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屏惊愕极了,她停止抗议,任双手在他的掌握中瘫软无力,“不!不要为我!永洲,你明白你是在铸成更大的错误吗?我屡次用我的命来保你的命,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呢?”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何永洲一脸执着地说。
雁屏很想讲前世情孽及今生业报那一套,还有她那结局极悲惨的梦,但她知道,何永洲不会相信的,反倒会更加强他的决心。
所以,她只有说:“其实你懂的,我们两个来自背景完全不同的家庭,你是何舜渊的儿子,我是程子风的女儿,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因此,我在你的生命中只是污点,只有破坏的份,对你的未来没有好处。”
“我已经不在乎未来,我已经看透名利了!”他说。
“不!那不是你!你生在政治世家,天生是领袖人才,注定要荣华富贵,你逃脱不了名与利。”这次她很轻易地抽出手,用平静的口吻说:“这也是我今天和你谈的目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绑架案的事了。”
“我人到了,就要管到底。”他不妥协地说。
“你不怕记者发现,又要炒热新闻,造成可怕的风波吗?”她苦口婆心地说。
“我不在乎!”他不耐烦了,直盯着她说:“我只想问,你还爱不爱我?”
雁屏的手握着栏杆,紧得痛到筋脉骨髓她望着漆黑天幕上的一架飞机,红光闪呀闪的,她想像它若坠入海里,海便会在一刹那吞噬了人间无数的爱恨情仇。
她的手扭得更紧,直到指甲像要脱落了才说:
“不爱,已经不爱了!”
话随海风吹散,每个字都打到他的脸上。他愤怒、不信、受伤害,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说:“不!你骗我,你说谎!你曾为我而死,那么深的爱不可能消失的!”
“就是因为死亡,才让我大彻大悟的。何永洲,别让我们再自相残杀了,醒醒吧!求求你,醒醒吧——”雁屏猛地住了嘴,这情景好熟悉呀!仿佛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她也管如此求过他,然后惨剧就发生了……
她再也受不了了,用力推开他,转身就奔回自己的房间。
何永洲还留在原地,咀嚼着那句“自相残杀”所带来的苦涩。或许他不该问“爱或不爱”的问题,因为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比一个“爱”字复杂许多,就像在一张涂满颜色的纸上,想找出原有的洁白一样困难。
他们虽能擦呀洗的,但洁白的爱仍隐匿难寻。
所以,哄让没有用、理性没有用、相敬如宾没有用、成熟独立没有用……他所受的教育,所建立出的原则方法,一切爱情的定义及公式,对雁屏都没有用。
因此,这束美丽的玫瑰花也是白买了……
他靠着栏杆,望着湾区神秘如梦的夜景,他仍没有欣赏的心情,只是站在那儿,将细柔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交给山海之间回荡的风。
很快的,玫瑰飘零,在黑暗之中,完全失去它们的艳红及明丽。
雁屏是由岳海栗陪同,由旧金山一路往东部开。她一早便没看到何永洲,也不想问,只任由心情独自去沉重。
她愈和岳海粟相处,愈觉得他这人怪。有时候,他看起来像阳光,幽默风趣,可以逗得周围的人开心大笑,有时候,又沉郁得如同黑夜,一言不发,使人不知该如何反应。当然,人都会有这两种情绪,但岳海粟又变化得太快、太极端,像碧澄澄的晴天突然狂风骤雨,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诡谲感。或许,何永洲喊他狮王是有道理的。
他们在一处果园分手,雁屏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第七章
穿过一座整齐栽种的桃子、李子、樱桃、草莓…… 树林,再穿过一个小镇,景色丕变,黄沙开始飞散在车窗及公路上。
这是近治矾山脉尚未开发及绿化的谷地,带着沙漠荒芜的景象。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看不到另一辆车子,而公路起起伏伏,像没有尽头似地。她在光凸凸的小山之间迂回绕着,晓得也有另外几队人马在其他小道奔驰。
在最后一刻,她仍盼望何永洲不会参加,因为她,他的前程已损伤一次,而且疤痕水难消除,她好怕这一次的行动,又会带给他重挫。
“不会吧!若他能劝你父亲归案,可能是大功一件。”岳海粟针对她的疑惑说。
但愿如此,别的忧虑,她也无法再深入与岳海粟谈了。
一株株枯黄的矮灌木横亘在面前,最矮的土坡上出现了第一座风力发电用的大风扇,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一排排立着,成了加州特殊的景观之一。
雁屏按照指示,在经过这片发电区后,往较高的山麓走去。
山上似乎有人放过牧,平坦的草原直到远方,但因为是干季,草垂死似地萎黄着。
雁屏这时才感觉到害怕,万一勒索的歹徒不是她所预期的,而岳海粟他们也尚未布置好,该怎么办?在这穷山恶水之间,她完全是孤立无援的,如果对方真要杀人灭口,那她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也不应呀!
她第一天来到旧金山,母亲就偷偷对她说:“我在怀疑,那个绑架的人是蔡明光。”
“他不是逃到缅甸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美国?”她问。
“你老爸不也到美国了吗?他们那些人多少都会有门路的。”简秋华说:“你看,这里人人都知道你爸至少带了五百万美金过来,可对方只要一百万,又指明要你送去,这都是蔡明光要的价码,活像他来讨债似地。”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雁屏不解。
“当初蔡明光替你父亲顶罪的条件之一就是你。”简秋华说。
“什么?爸怎么可以——”雁屏大惊讶了,但随即想,以父亲的观念,女儿都是货品,她也不例外,而且要伤的心也早就伤过了。
“这也是我找刘家志的原因。”简秋华说:.“我不能再让你出任何意外,而刘家志大概是全世界唯一对你父亲无所求的人。”
“他既然那么讲义气,爸为何赶走他,而重用蔡明光呢?”雁屏又问。
“还不是玉屏那个番丫头害的!惠娥生的女儿,没一个像样的,现在你老爸一倒,她们母女就守不住,又跑回酒家上班了。”简秋华不屑地说。
雁屏不予辩解,其实哪能怪程玉屏她们?是父亲不给人留活路的。像她,若不是有个坚强又善计划的母亲,她如何能死里逃生,又在异国的土地上生存呢?
今天,她也要本着这一年来的磨练救出父亲,也救出自己,不能让原有的怯弱再拿控她的生命。
车开到几乎无路时,一条锈掉的小铁轨出现在草丛中,那也是交赎金的指定地点。她往四周看,居高临下,所有的风力电扇及公路尽在眼帘,这才有些了解对方会选择这真的原因了。
因为,如此一来,他们很清楚便可以知道她是否是单独一人。
但他们却没算到有个对这地区了若指掌的傅尚思,一个华裔混血儿。他给制了矿坑地道及废弃木路,使岳海粟和何永洲一行人能做适当的掩护,连她都看不出个动静来。
她的目光专心向前,没三分钟,就见有一辆小货车缓缓驶来。她立刻正襟危坐,从一数到十,让自己不要露出软弱的样子。
小货车停在她的不远处,一边的车门打开,雁屏为了表示诚意,干脆先跨下车,将装钱的手提箱正正的摆在车头盖的上方。
六月的焚风迎面吹来,炙热的阳光灼着她的眼睛,令她无法看明对方车里的状况。
突然,有个人被推下来,踉踉跄跄的,雁屏定睛一看,原来是许久未见的父亲,他的模样还算好,只是双手被反绑,嘴上贴着胶带,一脸气愤得要杀人的神情。
“爸——”她叫了一声。
车内的另一个人出现,他长得矮矮壮壮,中国人长相,手中还拿着一把枪,对着她说:“钱带来了?”
“带来了,一百万的美金现钞。”雁屏指着手提箱说。
程子风听了,立刻上下跳动,一双眼地狠狠瞪着她,又往车内咿呀乱吼。
绑匪不只一人?雁屏因看不见蔡明光而有些心慌,如今又不知绑匪人数,她很庆幸自己没有拒绝何永洲他们的帮助,晓得有人当后盾,让她安心许多。
她正想着,第三个人便现身了,虽然他变得又黑又瘦,但雁屏一眼就认出他是蔡明光。
“蔡大哥!”她仍本着习惯叫。
“雁屏,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碰面,但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你。”蔡明光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笑容。
此刻若问他为什么要掳人勒索,似乎有些可笑。所以,她只有用很温和的态度说:“钱在这里,你要不要点收一下?”
他打开手提箱,看了一下,并不清点,又关上说:“我并不是故意要做绑架犯法的事,找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一部分而已,这是你父亲欠我的。”
“我明白。”雁屏说:“钱你拿去,现在可不可以放我父亲了?”
“你父亲欠我的,除了钱之外,还有你。”蔡明光盯着她说:“你必须和我走。”
果然不出母亲所料,这也是雁屏最害怕的事。若她在他手上,待会地围捕的工作就会有困难,不知会造成什么混乱的场面;但在这节骨眼上,她无法想太多,只有先保住父亲的安全再说。
“好,我跟你走。”“雁屏无奈地说。
然而,她这句话透过身上的窃听器,传到躲在一旁的何永洲耳里,他简直要急疯了。他绝不赞成用雁屏去换可恶的程子风,而且雁屏若成了人质,他们的计划就要冒更大的风险。
“稍安勿躁。”’一个声音轻轻传来,分不出是刘家志,还是岳海粟。
现场最吵的其实是程子风,他虽然不能言语,却拿身体及喉咙制造扰人的噪音,用以表达他的愤怒与抗议。
“阿皮,拿下他的胶带吧!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蔡明光边走回货车边说,雁屏则被迫跟着他。
程子风的嘴巴一得到自由,马上叫骂:“蔡明光,你这孽徒,我一定要按帮规处置你,不只是抽筋断肢,还要凌迟处死,肉一片片的割,割到你祖宗八代都认不出你这混蛋王八蛋来……”
“义父,北门帮已经不存在了。”蔡明光冷笑地说。
“你他妈的我程子风还在呀!还有,别叫我义父,我没有你这忘恩负义的龟儿子!”程子风气呼呼地说。
“我没有忘恩,是你先对我不义的!”蔡明光目带凶光,向前一步说。
雁屏见状,忙挡在中间说:“鬃大哥,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先放我父亲走吧!”
程子风一听见她的声音,又冒起另一股火说:
“你这不肖的孽女,我今天会落到这般田地,全是被你煞到的!你还敢把我辛苦赚来的钱交给那个王八蛋?!钱还我、还我……”
“这钱是我应得的,而且这一百万,比起你所吞占的款项,只有九牛一毛而已。”蔡明光吼回去。
“爸,你别再说了!”雁屏很怕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会失去控制,赶紧两边劝住二蔡大哥,让我把车钥匙给我爸,让他先离开吧!”
蔡明光一下子夺走她手中的钥匙,丢到远远的草丛说:“不!我们先走!他呢!就在这儿好好的享受旷野之乐吧!”
程子风气血上升,整个人失去了理智。想他北门帮的帮主曾经多么风光,不但由北到南一呼百应,连放个屁,人家也会奉为圣旨;而他今天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像猪一样被捆着,待会还要如狗般去找钥匙,若找不到,岂不是死路一条?还可能会被秃鹰啃得尸骨不全?
不!帮主有帮主的死法,绝不能像哀鸣不已的禽兽!
说时迟那时快,程子风再也不顾手枪的威胁,往手提箱的方向冲过来。雁屏同时看到阿皮手中有银光一闪,而蔡明光也掏出腰间的枪,她急急护住父亲,大叫一声——
“不要——”
接下去的几秒,事情快如闪电,她在碰到父亲的那瞬间,有人扑向她,然后一声枪响,爆破在耳膜旁,如晴天下的霹雳。
谁开枪了?
雁屏的脸上都是沙,伸手一抓却是草,满身都是,而草上沾着丝丝屡屡的血……谁中枪了?
她往后看,血由草中渗出,她拚命用手去拨开,何永洲的脸露出,惨白无比。
哦!天呀!是永洲,他替她挨了这一枪!血正由他的肩膀汩汩流下,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她不由自主地尖叫;“他中弹了!他流血了!”
埋伏的人比想像的多,至在扎起的麦草中,甚至有外国警察,但雁屏什么都看不清楚,只一心捧着何永洲的脸哭叫:“你醒醒呀!,醒醒呀……”
同样的话,不只是唤回他的记忆、他的理智,”甚至是他的生命呵!
泪滴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皮微微张开,说了一句只有她听得到的话:“我……愿意为你死……因为我…… 欠你……”
“不!不!保了我的命,没有你的命,又有何意义呢?”她让不成声地贴着他的脸颊说。
“就是……这一句话……”他微弱地说完,又会上眼。
“水洲!永洲!别睡呀!”她紧紧地抱住他哭喊。
“程小姐,你别激动,救护的直升机马上就来了!”一旁的岳海栗安慰她说:“永洲没伤到要害,不会有事的。”
“我又害他,我又害他了!”雁屏无法自抑地伤心起来。
警车大响,直升机噗噗的气流声,仿佛都是事先预备好的。当救护人员用担架抬起何永洲时,她脚虚软得差点站不起来,全赖岳海粟扶住她。
她的衣服及手也有血,是永洲的血、永洲的血…
而被刘家志扣住的程子风,咒骂声不断传来,他痛恨刘家志的出现、雁屏的报警、钱财的流失、一生的摧毁……他怪天怪地怪所有的人,暴跳如雷的样子,连外国警察都侧目。
在何永洲上直升机前,雁屏忍不住回头,用一种极严厉冰冷的语调对父亲说:“你,闹够了吧?”
女儿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绝情及恨意,让程子风不禁闭上嘴,他思及孙师父的话,何永洲是雁屏的前世仇人,他们相逢则劫难生,而他则事业全毁,福星会成灾将……
也许他应该安于平平凡凡的一生,也许二十年前不该救雁屏一命……如果他不是那么贪婪,能够安于寻常百姓的生活,今天或许就不会走到这蛮山荒地的凄凉状况了……
“义父……”刘家志轻轻叫他。
“别叫我义父,我没有任何义子。”程子风看着女儿上直升机,满脸沧桑地说:“人生不过像一场梦,梦醒了,就是觉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