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那夜来,确实是要我帮忙,但我没答应,他还一直很不谅解,这也是我们在那儿纠缠,被王爷发现的原因。”
芮羽再次申诉,“不管我大哥心里怎么想,我宁死也不会对王爷有任何不利的。”
岱麟冷冷地一笑,“结果顾端宇暗杀不成,你替他挨了那一刀,让他能死里逃生,”
“他毕竟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芮羽将泪水吞回去说:“如果反过来,他暗杀成功,我也会为王爷挨上这一刀的!你们一个是我的兄长,一个是我至爱的人,我不愿看你们自相残杀,又不忍着你们任一方落败,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的泪仍是夺眶而出,人凄楚,话更凄楚,一切真到令人痛心。
但岱麟顾意关上心门,不愿再被打动,他已经笨过好几次了,只能绝情绝义的说:“暗杀不成,顾端宇送你到北京,依附杨士谦。杨家犯了案,依常情,你可以退婚的,但你们一听见正白旗,就立刻居心叵测地留下来,伺机混入王府,想想,如此一来,可以乘机杀掉我,或者更狡诈地用美色来诱惑我,让我忘掉满汉之别,讲什么和平共存,再让反清复明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是不是,”
“王爷,这都不是真的!”芮羽急了,泪流满面地拉住他的衣角,哀求地说:“我大哥真的不知道我留在京城的原因,若他晓得我是为你,一定会一刀杀了我的!
“王爷,芮羽真没想到会进入王府,更没有打算要诱惑王爷,我唯一的希望便是远远的看着你,
“共同在一块地上呼吸,共饮着御河的水——”
“不要说那些,我是不会再相信了!”
岱麟不愿再听她的哀求,不愿看她的伤心欲绝,不愿让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蛊惑他,他满脑子浮现的都是自己在南书房中的窝囊情景,满洲第一英雄的名誉被人狼狠地踩在脚下。
他手握着拳说:“你晓得你让我成为全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笑话吗?我竟然纳了南明定远候的妹妹为妾,此刻,郑逆军营中不知要如何笑翻了天?而我落得连自己的军队都无法带领,只能空悬个‘监军’的名位。你了解这对我而言是多大的耻辱吗?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论法,我就该处死你!”
一个“死”字,像鞭子一样挥过来,打落了芮羽紧抓不放的手,打断了她奔流不止的泪,打碎了她那努力要挽回的痴心。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眼中藏着极度痛苦后的空洞。她看着由窗格子传采的光,外头的蓝天绿树及黑瓦红墙,都显得模糊又遥远。
她张开嘴,仿拂在自言自语的说:“芮羽确实该死。芮羽在被买进将军府时,就该乘机离开,走得远远的,不该欺蒙王爷,甚至还产生倾慕之心,这是该死之一。大哥要我助反清复明大业,暗杀王爷,我一口回绝,他就该将我沉入金陵江口,这是该死之二。
“我北上投亲,知王爷在正白旗,便不顾廉耻,自甘堕落到辛者库,大哥早应一剑杀了我,这是该死之三。芮羽入了王府,魁惑王爷,让王爷视为红粉知己,却又隐瞒身分,教王爷蒙羞,这是该死之四。
“芮羽不忠不义,只念私情,如今满汉皆唾弃。明清皆不齿,天下之大,无自容之地,请王爷赐死。”
她的话让岱麟几乎站不住脚。不,他不要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那一声声该死,字字如血泪,但每一滴血都是作假,每一颗泪珠都是虚伪的!
他不要听!岱麟捂着双耳,却发现两颊一片潮湿。他哭了?他竟然为芮羽哭了?他大吼一声,自胸膛传来剧痛。
不!他不能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大清军心全靠他,稳固爱新觉罗王朝也靠他,歼灭明朝道孽更靠他,他不能一错再错!
他突然想到长恨歌中的那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他已能明白唐玄宗下令要杀杨贵妃时的心请了。
岱麟将自己隐入黑暗之中,向门外叫着,“贺古扬,把东西拿进来!”
贺古扬走进来时,发抖的手上端着一个盒子,盒子里一边是穿肠毒酒,一边是摺叠好的白绫。
“两种死法,你挑一种。”冷冷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
用白绫上吊,死相难看,且需劳师动众,不如毒酒一杯,快又干脆,可掩面而去。
芮羽冷静地跪直身体,方才那一番话已掏尽她的肺腑,如今似只剩一缕幽魂。
她朝岱麟深深的跪拜,清晰地说了一句,“芮羽走了,王爷请保重。”
毒酒在她手中,正要往肚子里送时,飞快的闪电一脚,瞬间踢翻了她的杯子,酒液洒了一地。贺古扬惊呆了,不解地看着出招的岱麟。
芮羽只微微一愣,又点点头说:“芮羽明白了,王爷是要芮羽以白绫归天。”
她说着,又取出白缓,但岱麟手一伸,那条由绫便飞上屋顶梁柱,空悬在那儿,掉不下来。
芮羽这才震惊的看到岱麟的脸,他的气色不比她好,眼中布满红丝,那藏不住的痛苦比死还教她难受。
岱麟则瞪着她,为什么她不怕死?为什么她如此从容,对生命毫不留恋?如果她能苦苦哀求,捶胸顿足地要他原谅,就像一般的女人一样,他或许会饶她不死。但她没有,她不正常,一心求死,还自陈四大该死罪状。然而,不就是因为她不同于一般女人,他才会把三千宠爱集于她一身,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吗?
他知道她为何能如此平静了,因为死亡就是解脱,她一杯毒酒下去,或一条白绫引颈,之后她就没有知觉,入了黄泉,喝了忘魂汤,就忘掉人世,忘掉他岱麟。
而他呢?则永远记得她惨死的模样,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承受寂寞孤独的凌迟,活着更像是一种惩罚!
贺古扬看着他,表情净是迷惑和等待,芮羽看着他,则是满眼的悲悯。
岱麟整个表清强硬起来,冷酷地说:“顾芮羽,死是太便宜你了,我有处置你更好的方法。我要将你幽禁在西山的寒云寺里,终生至死,不得见一外人,我要你在黑暗孤寂中独自啃噬那一生的撼恨,直到青春殆尽,芳华老去!”
芮羽那受尽折磨的神情,转为愕然。
“我要你在深山古寺之中,知几里外有万丈红尘的繁华,却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我要你孤独幽闭,一生与世隔绝,我要你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才足以泄我心头的愤恨!”岱麟的话如一把把刀锋,狠狠的刺向她的心。
这确实是比毒洒和白绫更残忍!活着,却不能见外人,连岱麟也不得见,那要忍受多少年岁呀?芮羽在万念俱灰下,连宁可一死的要求也苦涩地出不了口了。
而在一旁的贺古扬,以世俗眼光来看,觉得幽禁总比赐死好,忙时芮羽说:‘顾姨娘,王爷饶你不死,还不快谢谢他不杀的恩典?”
恩典?芮羽看着一睑与她恩断义绝的岱麟。好,如果幽禁一生能泄他的愤恨,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就是无法当它是恩典。
岱麟感觉到她的目光有说不出的遥远,他再也受不了的说:“贺古扬,今夜就立刻将她送到寒云寺去,以后靖王府就没有顾姨娘这个人了!”
他说完,便用力打开门,大步跨到明亮的阳光之下,头也不回一下。
只留下疲累又心碎的芮羽在后面轻声地说:“岱麟,就此永别,请保重。”
马车轿辘,过了不知多少曲折路才来到寒云寺的山阶下。
芮羽一路上只看着自己的双手,泪不停的流,湿了她的袖、湿了她的裙,她想到古人位泊于红壶中,泪凝如血;可她的泪只是蒸散掉,如烟愁杳杳,不知向谁倾诉,因而觉得更加悲从中来。
下了马车,天色已黑,两名女尼拿着火炬在阶前引路。
芮羽看着那苍天莽林,她这一生的牺所,要叹息也无从叹起。
临走前,她叫住贺古扬,“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可我有一件事,能不能拜托你?”
“顾姨娘,有什么事请吩咐。”贺古扬仍恭谨地说。
“叫我芮羽吧!我已经不是顾姨娘了。”她说。
贺古扬不那么确定,他没见过岱麟曾宠爱一个人到像宠爱她的地步,然而,他也不懂爱愈深,恨就愈深的道理,所州很乐观的说:“顾姨娘放心,王爷正在气头上,如果气消了,他想念你,就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贺古扬,王爷可不可能不当满人呢?”她问。
“当然不可能呀!”古扬心想,这是什么怪问题?
“那他就不会有接我回去的一天。”芮羽轻叹一口气说:“贺舌扬,你是王爷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只想拜托你,以后要好好照顾他。”
“我已经跟他十四年了,这点我会。”他说。
“特别是这次江南之役,皇上还派他去吗?”
“皇上怎么少得了他?只是因为顾姨娘,他由幕前指挥的,变成幕后调度的,内心很不高兴。”贺古扬说。
“就是这一件了。王爷现在正处在愤恨难当的情绪中,加上我的缘故,他更是有气没地方发泄。”芮羽细心地交代,“贺古扬,你随他到江南,千万不要让他过于冲动,把气出在杀敌上,陷自己于不必要的险境中,明白吗?”
“我懂了,我会保护他、提醒他的。”他点点头说。
“谢谢你。”芮羽话说完,便随女尼走上山阶。
夜极深静,寒云寺的轮廓已化入暗寂中,什么也分辨不出,就如同以后她完全隐出人世的日子。
其实,这也没那么糟,以前大哥不是也叫她到白湖寺了却残生呜?如今不过是“白湖”改成了“寒云”,而她失去了完全的自由而已。
上天的安排也真难解,她连出家,也要在岱麟方圆百里之内。他会在悠悠岁月中娶妻生子,享受荣华富贵;而她则在幽幽长日之中,一声佛一声佛地念到不会再为他心痛为止。
第八章
岱麟麾下的大军,七月底抵达南京,速战速决,将郑成功的军队驱离长江后,九月便班师回朝,只留达素在福建,与闽浙外海的叛军做招降谈判。这次郑氏的攻打,能在东南半壁造成轰动,南京也差点失掉,主因在于军守匮乏及民心不定。而能收复之因,全靠两江总督及提督的援兵之计。他们说,家眷全在北京,依大清律法,守城过三十日遗失败者,有罪也不波及妻儿,所以,他们便与郑氏军队约好三十日之后再投降。就是这三十日,广东、湖南的大军先来到,再等北京统筹的岱麟一入长江,便在南京外围前后夹击。
郑成功因丧失最好先机,又轻敌,最后不得不放弃江南,回到原来的根据地。郑氏的失败,是反清复明志士的一大挫折,对清朝而言,他们的统治又更进一步稳固,从此江南禁止集会结社,士人的思想被严厉地控制着,使造反的可能性达到最低。
郑成功的军队缟素痛哭自不必说,在北京的胜利庆功宴则不分昼夜的举行,加官进爵封赏,由内阁到吏部、兵部—一发出。
而代皇帝出征的岱麟,则更是有赏不完的宅第、马场及金银珠宝,靖王府川流不息的祝贺人潮,将附近几个胡同挤得水泄不通,若干年后,人们都还津津乐道。
这些火树银花的辉煌,这些宝马雕车的热闹,岱麟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他耳旁还存有炮声隆隆、马蹄践踏的情景。一次的征战荣耀,是多少血流成河的生命换来的,实在不值得人们在堆起的尸身上欢腾又歌舞。好不容易,庆祝逐渐到尾声,在秋凉季节,只剩几个较远到的亲戚还逗留着,旬月下来,岱麟已经养成每日必醉的习惯,只要有人干杯,他必奉陪。
“好啦!你不可以再喝了。”这一天,太福晋终于看不过去的说话了。
“这是代表我和允纶兄弟友好,怎么能不喝呢!”岱麟笑着说,他除了睑稍红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不是嘛!我和大哥是血浓于水,胳臂往里弯,哪会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呢?嘻!”允纶则是小眼变大眼,人都东倒西歪了。
“对,我疼允纶,正准备把西郊的别墅给他立户哩!”岱麟说。
“没错,尤其是你娶了蒙古格格后,我更要搬出去了!来,为蒙古格格干一杯。”允纶又起身倒酒。
“蒙古格格?我不是已经娶过了吗?”岱麟皱眉说。
“那是王容,我现在说的是另一个——”允纶喝了一大口酒,话没接下去。
“不!我娶过一个蒙古格格就够了,不要另一个。”岱麟站起来,允纶恰好递过一杯酒,他手一甩说:“不要,我只取一瓢饮,一瓢饮呀!”酒杯一飞,打到了太福晋及几个客人身上。太福晋脸色一变,生气地说;“够了,你们兄弟也闹得差不多了。来人呀!把王爷和贝勒搀扶回去,见他们把醒酒汤喝完。”
岱麟嚷着不用人服侍,一路跟蹈地往金阙轩走去。贺古扬在后面跟着,不免叨念道:“王爷,酒喝多了会伤身,你不能每天再这样喝得醉醺醺了。”
“贺舌扬,你不懂。人生恼恨多,但愿长醉不愿醒呀!’岱麟停下来说:“只有酒才会让我一觉到天明,只有酒,才不会让我觉得醒来无味呀!”
贺古标早知道王爷有失眠的问题。在南京征战时,不能喝酒误事,他常常是睁眼到天亮,所以班师回朝肘,人整整瘦了一大圈,表面上他是忧国忧民,但贺古扬很清楚,王爷其实是为了顾姨娘。
这一个分神,岱麟已踏上通往“涧石坞”的小桥。古扬连忙拦着说:“王爷,咱们金阙轩在另一个方向哪!”
岱麟猛推开他,意即谁挡我谁倒楣;古扬跌了一大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岱麟爬上那挂着几条瀑布的乱石假山。
先前,贺古扬并不明白为何岱麟要爬那么高,只是有几个清晨和黄昏,就见他待在山石项,或坐或立,危险的景象令人怵目惊心。有一天,贺古扬憋不住好奇心,自己偷爬上去,才赫然发现,在假山便可以远眺云雾里的西山,这不是又为了被幽禁在寒云寺的顾姨娘吗?既是顾姨娘,贺古扬也不多劝,只能警觉些,让岱麟来“洞石坞”,来了便防他摔下来。
十月深秋,天暗得很快,入夜后亦有霜寒之气。贺古扬左右看看,说:“王爷,我们回金阙轩吧!您刚喝了酒,小心染上风寒。”
“别管我!”岱麟吼着。
贺古扬又劝了几次,直到太阳西沉,天边已呈墨紫色,根本看不到什么山影了,可岱麟还是伫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