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雍不顾所有列出的反对意见,径自往富塘镇而来。
他能够有勇气,其实是仗着宋世藩对他的赏识。
在书房见到他时,宋世藩的确是一张迎人笑脸,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恭喜你啦!”
“谢谢伯父关爱,小侄就是特来请安报告的。”牧雍有礼地说。
“在前朝,你就是钦点的状元,能够出将入相了。”宋世藩好心情地说:“可惜呀!我差一点就可以喊你女婿了。”
听宋世藩这么一说,牧雍忙道出自己的来意:
“伯父,这一年来,为了有误璇芝小姐的事,小侄一直深感愧疚,今欣闻她已平安归来,能否见上一面,让小侄亲自忏悔请罪?”
不提璇芝还好,一提及她,宋世藩整个脸立刻暗下来说:“婚约已退,再见面,似乎不太好吧?”
“我知道见面是极不妥当的事,但这件事里,璇芝小姐是完全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想告诉她这些,让她不要心存太多芥蒂或阴影。”牧雍开始紧张了。
“璇芝去年离开你家时,就应该有想到退婚一事。而且时代在变,碰到退婚虽脸上无光,璇芝也尚能接受,所以见面之议,就毋庸再提了。”宋世藩很坚决地说。
一门一墙就要将他封死在外吗?牧雍再做挣扎说:
“伯父,能不能请你问问璇芝小姐的意思,或许她会愿意见我。”
“我很确定,璇芝不会愿意见你的。”
宋世藩微皱眉说:
“想想不是很矛盾吗?以前璇芝嫁去你家,你千方百计不见她;如今退了婚,你又专程登门要见她,我实在很不了解你们新一代年轻人的行事作风。”牧雍明白再争下去,宋世藩对他的好印象会一笔勾销,所以只好退一步说:
“伯父教训的是,小侄的要求确实是有欠考虑。那么,我能不能问一声,璇芝小姐目前好不好?还怪我吗?”
“她很好,不曾提到你,我想他没什么怨怪,她自己逃家,也有一半的不是。”
宋世藩又说:“她目前不在家里,她母亲带她到上海、杭州的亲戚家走动,所以你想见她,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璇芝就这么结束了吗?牧雍以极沉重的心情离开宋家,回头看到严严紧闭的宽宅大院,果真是朱门深似海,要寻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吗?
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和她说一句话而已呀!
然而可笑的是,大家都谨防着他们有机会说话;但最最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为了求那句话,辗转反侧,日夜思之,即使是付出一切代价,他恐怕都会心甘情愿吧?
璇芝,璇芝,你到底身在何处?
他这前所未有的情绪是如何衍生的?真只有她才能治得好吗?
※ ※ ※
牧雍静悄悄地回到“烟萃居”,不愿惊动任何人,因为他亟需独处。
看见翠竹,一声长叹;见到绿芭蕉,一声长叹,等见着桌上由美国宾州来的信,他的叹息声没有了,换来的是更多的心事。
整个暑假,他或许见不到璇芝;而秋天她回学校时,他早在往美国的船上了。
不!不行!此去三、四年,时间如此长,万一她嫁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他不要她嫁给别人!想到这儿,牧雍如遭当头棒喝,无法动弹。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冲向脑门,叫着:我要与璇芝共处晨昏、寸步不离;我要她依赖我,只属于我一人;我受不了一日见不着她,我受不了她对别人友善;我只准她在心里爱着我,她的一颦一笑都只为我徐牧雍一人而存在!
爱?这就是中国诗词中吟咏的爱情,西方戏剧小说里歌颂的爱情吗?
他忆起运河旁初见她时的惊艳,以后他的殷殷相助,不是侠义心肠,而是一种心底的钟情;其后北京相逢,他的屡次探访,不是友谊,兄妹情分或道义,而是出自他对她的渴求和恋慕。
所以他锲而不舍、低声下气、嫉妒、忽悲忽喜,像个任性的孩子,原来都是因为爱她的原故。
他时常高唱自由恋爱的论调,但都是纸上谈兵,自己真正爱了一年,却不曾觉悟,岂不荒谬?大概璇芝是属于他的包办婚姻及封建意识,他没想到爱会停驻在她身上。
说什么自由恋爱?真正爱上以后,就彻底失去自由,管她的村姑或小姐,新女性或旧女性,受教育或没受教育,他早已挣脱不了璇芝的魔力之网。
问题是,璇芝是自由的,也有选择权,她爱他吗?
牧雍一点信心都没有,仔细回想,璇芝责怨他的时候多,而且对他没有比其它人特别;自行返回富塘镇,尤其做得狠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或不舍。
如意缘天生注定,他去年大婚之日,就该与她结为夫妇的。第一次他觉得指腹为婚的妙意——是你的就跑不掉。璇芝呀璇芝,她应该属于他,此刻在烟萃居内恩爱厮守,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但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要如何才能挽回呢?
牧雍或坐或走,就是静不下那颗骚动不安的心。
“大少爷,老爷书房有请。”仆人在门外说着。
八成是为了出国的事,他拿了那封宾州来的信就往父亲处而去,可没想到连老奶奶及母亲也在座,好象要讨论家族大事一样。
“美国大学来信,确定明年一月可以收你,你现在的计画是什么呢?”徐仲甫很开心地问儿子。
“收行李、订船期船票,都是愈早办妥愈好。”
“还有成亲的事。”老奶奶的口气颇为严肃。
“既然你国是出定了,婚事就不能再拖。”
“曹家的曼君怎么样?”徐仲甫旧事重提。
“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绝不会考虑她的。”牧雍强调着。
“我也不喜欢曼君,看来不像是个安分守已的女人。”老奶奶说,并向慧娟使个眼色。
“我这儿有几个人选,足经过我们多方打听询问的。像黄家二小姐,美丽贤淑,念过女子中学……”慧娟拿着几份名帖说。
“娘,您这不是又来一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吗?”牧雍无法再听下去。
“那你就自己说出个对象呀?”慧娟逼问着。
“你心里应该有个意中人吧?”老奶奶稍稍温和地说。
这件事实在太难启口,但又非说不可。
牧雍清清喉咙,试着以不疾不徐的声调说:
“孩儿若要娶妻,只愿娶宋家的璇芝。”
屋内一下子寂静无声,恍若无人之境。
久久慧娟才说:“牧雍,你说的可是我们才退婚的璇芝?”
“乖孙儿呀!你没在开大家的玩笑吧?你那时怎么都不肯娶她,这会儿又指名要她,我们都被你弄胡涂了!”老奶奶说。
“奶奶、爹、娘,真正胡涂的是我,我那时反的只是封建婚姻,并不是璇芝。”
牧雍见大家更不解,于是说:
“不瞒您们说,璇芝这一年,在北京与孩儿相遇,我和她之间相处得不错,早也对她产生好感……”
“什么?你一直知道璇芝在北京,却什么都没说?”慧娟惊呼着。
“娘,很对不起。我们决定不说,是怕如意婚约的事会更恶化,所以一切顺其自然,等如意真正归还宋家,才敢吐露页相。”牧雍用了“我们”两个字,只怕家人怪罪璇芝,所以扛了一半的责任。
“胡闹!胡闹!婚姻大事岂是你们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要的儿戏吗?”徐仲甫气白了脸,“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爱,偏偏要去学那些不正经的男女私订终身,这成何体统呢?”
“爹,您误会了!璇芝在北京这段时间里,一直很洁身自好,我与她来往完全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任何踰礼的地方。”
牧雍赶忙澄清说:
“娶璇芝之事,是我个人的意愿,她并不知情,我也是在退还如意后,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欣赏与仰慕。”
“牧雍,你这不是给家里出难题吗?”
慧娟叹气说:“自古以来,哪有退了人家的亲事,又要进门的呢?”
“你娘说得对!”
徐仲甫仍无法接受地说:?
“我听不懂你们那些时髦露骨的用语,但我知道人要言而有信,毁如意婚约,我已经背信一次,如今退婚又要提亲,更是出尔反尔,你叫我徐仲甫的脸往哪里摆?
我们徐家又如何能在地方上立足呢?”
“你就站在家里的立场想吧!天底下的姑娘,除了璇芝,我们一定都会帮你求到的,好不好?”慧娟劝着说。
“除了璇芝,我谁都不娶!。”牧雍豁了出去说。
“你就是不能娶她!”徐仲甫吼得脸红脖子粗。
在一旁始终静默不语的老奶奶,突然用力咳一声说:
“可不可以容我老人家说一句话呀!你们身为长辈的别顽固,小辈的也别急躁,我呢!则是用另一个角度来看事情;如意之缘果然不是诳语,牧雍和璇芝这两个孩子早就缘定三生,无论世道如何变化,都拆散不了,你们做人父母的,怎么还看不清楚呢?”
“娘,您怕是想媳妇想急了。即使我们改变主意要娶璇芝,世藩那里,一定也不愿意答应的。”徐仲甫说。
老奶奶不理儿子,就对着孙子说:
“牧雍,你是真心真意要娶璇芝吗?”
“这辈子,我就认定她一个。”牧雍很郑重地说。
“好!这门亲事就由我老人家亲自出马,看在两家翰林公的面子上,世藩不会拒绝我的。”老奶奶自信地说。
“谢谢奶奶的成全。”牧雍终于有了笑容。
但他的心里仍是忧虑。要一个女孩被退婚后再入门,是很伤自尊的事,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璇芝呢?若她不爱他,恐怕连翰林公在世也都没有用。
唉!退了人家姑娘的亲,却又爱上人家姑娘,命运也未免太会捉弄人了。
※ ※ ※
在老奶奶拜会过宋家后,牧雍就马不停蹄地经上海,来到杭州。
宋世藩最初听到徐家的提亲,也是一脸惊愕,若不是碍于老奶奶在场,他可能会气得跳脚。
牧雍则很委婉地把他和璇芝在北京的一段,再说一遍。
“璇芝可从来都没提过。”宋世藩涨红着脸说:“我曾经问过她,她说北京很大,没见过你。”
这话打击了牧雍的信心,害他讪讪地说不出话,幸亏积极的老奶奶不断游说,把她那套“姻缘天注定”的理论反复强调。
宋世藩基于敬老之心,末了只好半妥协地说:
“璇芝婚姻的事,我早已做了不主。你们年轻人当初退婚,主张的是自由恋爱,现在你要娶璇芝,得自己去问她,她说好就好,说不要,我也莫可奈何。”
事情等于一半都没有成功,因为牧雍完全摸不透璇芝的心思。
夏季的杭州,有滟潋的波光映着蓝天,显出一种极干净浓烈的晴朗;有蒸散的水气沥集着稻香及荷香,飘爽入人的心脾,但再好的湖光山色,牧雍都无心欣赏,他坐着马车直接来到璇芝的外婆家。
他是以宋世藩的信差身分要求见璇芝。
“璇芝姑娘和她的表姊妹游西湖去了。”管事的人说:“你到白堤断桥那一带,或许可以找到她们。”
牧雍来过杭州几次,熟知西湖十景,很快便来到风光明媚、红荷绿柳迎风舞的湖边。他远眺湖心,见远峰、堤塔、小岛及往来如扁叶的小舟。
突然,他看到四个女孩坐在一个小亭子里,饮茶吃零食,手上还穿著茉莉花串,而他朝思暮想的璇芝就在其中。她由现代回到古典又不太一样。在北京,她总穿得朴实简单,像一般小家碧玉;
此刻,她身上是蛋青色镶象牙白边的绉纱绸旗袍,一条丝巾用翡翠别针系着,秀发结着碧色丝带,刘海微鬈,加上两只翡翠耳环,把她原本美丽的脸庞,衬得更娇嫩、高贵、细致。
这真实面目的璇芝,对他又是另一种惊艳,一时间人立垂柳下,竟看呆了。
璇芝的心并不在手上那些洁白的小花上,经过那么多日子,换了大城小镇,北京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也因为清晰,痛苦就愈深入,时时沉垒,难以遣悲怀。
硬由心中除去牧雍,她想到了珣美。她到上海探完四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这久无音讯的好友,可是上海龙蛇混杂,找个人处处碰壁,甚至有人丢下一句话说:
“单身姑娘家,不是当了妓女,就是饿死啦!”
不!她不愿这么想,珣美虽没有好出身,但傲气不输给她,生存能力强过她,更曾指引她明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大上海吞噬掉的……
一阵轻雾飘过波心,过断桥,那是白娘娘和许仙初相遇处。她的心叉回到烟萃居那一夜,运河畔那个黄昏,她和牧雍的初次会面,俱是惊心动魄,也俱是郎心无情呀!
正要收回视线,另一股轻烟,柔柔的绿丝,缠住她的眼眸,而眼眸的中央,站着的就是牧雍。
她与他对视好一会儿,分不清是真或假、梦或幻,直到他走近亭子,她才惊跳起来,茉莉花散了一地。
牧雍很有礼貌地对另外三个女孩表明身份,再看着璇芝说:“是你父亲差我来的,有要事相商。”
天呀!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事非见面不可呢?几个表姊妹听到“徐牧雍”三个字,早瞪大眼睛,弄得璇芝更心烦意乱,想也没想,就径自往湖畔长堤走去。
“璇芝,等等我!”牧雍追了上去,触及她的衣袖。
“你跑到杭州来做什么?我不相信我爹会要你来找我!”她挪开一步说。
“我当然不是碰巧来西湖玩的。”牧雍说:“但确实是你爹告诉我你在这里。”
璇芝不懂,但又不敢问,只说:“你干嘛不留在天津呢?”
“我为什么要留在天津?我早回北京了。”
牧雍有点黯然地说:“没想到你竟自己回富塘镇,你不是说好要等我的吗?”
“如意已经归还,我不愿再叨扰你。”她冷硬地说。
“不!你在生气。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又做错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吧?”牧雍说。
“你又何必在意呢?”她回他一句。
“我在意,我该死的在意,我怎能不在意呢?”他一迭声连说了三个同样的词,显得有些激动。
“你璇芝小姐只要摆个脸色,就让我寝食难安;只要微皱个眉,就把我耍得团团转;更不用说不告而别,让我南北奔波了!”
这些话,句句她都懂,但出自他的口,别有深意,听得她心如小鹿乱撞,只能又气又急地应那句老话:“你胡说八道什么嘛!”
牧雍可不想再坏了大事,他强迫自己镇静的说:“你还记得我以前所提的友情和兄妹之情吗?”
璇芝不答,一脸倔傲。
他只好径自往下说:“呃,我送东西给你,并不是什么愧疚之心;我想帮助你,也非心有善念;我劝你拒绝克宇的追求,更不是出自关怀;我想陪你回家,也不是要承担责任……我这个人自私、嫉妒、偏执、占有欲强,别有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