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宗天又仰天长笑,绳索箝入他的肉里,血丝渗了出来,但他只觉得心底的剧痛,更大声地喊:“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琉璃草!你只是一个肤浅幼稚、爱慕虚荣、攀龙附凤的女子!算我笨,算我有眼无珠,竟把一腔热情倾注在你的身上。去他的琉璃草,去他的勿忘我,那是天底下两个最可笑、最无聊的名字……”
一个踉跄,湘文跌倒在石堆中,手脚上渗出斑斑血迹。
“快走!”秦鸿钧强拉她起身,说:“你走,全部的人都会活;你留下,全部的人都会死。”
她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暮色更深,天蒙蒙地暗下来。湘文身心俱伤地走着,后面的宗天,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无声的树林更空茫,如不断下坠的洞穴,失却了所有的方位。
在到达琉璃河前,她又摔了好几跤。当她对着渔火向晚的河面时,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泪水及落叶的味道。
※ ※ ※
她躺在床上,如浮游于水的船只,飘呀飘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总是昏昏沉沉的,天光及人影都很不实在。
湘文回到杭州已三天,喧扰一时的劫人案逐渐平息,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如何熬过这一段时光的。所有的答案都是由秦鸿钧设计好的,她只有点头的份,加上适时的惊恐表情和拭泪的动作,就应付了一切。
“我是在琉璃河畔的山路看见她的,她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说是迷路了,我就送她回来,没想到竟扯上了这件大案子。”秦鸿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至于劫匪,湘文很冷静地说:“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真面目。他们掳走我以后,跑了一段路,问清我的身份,大概是有些害怕,才丢下我就溜了。”
不管是警察所、大帅府、夏家来问,他们就像唱双簧般,一直重复这一套。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也深信不疑,这或许要归因于秦鸿钧与卢督军有私人交谊的缘故吧!
三天过去了,湘文表面上已恢复平静,但内心仍处在深度的震撼中。那个世界浑浑噩噩的,与现实脱离,却侵占她所有的思想及灵魂。
那个世界只有宗天,是绑在树干,愤怒狂吼的宗天!
他骂她、咒她、恨她,句句话都刻在她的心版上,日夜响着。有时只有她一个人时,她会拚命摇头,甚至叫出声:“不!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她要嫁给夏训之,并非因为夏家的权势,而是因为家人的承诺和应许。
她要远离宗天,也非怕吃苦受罪,而是怕惹下滔天大祸,让他把生命都赔上了。
他怎么看不清楚呢?情势向来就对他们都不利,现在尤其是险恶。
等他想通了,终究会谅解她的,对不对?
尽管自我安慰着,但宗天最后那几段话还是不断地浮在她脑海里。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夏训之呢?如果能够自由选择,她宁可跟随宗天的每个脚步,再苦再累,只要能长相厮守,她都甘之如饴。
这就是爱情吗?
爱是天长地久,是生死相许,是柔肠结离绪,决绝仍缠绵呵!
她由此看到己身的怯弱畏缩,她确实是不完美的,背太多包袱,受太多约制,总逃不了窠臼,飞不出那几千几百年的陈腐思想,真是可叹又可悲呀!女子真的非要守贞守节,才能安身立命吗?
恍如被一道闪光击中,湘文突然坐了起来。贞?节?问题是,她该为谁而守呢?名义上,她是夏训之的未婚妻,但她根本与他没有感情;而她在心里爱着宗天时,又嫁到夏家,算是贞洁吗?再者,她为宗天心动心痛,愿与之双宿双飞,却在最后背离了他,算是节烈吗?
顾全了半日,她真是两边都做错了吗?抚着心口,她再问自己一次,愿意为谁而守?几乎不用思考,心中明明白白写着“宗天”。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她是不能嫁给夏训之了。湘文精神大好,正要下床,范兆青却领着秦鸿钧走进房来。
“秦师父想再给你把把脉。”范兆青说。
秦鸿钧坐下,触到湘文手腕的内侧,扬扬眉笑着说:“脉象沉稳,眼神明亮,范姑娘康复得可真快。”
“秦师父,你好吗?我说……大家都还好吗?”她表情急切,另有所指地问。
“很好,人人都好。”秦鸿钧点头说:“我们……呃!我明天就离开杭州,今天是特地来辞行的。”
湘文的眉毛皱了起来,宗天要走了吗?
“我这儿有几帖安神药,保证你好吃好睡,可以当个最美丽的新娘子。”
秦鸿钧起身说。
湘文正要说她不会嫁时,才发现他递过来的药包中,夹着她为宗天绣的手帕。
“我走了,你们兄妹俩好好保重。”秦鸿钧走到门口说。
“谢谢秦师父,您救舍妹的大恩大德,我们永志不忘。”范兆青恭送他说。
“哪里!这是小事一桩。”秦鸿钧笑呵呵地说。
湘又一心都在帕子上,连道别也未专心。屋里只剩她一人时,她急忙地打开那条帕子,一样的洁白,一样的苍鹰,只是怕面上多了两行暗红的字迹,还带着血的味道。
苍鹰从此去,不再恋琉璃。
湘文跌坐下来,那血漫过她的眼睛,漫过她的意识,又汨汨流出新的血,成河成海,把她围在茫茫的赤红中。
不再?什么意思?他不再爱她了吗?他不再与她比翼双飞吗?
湘文弯下腰来,紧捏着帕子,呜咽地哭起来。她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的痛……
这回他真的要走了吗?他真的绝望了吗?
她再看着那十个字,每一笔都是化不去的悲愤,每一勾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字字斑斑,足以绝天裂地!
他果真放弃她了吗?太慢了,太慢了!她范湘文永远比人家慢一步,而且条条都被她走成了绝路!
他要她时,她不敢;等她敢时,他又不要她了!
是天意吗?是一辈子的惩罚吗?她举步想去找秦师父,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能站在门口,伤心地哭着。
第七章
一年后,汾阳城。
宗天由河口下了渡轮,没走几条街,就发现城里的人潮又增加了。不用想他明白,这是今年六月直系及奉系大战的结果。唉!军阀的祸国殃民何时了?老百姓的流离失所何时了?而他自己,也存在着有家归不得的烦恼,只是他的问题很容易解除,如果他肯下得了决心的话。
走到大街,他故意绕过合兴木材行。其实也没什么触景伤情的,时间不早了,他不想做没有必要的逗留。
是的,过去几年来,他已经做了很多没必要的事。去年秋天到琉璃河,就是他一生最愚蠢的举动,自己的用心良苦,只成了别人的一大笑话。
他一直不愿去回想那五天被囚禁的日子。秦鸿钧软硬兼施,后来一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话,才击溃他一味的顽强。
“我松你的绑,你发誓不去破坏人家的婚礼?”秦鸿钧仍不放心地问。
“我发誓,我对她已死绝了心,若再有任何轻举妄动,愿遭天诛地灭!”
宗天面无表情地说。
为了表示决心,他还洒血写下“苍鹰从此去,不再恋琉璃”的句子,算是昨日种种之死,对过去做一个完全的了断。
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在芙玉的婚礼过后,因受不了家人的催婚,才北上浮山去找季襄,结果却在那儿行起医来。
这一年来,芙玉怀孕,慧梅嫁人,宗义也开始说亲事,若他不准备学师父独身一辈子,是应该成家了。
一走进奉恩堂,几个伙计迎土来,抢着说:“少爷,你怎么这会儿才到?
秦师父和宿川来的胡大夫都等你好多天了。”
宗天移步到大厅,德坤宏亮的笑声首先传来。屋内挤满了人,连克明和芙玉都在。
“哈!总算见到人啦!我们由南方水陆都比你快,还担心你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呢!”久不见面的惠生,一瞧宗天,便开心地叫嚷。
“我不是说过吗?六月吴佩孚和张作霖打了一仗,留下许多散兵散围在地方作乱,直线走不了,只好绕弯路,自然就慢了。”秦孝铭说。
“路上有危险吗?”德坤关心地问。
“还好,我坐阿标的卡车回来,两人身上都带枪,除了难民,倒没碰见土匪。”宗天说。
“你那浮山矿区,不是离战场很近吗?有没有受到波及?”惠生好奇地问。
“没有。直奉两系都有官员投资这个矿区,他们还不至于断自己的财路,所以我们那儿很安全,还有不少人来避难。”宗天回答。
应付完这些问题,宗天才有机会和每个人招呼问候。向秦鸿钧请安时,师徒间有些尴尬,抢亲之事,除了当事人,加上德坤,就没有其它人知道了,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彷佛它不曾发生过。
惠生特别介绍的是他女儿元媛。宗天上回见她时,她才是十五岁的小丫头,如今都十九岁了吧?和湘文恰巧是同龄……该死!他怎么又想到这个名字?
“元媛说秦大哥好久不到宿州,所以吵着要土来见你。”惠生笑嘻嘻地说。
“是爹爹想见,怎么又扯到我了?”元媛娇嗔地说。
“哦!是,是,我说错了!”惠生转向宗天说:“见到你,我又忍不住想考考你。我有一个病人,年约五十,常头痛心烦,面赤失眠,肝火上升,我给他服用天麻、钩藤等泻肝之药,为何初期有效,后来没有用?”
“那是因为他体质改变了,由最初的肝阳偏亢,变成后来的阴虚阳亢,最后还可能成为阴阳两虚,所以我们要不断的换药。这在西洋有个词儿,叫做‘高血压’。”宗天有条不紊地回答。
“说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兴地说。
“我大哥和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差呢?”秦鸿钧笑着说。
“而且还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连西洋医术他都会了。”德坤笑得眼都谜起。“西洋医术全是雕虫小技,取一两样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医。毕竟中国人不是洋鬼子,血气及经络都不相同,不可混为一谈。”秦孝铭不忘教训说。
若在以前,定会又有一番激辩,但宗天已二十五岁,历经人事,个性沉潜了许多,知道一时快意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对父亲的话,只有唯唯称是。
“看来宗天仍足堪当我的乘龙快婿哟!”惠生乘机接过话题说。
“爹!”元媛绯红着一张脸,充满少女娇羞的姿态。
在场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没有拍手赞成了。
宗天却很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很突兀地就问秦鸿钧,“这次的陈炯明叛变,据说情况很糟?”
“是很糟,虽然乱事平定,但军政府元气大伤,到现在还处于重整阶段。”
秦鸿钧说。
“我就说军阀不可靠。这回孙大元帅该成立一支革命军队了吧?”宗天说。
“对!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们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黄埔建一所军校。”秦鸿钧说。
“我打算去报名,以行动来救国救民!”一直沉默的宗义开口说。
“我不准!你大哥长年不在家,你也不在,这个家怎么办呢?”瑞凤立刻反对说。
“大哥,爹娘说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们就让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义满脸恳求地说:“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妇,安定下来,也轮到我去外头闯荡了。”
哦?这次全家总动员,连宗义也派上用场,看来这个中秋节不好过了。宗天像往常一样,鼓励一下弟弟,再虚应大家,但他知道,长辈们不曾善罢甘休的,因为他们把新娘子都摆在他面前了。
※ ※ ※
接下去几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凑在一块儿,彼此也逐渐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后一天,秦孝铭夫妇很郑重地和他谈这件婚事。
“其实你惠生叔早有这心意,但碍于元媛年纪还不,所以不曾认真过。”
瑞凤开口说:“没想到你到了二十五岁尚未成亲,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时,或许这就是你们的缘份。”
“对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见,因为你总说男儿志在四方。”秦孝铭说:
“但你爷爷年岁大了,不得不有个交代。这些年来,你天下也看够了吧?”
其实不用父母的说服,他自己也觉得没有理由再拖延。不过是个妻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后点头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说:
“我必须把浮山的医院事务做个结束,去了这一趟,我就会长期在家了。至于元媛那儿,亲事暂且不提,一切等我回来再进行,好吗?”
“能不好吗?总算盼到你一个‘肯’字了。”瑞凤笑着说:“不过,你可要快哟!元媛条件好,担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订走啦!”
当晚,他在母亲的屋内闲聊天,芙玉和元媛走进来,宗天本想离开,却硬被母亲留下来。
他坐在一旁,玩着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场,元媛显得有几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种女孩家的妩媚。四年前,他就觉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来,身高体态仍差不多,脸型五官也都一样清丽,只是元媛更开朗活泼,更具现代女子的特质,绝没有湘文的胆小、儒弱、优柔寡断、故步自封、出尔反尔、意志不坚、爱慕虚荣……
宗天愈想脸愈阴沉,差点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个女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仍专心地讨论芙玉肚子里的婴孩。
“我想在帽上绣花,但太小了呀!连针脚都难穿。”瑞凤指着她为外孙做的衣物说:“如果范家的湘文还在就好了,就她有那个能耐做这细工。”
“娘,你有机会啦!我昨天才听湘秀说,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经心地说。
“哦?嫁那么远,怎么这时候回娘家呢?”瑞凤问。
“是长住。她那儿的丈夫过世了,对方看她没儿没女,所以就送她回来。”
芙玉突然想到,转向元媛说:“对了!这个湘文是嫁到你们宿州,她的丈夫夏训之,你应该知道吧?”
“夏家是我们宿州的首富,怎会没听过呢?”元媛说:“那个夏训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还去诊过他的痛,是骑马摔断脖子的。”
“怎么会呢?湘文那女孩看起来挺聪明有福气的,嫁过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凤感叹她说。
“我没见过夏训之的妻子,但却听过很多有关她的传闻。”元媛有些犹豫地说:“有人说她不守妇道,早就被夏家休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