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远方老是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还以为是遏止不住的闷雷,河岳庙内的人根本不在乎,大家都睡得死寂。 突然,街上有人嗡嗡的吵闹声,张寅青揉揉眼,见天际才不过亮了三分。 突然,一个兄弟冲进来说:“山崩啦!” 这正是卢应文烦恼的,山若崩塌,水就涨,没多久,这石陂镇方圆百里内必成一片水乡泽国。 “快!快!”他叫着、踢着每个人,“大家各自逃难去,能爬山的就到赣州,能渡水的就到徽山,此地今晚就不能留了。” “有这么糟吗?”张寅青皱着眉头问。 “还要更糟呢!光是那些流民,就会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更别提山里下来的土匪了,我看不到中午,这儿就会变成人间地狱。”卢应文急忙收着仅有的家当说。
“老大,我们该怎么办?”林杰奔过来说。 “当然只有渡河一条路了。”张寅青立刻说。 才一会儿,外头果真就乱得不像话了,雨虽不再下,但天灰暗得像要倾覆,河水愤怒地仿佛要噬人。 可怜的流民,饥寒交迫地以为有个栖息之地,但老天却不放过他们,继续逼得他们要携子带女,哀哭惨嚎地奔波于似无止尽的道路上。 往西看,已有屋子烧起来,簇拥着来的人潮愈来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的神色。 那火苗窜得最高的不是长升客栈吗?那个漂亮尊贵的吴攸君,有没有及时逃脱呢? “老大,码头是往东走!”李武东拉他一把说。 但张寅青却偏往西走,还撞倒了不少人。 而攸君他们在失火之前,已被掌柜喊醒,“山崩了,你们快离镇,再晚就没命了。” “怎么会这样?”陈圆圆一边整装一边说:“我们一路行来都没事,怎么到这儿就多灾多难呢?一会儿土匪、一会儿山崩的,是不是我的罪业未除呢?” 她们东西才收一半,陈川就在门口叫道:“娘娘、公主,客栈有人放火,我们非走不可了!” “可是……”陈圆圆摸着她未梳的头。 陈川拿起几个箱笼,也不管收齐与否,就往外头跑。攸君拉着陈圆圆半追半跑地跟在后面,一到街上,立即被那黑压压的逃难人潮吓住了。 “娘娘,看样子马车是走不了,您就和公主直接骑马,我和阿川左右护持。”于大龙一脸不妙地说。 “这使我想到那年北京城陷落的情景,四十年了,依旧民生不安哪!”陈圆圆感叹地说。 他们正说着,一根着火的梁柱正巧落下,打到马车上,附近的人乱挤一堆,陈川和于大龙忙着骈抢救他们唯一的马。 马匹受到惊吓,嘶呜不已,两蹄扬得高高的。 “踩死人,马踩死人呀!”群众哭叫着。 一个推拉,攸君竟然被迫和陈圆圆分开,她惊喊,“陈大叔、于大叔,我姨婆要被人挤走啦!” “攸君——”陈圆圆在几个人身后挣扎着。 陈川再也顾不得马匹,首先冲到陈圆圆那一头,但盲目的人群,如无法抵挡的洪水,到了另一边,就无法回到这一边。 他隔着钻动的人头对于大龙说:“你护着公主,咱们不是下个镇儿,就是苏州见!” 于大龙一转头,哪还有什么公主?除了流民,还是流民。车烧掉、马跑走,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土匪来了!”凄惶的奔走声更增恐怖气氛,人开始踩人,孩子不见了,家当遗落了,于大龙像陀螺般被推转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 攸君公主呢?公主呢? 攸君在完全落单后,被人又撞又踩的,就在差点要跌倒时,有人往她拦腰一抱,两三下就带着她脱离这危险之区。 最先她以为是于大龙,但低头一看,竟是张寅青!他是在趁火打劫吗? 攸君捶着他嚷道:“快放我下来!” “这一放,你保证会没命的!”张寅青继续往河边跑。 “不!我姨婆是在大马路那儿,我得去找她。”攸君用力想挣脱。 “那条路根本逃不过土匪,过河才是最聪明的!”张寅青冷静的说。 “我不要过河,我要找姨婆!”她一说完,便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狠狠的一咬。 “你这个恶婆娘!”他本能地摔下她说。 攸君才刚站稳,就又转身跑到那险象环生的人堆里,她这不是羊入狼群,预备去送死吗? 张寅青的右肩隐隐作痛着,他这辈子还没被女人咬过,此仇不报,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姨婆,你在哪里?”攸君又急又慌地高喊。 张寅青眼见她的脚步又踉跄一下,于是臭着一张脸再度将她拉出来,并且毫不妥协地说:“跟我走!” 跟他走?那不是更没活路吗?一个盗匪,天知道会把她害到什么地步? 张寅青一手拉起她说:“我没时间和你胡闹,再不走,真会死得很难看,那时就可惜你这美人了!” 她现在就有够难看的了!攸君知道再争也没有用,便说:“我死不死又如何?我就不信跟着你会有话命的机会!” 张寅青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当坏人了,但这样被攸君误解,竟让他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只因他把她看成稀世珍宝,她对他评价却是低得可以。 他冷冷地说:“你就只好赌了!我只能说,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土匪手中好!” “我看不出来有何差别!”她顶回一句。 来到岸边,一艘船已等在水上,张寅青放下她,但手仍紧抓不放。 林杰跳上岸,惊愕地说:“老大,你带她来做什么?” 张寅青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其实不想惹这个麻烦的,去看她也不过是一时冲动,但见她和姨婆失散,没有人保护,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不耐烦地说:“少罗嗦,出发了!” “老大,掳人可是犯帮规的呀!”李武东扬扬眉说。
“你张大眼睛看,我这是救人,哪里是掳人!?”张寅青不高兴地反李武东看见张寅青紧抓着那姑娘的手,还有姑娘一脸的不豫之色,不禁发出一个暧昧的微笑。 河面的浪比昨日平静一些,而且布满了逃难的船只,攸君不愿束手就擒,回头看,只见西方烟尘滚滚。 “那是石陂的土匪。”张寅青说。 “我姨婆……”攸君又看向东方的流民队伍。 “你活着,还能再看到她,死了,就没机会了。”张寅青一说完,便推她上船。 事到如今,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也不是不经世事的娇娇女,生离死别的场面都经历过,她还怕什么呢? 张寅青倒很讶异她不再吵闹,仿佛方才的抗争都不存在,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她扶着船弦和桅竿,任风浪再大,也没有一般女人的惊惶失措。她沉默地忍耐着,仿佛是生长在河海上的渔娘。 张寅青记起在庙中看见不速之客的她、在森林中遇匪的她,都是不似她年龄该有的沉着。 不论她是否是富商之女,她的家境背景一定相当不寻常。
姨婆……攸君望着远去的石陂,这会儿她真是孤独了,再也没有护航的羽翅。她收回目光,恰好看见瞪视着她的张寅青,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事实上,林杰和李武东也变了,看起来干净正派了许多。 他们三人努力撑桨,她则努力不让自己跌落河里。十天前,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她会和三个陌生男人共搭一条船。 世事总难料,不过,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以自己的智慧到达苏州。只求老天保佑姨婆能安然无恙,在白衣阉内等她……
徽山果然是多山,地势崎岖,高低不平,土匪要聚集很容易,官府往往缉剿无功。或许是土匪头白铁爪最近和清延做了最初的谈判,所以不再骚扰地方,令徽山显得很平静,街头虽仍有流民,但情况比石陂好了很多。
攸君身上穿的丝绸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皱成一团,让她觉得很不舒适。一上岸,她就说:“如果你真是救我,我感激不尽,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张寅青才与大水搏斗半日,耐心尽失,没好气地说:“走?你要走去哪里?再回石陂送死吗?” “我要去找我姨婆。”攸君坚定地说。 “凭你?哈!哈!”他很恶劣地笑说:“我包你这徽山还没走出去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攸君愣了一下说:“你们硬强迫我跟着你们,又是为什么?” “是呀!她跟着我们做什么?”李武东在一旁嬉皮笑脸的说。 “闭嘴!”张寅青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瞪他,再对攸君说:“我自有我的道理!” 匪贼哪会有什么道理?别看张寅青长得人模人样,但对待她的方式实非善类,那晚在山庙,后来在客栈中,他不都表明居心不良了吗?
土匪掳女人,不是奸,就是卖……攸君愈想愈害怕,她刚才应该抵死不过河的,但留在河那头也是土匪……她这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处境,落单的女人真是寸步难行啊! 失去了武力的防卫,她即使有聪慧的脑袋,在这无法无天的世界里,大概也不堪一击吧!
她脚步绊到大石块,张寅青及时伸出手,扶她的动作不像话语那么粗鲁。攸君毕竟是千金之躯,一日折腾下来也够受的了,踉跄的次数一多,张寅青便不耐烦地说:“大小姐,你手脚健全,拜托别走得像三岁孩子一样,好不好?”
攸君既疲累又气愤,倔强的脾气一发作,整个人直直地站着,冷冷的说:“你们嫌我慢,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放了我,另一个就是杀了我。” 杀?瞧她说的认真,又毫无惧意,她还以为他真的不会动手吗? 李武东和林杰在远处看热闹,张寅青面无表情地说:“还有第三条路,你要我扛你吗?” 攸君咬咬唇,以命令的方式开口,“不准再批评我!” 她又迈开脚步,从他面前昂然而去,张寅青很清楚的听到林杰他们的窃笑声。 至此,张寅青也有些不确定了,他到底在做什么?
最初,他不过是觉得她很美、很神秘,好奇的想去逗逗她而已,就像他闯荡江湖时,遇着一些艳丽的名妓、一些可爱的村姑,心血来潮,就会和她们打情骂俏一番,彼此快乐,无伤大雅嘛!后来,他发现她完全不同,连逗也有危险时,曾很识趣地要打退堂鼓,却怎么也想不到还会出手救了她,因此,演变成今天丢也不成,不丢也不成的包袱呢!
把她留在石陂置之不理,显得太过残忍;把她弃于徽山自生自灭,又太过狠心,但带着她,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有了她,已经开始妨碍他们此行的任务了。
在太阳下山前,他们来到一间破庙后的八角亭,因为荒废过久,野芒遮掩了亭脚,等走近时,才能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破衣乱发,一见他们便热心的迎上来,活像是兄弟重逢地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们都快撑不下去了。” 攸君的内心感到一阵不安,难道这里是张寅青的巢穴? “实在很抱歉,这一路上又是兵灾,又是水患的,脚程要快也快不起来。”张寅青说。 那人看看攸君,“这位姑娘是咱们的人吗?” “别担心她。”张寅青将他带到稍远处才问:“阿官,张先生还好吧?” “还好,白铁爪当他是天子,所以对他挺礼遇的。”阿官回答,“安排张先生逃也很容易,但是,他谁都不信任,只说要亲眼看到你,他才肯和我们一起走。”
“清延的官员就要来了,事不宜迟,我们要如何到白铁爪的山寨呢?”张寅青问。 “是有个机会。”阿官抓抓脑袋说:“白铁爪为增加他和清延谈判的力量,近来一直在招收人马,这几日,甚至派人去抓丐公丐婆来,号称数万群众。”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装成被你抓的乞丐?”张寅青立刻反应极快的说。 “呃,问题是,你们三个人目标大了,不但不像乞丐,更压根不像会被我逼上山寨的样子。”阿官说。 “若已安排妥当,只要我一个人跟你去便足够,林杰和李武东就在外围接应。”张寅青提议。
“就你一人也不行,我应该再找几个人凑数。”阿官眼一溜,看见攸君,灵机一动地说:“对了!乞丐婆!我们不是有现成的女人吗?一对流浪的夫妻,总是比较好混!”
张寅青转头看向攸君,只见她静静的站在树下,面向着河的方向,一贯的拒人于千进之外,找她当老婆?不知她听到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哈!原来这就是他留下她的理由啊!老天早算准了他们的任务需要女人,所以,她就阴错阳差地落入他手里。命中注定,他亦无奈,不是吗? 张寅青一脸笑意地朝她走去,旁边的三个男人也兴致勃勃地瞧着这场热闹。
攸君没有动,她自幼的家教,训练她要大方端庄,即使在危急的时候,也要不失身分。她知道张寅青对她有了决定,命运是宽待她,或是要推她到更深层的地狱呢? 这女孩真是与众不同!张寅青看着她柔美带些忧郁的侧脸说:“我们现在要混入一个土匪窝,你得扮成我的乞丐老婆。” 攸君转过头直视着他说:“你自己不就是土匪吗?” 他笑了出来:“你不晓得吗?土匪也分等级的,我是小土匪,正要去大土匪那儿偷一个东西出来。” “我从不帮土匪,不管大或小。”攸君断然地说。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语气也很坚持,“你,要嘛就当我的假老婆,要嘛我就把你送给大土匪当真老婆罗!” “姑娘,任何女人落到白铁爪手中,可是惨无天日,会被摧残到死的喔!”阿官在一旁帮腔的说。 “我在你们手上不也一样吗?”她冷冷地道。 “有吗?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你都很好哇!”张寅青夸张地说:“救你的命,给你吃,让你搭船,你的天日既没暗,我们也没‘摧残’你呀!” 攸君讨厌他强调“摧残”二字时的邪恶表情,她恨恨地说:“但你却不肯放我自由!” “现在你应当明白了,我们的任务需要女人呀!”张寅青出同时看向林杰及李武东,表示自己留攸君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攸君想了想说:“如果我同意当你的假老婆,帮你完成任务,你就会放我走了吗?” 放她走?她这笨女人,在这险恶的世道上,跟他们几个男人走还安全些,她怎么如此没脑筋呢? 张寅青本要再恫吓她,她却先说:“如果你不答应放我走,我就不帮忙,这是我的条件。” “瞧!她还讲条件哩!”张寅青呛了一下说。 “否则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帮你!”攸君又加上一句。 “你好像都不怕死哩!一天到晚要我杀你。”张寅青最讨厌人家威胁他了。 林杰实在弄不懂,张寅青何时变得这么纠缠不休?他插嘴说:“吴姑娘,我们本来就无意留你,任务结束后,自然会还你自由。” “真的?”攸君怀疑的问。 林杰无视于张寅青凶恶的目光说:“没错!我们其实并不你所想像的土匪……” “林杰!”张寅青警告地道。 “老大,张先生的命要紧,时间有限,拜托你别玩游戏了。”林杰提醒他说:“若是误了大事,你三条命都不够赔!” 林杰是他们几个人里年纪最长的,虽然有些古板,但在紧要关头时,都会拉拉张寅青这匹跑过了头的野马,张寅青长久与他相处,也知道要适时听他的意见。 “好吧!我还你自由。”张寅青臭着脸允诺,“张先生是我们的第一要务,你可不许玩什么害人害己的花样。” 攸君恨他那种毫无敬意的口气,应都懒得应。张先生是谁呢?他们真的不是烧杀掳掠的土匪吗? 无论是与否,他们都绝非安分守己的善良百姓,自己还是离他们愈远愈好,免得到不了苏州,也见不着姨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