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沉默无言,但眼看车子已经转得失去理智了,才开口说:“你再这样开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死?”海粟的声音爆了出来,“你竟然会怕死?我以为你这住在坟墓里的魔女,是什么也不怕的!”
“我是不怕死。”斐儿淡淡地说:“问题在你,你甘心和我这魔女死在一起吗?”
他怒瞪她一眼,却发现此刻的她,长发纷乱地披在肩上,脸色苍白似雪,眸子大大得如冬夜的湖,外衣连领子都没有翻好,就像个迷失的小女孩,脆弱得令人心疼。
他有可能在下一秒和她共赴黄泉,但他甘心吗?如此一来,他得从此住进她的墓里,两人的纠葛再也扯不断,他甘心吗?哦!他没有丝毫不甘,反倒还觉得这死法不错,因为这样,她就再也逃不开他了,而他也可以无阻无碍地教教她什么是永远的羁绊及禁锢……
哦!慢着……他是中了邪吗?竟有这种自残自虐的倾向。
海粟在惊吓出一身冷汗的同
时,车速也回复正常,最后停下来。斐儿看出去。窗外出现的竟是“伟岳”的办公大楼。
“上去吧!我们得好好谈一谈。”他冷峻地说。
仿佛怕她跑掉般,他一路上紧紧的抓住她,直到打开董事长办公室所有的灯后,他才将她用力一甩。
重心不稳的斐儿,踉跄地跌在沙发上。
他看着她,眼神如刀刃,闪着寒光,一字一句的说:“你去向我父亲勒索工作和一栋房子?”
“不是勒索。”斐儿坐直身体,额际的疼痛未减,手上又有新伤,但她忍耐着说:“我今天如果不和他谈,他迟早也会出价叫我离开你,我只不过是先行动,省下大家的麻烦而已。”
“你对你以前的男朋友们都是如此吗?”他逼近地问。
“差不多。”她淡淡的说,并未解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出击。
“你……你真的心如铁石,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海粟厉声质问:“在你眼里,冰冷的金钱胜过一切,让你能轻贱自己,把人格和自尊出卖喊价吗?”
斐儿的心瑟缩了一下,用更压抑的声音说:“人格和自尊是你们有钱人的玩意儿,我只求生存。”
“你大学毕业,有一技之卜,我又付你那么高的薪水,还不够你生存吗?”他怒吼了出来,像一只发火的熊。
斐儿觉得身上的血液奔流,
仿佛快爆炸。海粟不同于其他男人,她已穷于应付,内心已快没有力气了。
好一会儿她才说:“难道你就不能接受我不想跟你的事实吗?”
“轰”地一声,有如潮水般向他袭去,直接击向他最脆弱的地方。
海粟脸色一沉,阴狠地说:“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你的那些男朋友?”
她的眼下泛着青影,满脸疲倦的说:“我要说多少次你才会懂呢?我的伎俩从不会在一个人身上重复使用。所以,放开我吧!你不要我,我对你父亲的勒索自然就不成功了。”
“所以,你对德铃和我父亲的作法,都是故意的,只因为你不要我?”他再一次问。
她点点头。
“尽管我给你再多的好处都没有用?”他又问。
她摇摇头。
他将她拉起,与她眼对眼,恶狠狠他说:“我不会饶过你的,我会让你无路可走!”
“那么,我找你父亲就对了,他会帮我远离你,就像从前一样。”斐儿试着挣脱他的箝制。
天呀!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他正不知该如何对她时,传真机响了,两人都吓了一跳。
海粟放开她,走到桌前。信是住在美国雪城的永洲传来的,纸上只有短短的数言——
我和雁屏已于三天前结婚,场面虽小.但快乐及祝福丝毫不减。恭喜我吧!有空欢迎到雪城一叙。
在这种时刻,接到这样的消息,海粟的心情分不出是高兴,还是苦涩?
永洲终究放弃了红尘世界,选择与所爱的人守在那小小的天地,他和雁屏轰动一时的恋情,海粟自始至终都是不置一词的。
记得半年前在旧金山,他和永洲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是最不适合谈感情这件事的人。
他又说,狮王只晓得扩充领土,女人则是领土的一部分;他还劝永洲,雁屏是危崖上的一朵花,一个弄不好,便会粉身碎骨……
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成了攀采危崖之花的人呢?
而他又比永洲更惨。雁屏虽然出身北门帮,但善良多情,对永洲生死相许,愿做一对同命鸳鸯;可他要的斐儿,却是个没心没肝,集人类心中冷酷无情之最的魔女!
他到底在搞什么呢?为了这性情古怪、思想偏激的女人,他竟要辜负德铃,又要让家人痛心失望,这不是完完全全地丧失理智了吗?
他用复杂的眼神望着站在窗前的斐儿,她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唯有他在这里受罪生气,这或许就叫“色不迷人,人自迷”。
一个个问题如冷水灌顶,一寸寸浇熄了他的心。
他用断然的声音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以后我们之间不相于,也互不干涉,你不许再去打扰我父亲。”
斐儿讶民他的轻易妥协,似乎是在看那份传真之后,才有如此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致她很想看看其中的内容,也很想知道是谁传发的讯息?
但她知道这种好奇心并不适合她,她只有以疏远的语调说:“是的,岳老板。”
她合拢大衣.迳自走出大楼。黑夜的风,刺骨地吹着,在这种时候,路上的行人极少,感觉异常荒凉。
她才踏上马路,后面就有脚步声相随,接着是海粟的话,“我送你回家。”
“不必,几步就到了……”
斐儿的话尚未说完,两辆救火车便从身旁急驶而去,尖锐哀鸣的响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特别骇人。
她倒吸一口气,仿佛看到黑烟烈火,就像那些醒来的夜,噩梦的情景,还有在脑海中分分秒秒告存在的惧怕……
又一辆救火车驶过,接着是救护车、警车,全往她家的方向而去。会不会是母亲?她会不会是起来烧纸钱赶鬼了?
“不!不可以失火!”斐儿大叫着,然后疯狂地在街道上跑起来,头发飞散一脸。
海粟被她的举止吓到了,也不自觉地跟在她后面追着。
不是才辞掉她吗?不是才说互不干涉吗?这个可恨又邪恶的女人啊!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地又和她一起夜奔?
他很想停下来,但斐儿的惊恐攫住他的心,教他忘了方才“男儿当自强”的决心。她说失火,到底哪儿失火?
其实不用问了,围聚的救护车和人群,浓烟的味道,还有他们奋力冲刺的目标,都直直指着斐儿的公寓。
结果,陷在火海中的,正是海粟为她租来的新房子。
* * *
斐儿坐在医院急诊室的外头,满脑子仍是儿小时前的混乱。警笛鸣声,人们的哀哭咒骂,火舌的哗哗剥剥,然后一切毁掉,抬出来的是不成人形的母亲。
“斐儿,你……又纵火……要烧什么……”芝秀临上救护车前,还痛苦地呢喃着。
除了芝秀,还有一位老太太在逃命时摔断了腿,也正在急救中。五间公寓,有全毁和半毁,一夕之间失去家园的人心中皆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老太大的儿子和媳妇,带着几个孩子,不时对着斐儿怨诉,“火是由你家烧起来的,我们辛辛苦苦买的房子,半辈子的积蓄,你们要负责呀!”
斐儿没反应,像傻了一般,反而是海粟不停地安抚灾户说:“放心,如果火场鉴定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尽全力赔偿的。”
斐儿的眼神定定的看着前面,对四周的声音仍然没有反应。海粟以为她冷,于是脱下外衣被在她的肩上;以为她担忧,所以不时给她鼓舞,他这人就是如此,灾祸当前,所有的恩怨都会被暂放到一边。
天渐渐亮了,海粟才想到应
该给父亲报平安。他这样冲出来,又一夜未归,家人一定很担心。
算算时间,习惯早起的父亲应该准备出去运动了。
他拨了一旁的公共电话,正是岳昭辉接的,一听见他的声音便说:“是海粟吗?你去哪里了?我可是急了一夜呀!”
“对不起,爸,我人在医院。”他说。
“在医院?你怎么了?是兰斐儿伤你了?”岳昭辉急急的问。
“不是。”海粟连忙解释,“斐儿家失火,她母亲身受重伤,医院正在急救,我们在这里等消息。”
“兰斐儿又纵火了?”岳昭辉直觉地说。
“不是斐儿!房子起火时,她正和我在一起,不可能纵火……”海粟说着,看见几个警察走向斐儿,于是便匆匆的说:“爸,我得挂掉了!”
“喂!海粟呀!没你的事就快回家吧!千万别和兰斐儿牵扯不清……”岳昭辉利用最后的几秒说道,但线那头却“咔!”的一声切断了。
斐儿整夜未睡,又是和海粟争执,又是火灾的,她眼下的青影几乎已凝成黑色,让纤弱的她看起来更加凄楚可怜。
一名警官手拿纪录簿,温和地对她说:“火已经控制住了,此刻消防人员正在清理现场……呃……根据初步判断,火是由你家开始的,可能和烧纸钱有关。”
斐儿看着他,面无表情。
“据你母亲说,呃!我们救她出来时,她一直说火是她女儿放的。”警官谨慎地问:“你有姐妹吗?”
“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斐儿语调冷静的回答。
“那么,火是你放的?”警官的眼睛紧盯着她。
斐儿又不开口了,眼睑垂下,一副认罪的模样,倒是旁边的海粟气急败坏地说:“不可能是斐儿!火灾发生时,她正和我在几条街外,除非她有特异功能或分身术,否则不可能一面和我说话,又一面去纵火!”
“你又是谁?”警官抬起头看着他问。
海粟递出身上的名片,对方在看到他的名位及头衔后,判断应该不会作假,便说:“你是证人,可证明兰小姐的无辜,那么一切关键就在兰太太身上了。”
“没错,但你们要问案,也得等到兰太太生命没有危险,恢复知觉以后了。”海粟说。
几个警察离去后,海粟直直的看着斐儿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否认?火明明是你母亲引发的,她为何要推给你?”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正在受苦,还生死未卜呢!”斐儿别过头去,表情有些哀伤。
“我想你累了,我去买些早餐。”他站起来说。
“不!你该走了,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再回来了。”她说这话时,态度很坚决,并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递还给他。
海粟只是站在原地凝视着
她,并不伸手去接。
而后,当他走出医院的长廊时,他知道自己会再回来;而且还会供应食物和金钱。跑不掉了!昨晚当他直觉地追在她后面时,就再也没有办法脱身了。
斐儿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黑外套,他不拿走,就表示他的不离开。为什么?在她这样卑劣地对待他后,他为何还要留下来呢?
一滴泪、两滴泪,在厚厚的呢料上渗出湿湿的圆圈。她哭了,有一些是为母亲,有一些是为自己,还有一些是为了海粟……
* * *
芝秀全身有百分之八十的面积烧伤,加上她原本心脏就不好,医生对她的存活率十分悲观。
她清醒时,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痛则寻死,不痛则又求大家别让她死,斐儿是唯一能应付她的人。
斐儿总严肃着一张脸,没好言也没好语,但照顾母亲却极为细心,全天候不眠不休,也不怨天尤人。
她坚忍的模样,常让海粟动容,忍不住想,一个有孝心的女孩,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她是那种属于面冷心热的人吗?
艺秀有精神分裂的历史,生命又面临垂危,所以,刑事方面并不起诉,然而,真正麻烦的是民事部分,几个受灾户联合控告,要求一笔庞大的赔偿金。
海粟主动请律师,包揽了大半的工作。可是,他看不到斐儿的感恩,她好像理所当然地接受,让海粟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又被斐儿利用,当了冤大头?
在家人的压力下,他尝试着慢慢抽手。或许他又多管闲事了,斐儿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甚至可能还在背地里笑他笨呢!
他不知道,这次的意外给了斐儿狼狈地一击,在她以为日子就快平顺,她可以有心灵上起码的自由时,母亲竟以这种方式面对人生最后的一段日子,而这让斐儿完全失了方寸。
从火灾的那一夜起,她就惶惶如在噩梦中,偏偏又醒不过来;如今,她只靠表面的意志和海粟撑着,但意志随时会崩溃,海粟随时会走开,最后,她会不会整个人陷在黑暗中,没门、没光,然后窒息而死呢?
终于有一天,斐儿昏倒在母亲的病房里,医生帮她打了营养外和镇静剂,将她安排在另一个房间,并且通知了在公司的海粟。
海粟在急忙出发前,又回来替他工作的德铃,毫不掩饰地嘲笑地说:“我看那女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生活了!”
她也说得太夸张了吧!他现在可不是被诱惑,而是在救人急难呀!
当地看到纤弱的斐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时 ,所有家人朋友的指责声讨又逐渐淡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触动他内在最脆弱的一根弦,他唾恨她,却又忍不住为她心痛。
新年的阳光薄薄洒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唯有这个时候,她无法抗拒。
她的额头上有一块瘀青,是撞到他车子造成的,斐儿对别人的恩不言谢,看似无情义;但她对别人给予的伤害,也习惯保持沉默,就像兀自生长的花朵,遗世独立,不管风也不管雨。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的创痛到底有多深?她明白她已经不能再承受了吗?海粟在心中叹口气。
海粟轻吻着那瘀青,再看看那张柔美的脸,又陷入因她才会有的矛盾感情中。
走到烧伤病房,他很讶异芝秀竟坐了起来。她全身包着纱布,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此刻,她的目光清明,比他认识她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有精神。
“我一直在等你。”芝秀用对熟朋友信任的语气说。
“斐儿没事,只是太累了。”海粟坐在椅子上回答。
芝秀在他脸上梭巡,仿佛在研究什么,久久才说:“海粟,只有你才能救斐儿。”
“救斐儿?她没有害死我就不错了。”他苦笑着说。
芝秀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她把视线放在遥远的某一点上说:“斐儿从小就是个安静又令人难懂的孩子,她从来不要什么,不拒绝什么,苦的乐的都默默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