第一次如此详细的观察他吧!昏睡的他再没有醒时的冷峻无情及难以亲近,他就像是一般的男子,让她内心泛起一股怜惜的柔情。
海风飒飒的灌入,带着夜晚即将来临的冷意。耿家现在不知是何种情形?在靖南王府前,不顾一切地当了顾端宇的人质,实在是太过冲动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并不希望耿家惨遭横祸。但与其和耿继华在敲锣打鼓中拜天地,她倒宁可和顾端宇飘流在海上。
她望着东方出现的第一颗星子,那个忠王府的三格格,仿佛已经离她好远好远了。
在天尚未全黑时,她看到他们即将栖息的小岛。
潘天望驾舟在隐密的海道中穿梭,一重重竖起的岩脉和礁石,成了最佳的天然屏障。
在靠岸之前,阿绚凝视着毫无知觉的顾端宇,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们的命运已经纠在一起了。”
船身回荡撞击,在暗影蒙蒙中,阿绚这位大清格格,竟踏上了南明占据的荒岛之一。
第五章
在闽浙沿海,由北到南,连绵着一长串的岛屿。这些大大小小如星般的列岛,在明朝曾是海盗和倭寇的窝巢,现在则是南明流亡人士的栖息之所。
由于列岛在海中,海道复杂兼有礁石漩涡之险,以马战起家的大清不敢轻易涉入,甚至强迫岛上及沿海的居民向内陆撤退,来个坚壁清野政策。
“这荒岛本来有个叫‘无烟’的名字。我们将它改成了定远岛,表示是侯爷的属地。”潘天望一上岸便介绍道。
真可怜,堂堂的南明“侯爷”,竟只有这么个无人无烟的不毛之地。
然而,第二天在阳光之下,阿绚的想法又不同了。这定远岛连天接海,由棋盘式的礁岩围绕,有一种极神秘壮阔之美。更令人意外的是,岛上有屋有庙,虽经风吹雨打,已经半倒颓倾,但不难看出,它也曾有热闹繁盛的时候。
“除了你和顾端宇外,还有其他人会来吗?”阿绚忍不住好奇的问。
“那些‘其他人’大都殉国了。”潘天望说。
后来,阿绚在那黑漆漆的庙里,看到罗列得数不清的牌位。她一眼就看到“张煌言”、“汪筹”、“王鼎”、“靳忠”这几个熟悉的名字,吓得直往后退,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粗陋不便的生活,习惯了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习惯了清理顾端宇可怕的伤口,习惯了涉足在海水间,习惯了卸去新娘装后不修饰的自己时,她甚至也能早为南明烈士烧几柱香而不再感到害怕。
顾端宇的“睡”进入第五天时,潘天望必须到内陆打听消息,他说:“我黄昏就回来。”
阿绚送完他,就坐到顾端宇身边。海上的烈日特别强,她昏沉沉地想,如果此刻在北京,她会倚坐在栏杆前喝茶看书;若在耿家,则会指挥奴仆扫庭院落叶。但命运好奇怪,她偏偏会落到海中孤岛,陪着一个飘泊不定的亡命人,而她又感觉到特别的自由和快乐。
内陆那儿一定是惊天动地吧?然而隔着万顷碧波,一切纷扰而模糊,她心里竟莫名的有一种经过生死的平静。
日正当中,阿绚在海潮的起落声中打个小小的盹。顾端宇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不该在这儿出现的大清格格。
他还在神志不清吗?他对她的挺身相救还有印象,但连岛上都有她,就太不可思议了!顾端宇勉强坐起身,他的手臂及大腿仍隐隐作痛。他再努力换了个位置,她仍未消失!
她睡得极熟,倚在椅子上的姿势还不忘尊贵。她一身的白旗装已有斑斑污点,原本娇嫩的脸晒得通红,甚至有点脱皮,仿佛一朵开花枝头的海棠花,突然坠入泥淖中。
一股怒气由他心中升起,这潘天望是怎么回事?竟把一个大清格格带到这原始落后的荒岛上来?
他挣扎着站直,想去质问潘天望,可才到门口就惊动了阿绚。
她揉揉眼睛说:“啊!你终于清醒了!”
看到她一脸的欣喜,他更生气了,只向外面大喊:“潘天望!”
“潘天望一早就到内陆打探官兵的动静了。” 阿绚回道。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把怒气朝她发作。
“在靖南王府前你‘掳’了我,我当然在这里啦!”她收回笑脸说。
顾端宇抹抹脸,掩不住的疲惫说:“我没有掳你,是你救了我,还为我驱马到海边,我真不懂你为何要救我?”
“为了芮羽。”阿绚避开他的眼光,只是简短地说。
“为了……她,你竟然不惜舍弃婚礼,自贬你格格的身份,来救个反清份子?你们的‘交情’也太够了吧?”他连芮羽的名字都不屑说。
“我和她是情同姊妹。”阿绚又说:“芮羽非常敬爱你,若你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