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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  第16页    作者:言妍

  见他出现,吓了一跳,染血的巾帕掉落在地上,让他看到那长长短短,漫成一片的割痕。

  “我的天,你伤成这样,竟然不到医院找我?”他蹲下来,大皱其眉的说。

  “医院是你的范围,我不该去;这里是我的范围,你也不该来。”她转过身,不让他看脚伤。

  “不要再闹了,好不好?”他走向另一边说:“现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

  “闹的人是你,不是我。”湘文回他说。

  “此刻不是讨论这些原则规矩的时候。”他说着,一把抓住她的小腿。

  湘文倒吸一口气,一半是因为痛,一半是因为他的触摸,但他正经的态度,今她平静下来。

  那么细致的肌肤,却有如此丑陋的伤口。他抬头看她一眼,恰见她噙泪的眸子,他的心抽痛一下,彷佛伤的是自己。

  不自觉地,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不碍事的,还没到伤筋的地步,我会想办法不让它留下痕迹。”

  宗天在清洁止血后,找出几种药,又倒又擦的,恨不得一瞬间她就奇迹似的复元。

  经由他熟练的技术,湘文的伤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怕了。她这才想起来问:

  “小三子怎么样了?”

  “他的情况比你好多了,真正去撞伤地的是你。”宗天想到那惊险的情形,表情又转为严肃的说:“这几天你最好少走路、少碰水,每天都要到医院来清理换药。”

  “那你不是很痛苦吗?天天都要看到我。”她说。

  “大夫看到病人,怎么会痛苦呢?”他猛地打住,这话说的也不对,不痛苦,岂不成了快乐?

  湘文没有察觉到他的语病,还愣愣的等着他说下去。一向能言善辩的宗天,竟也有噤口的时候。

  小三子的母亲适时来打破这奇特的沉默。她左向宗天鞠躬,右向湘文道谢,让他们收拾心情,回复原来秦大夫和范老师的样子。

  ※  ※  ※

  以后几天,不等湘文走到对街的医院,宗天固定每日早晚会来看她的伤口,一会儿粉、一会儿膏的,害得珣美都以为自己严重到了断腿的地步。

  “我只是不希望湘文留下难看的伤疤。”宗天解释。

  “咦?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关心她了?”珣美扬扬眉,好奇地问。

  “她是我的病人。”宗天总是如此回答。

  湘文每次听到这句话,总会想起湘秀曾经说的“至少病人在他心中还有份量”。他真的对她很细心,使她又感受到曾经有过的关怀与照顾,但他这么做,是否只是职责的一部份?若她痊愈了,他大概又要回到形同陌路,甚至势不两立的情况了吧?

  当他的病人既然是如此幸福,她几乎希望自己的伤好得慢一些,因为她好喜欢看到那个热情有礼的宗天。

  逐渐的,小伤结疤消失,大伤也不太需要上药了,她抱着宗天随时会停止探视的心理准备,开始过正常的生活。

  到了第十天,她厌倦了只能在教室和厢房两处活动,见外面闪着阳光的皑皑白雪,便让音乐课的小朋友出去打雪仗、堆雪球。

  他们追着跑着,还比赛打着松柏树上的雪堆,一直到下课铃响,学校放学,还意犹未尽,有几个孩子甚至一路随她玩到厢房的院落。

  这一幕恰好被等在长廊的宗天看到。相识以来,他从未见湘文那么活蹦乱跳,没有淑女的一面,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叫道:“你的脚伤才刚好,你又存心要它裂开吗?”

  一旁反应快的小朋友,立刻向他投一颗雪球,还大喊:“秦大夫,接招!”

  雪在他的衣服上散开,而湘文不但不收敛,还一脸的乐不可支。

  宗天哼了一声,卷起衣袖说:“这算什么功夫?你们应该瞧瞧我少林雪球功的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他踩到了石阶上的滑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头还撞到了廊柱。

  “宗天!”湘文急忙跑过去:“你还好吧?”

  “小心,别连你们也滑倒了!”宗天撑着身子埋怨说:“你这廊柱,终究是不放过我,总要让我撞一撞才高兴。”

  若非他表情痛苦,额头有血,湘文还真想笑。这才是真正的宗天,在任何时候,都少不了幽默。

  她和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扶他进厢房,他看也不看地说:“我的手肘肿起来了。”

  他吩咐孩子去外头拿冰块,又叫湘文去他的药箱取薄荷及冰片,一起包在布巾里,敷在红肿处。

  “还有额头部分呢?”她看着那块凝血处问。

  “洒些生肌粉就可以了。”宗天龇着牙说。

  湘文在找那些瓶罐药包时,看见小朋友们略带害怕的脸,忙叫他们快点回家。

  拿出生肌粉,她又看见一个有西洋文的玻璃罐,里头有白白的药膏,她用手扬一场说:“这要不要呢?我记得你给我涂过,又凉又舒服。”

  “不!那是欧洲来的,可珍贵了,任何疤痕都能消除,千万不可以乱用。”

  他说。“你不正需要吗?”她问。

  “我是男人,不怕留疤。”他正经地说。

  他自己舍不得用,却大量擦在她的伤口上,对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不是有些矛盾吗?

  她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恍恍惚惚的,她靠近他,把药粉轻洒在他受伤之处。

  宗天闻到如兰的香味,发自她的肌肤气息,曾是他梦里之人,曾遥不可及,此刻却在咫尺。他痴望着她,突然问:“对夏训之也那么温柔吗?”

  这个名字像一词响雷,打破了所有的和平静谧,她转过身掩饰自己的神情。

  “当然温柔,他是你丈夫,不是吗?我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宗天自言自语的说,口气有些苦涩。

  “他人都过世了,请你别再提了好吗?”湘文受不住地说。

  “他的死,让你如此伤心吗?连提一下都痛苦万分?”他仍执意地说。

  她对夏训之根本没印象,怎么会伤心痛苦呢?有一剎那,她还真想告诉他,她并没有嫁到夏家。但那么简单的话,却是难以敌齿,因为中间还包括她自己的感情及谎言。

  “你们相爱吗?他对你好吗?你们有没有海誓山盟,明言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呢?”他的声音愈来愈尖锐,彷佛成了对彼此的凌迟,“所谓‘一夜夫妻百世恩’,你对他的感觉是不是超过对我的呢?”

  “好了!再下去,我们又要吵得不可收拾了。”湘文趁自己还没崩溃之前,用力打断他说:“这屋子你待着吧!我先到珣美姊那儿去一下。”

  在地尚未跨出门,宗天已不顾伤口,拉住她说:“湘文,对不起……我又失控了!其实我比你还不愿意提到他,只是……只是……”

  她转头看他,只见他满脸的懊恼。他竟然向她道歉?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湘文,”他再一次叫她说:“我一直在想你那晚说的话。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任性不讲理,只管自己感觉的人;更不是心无大志,光顾着儿女情长的没用男子。只是知己难逢,良伴难寻,有时候‘失去’真是很难叫人释怀。但现在我想通了,对于这件事,我真是太没有风度了,正如你所说的,我才是那个解铃之人。”

  湘文太惊讶了,他真是死性不改,又爱一心怪她的宗天吗?她挣开他的手,喃喃的问:“你不再讨厌看到我了吗?”

  “不!不再讨厌了!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到浮山的任何地方,可以回汾阳住,我都不在乎。”他热切地说:“我就把你当作一般人,兆青的妹妹,过去的一切就烟消云散,当它不存在,你说好不好呢?”

  湘文应该高兴放心,但她一点都不。说什么“不在乎”、“一般人”、“烟消云散”,那不是另一种恩断情绝吗?此时此刻,她倒希望怨怒还在……

  “湘文,你还不原谅我吗?看我这几日尽心尽力地替你疗伤,你还不明白我的诚意吗?”见她不语,他着急的说。

  再也不能静默了。撇开自己矛盾的心情,她勉强说:“很好,那么你现在愿意回汾阳了吧?”

  “回汾阳?”他皱眉问。

  “珣美姊说,你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该回家的,但现在都一月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我住汾阳,才拒绝回去。”她说。

  这话只说对一半,他的确是因为她才拖延返乡之日,但不是她住汾阳,而是她在浮山。可这些只能藏在心底,他故作轻松的说:“你太多心了。我留在浮山,是因为要解开冬虫夏草之谜。明明是虫的身体,又能长出草来,不是很奇妙吗?对了!哪天你可以到我的实验室看一看。”他说。

  “真的?我真的能去吗?”她双眸晶亮,极高兴地说。

  “当然,我欢迎都来不及。你应该来见识一下显微镜这种东西,它可以观察到天地间肉眼所看不到之物。正像古人所言,以管窥蠡,蠡中方有乾坤……”

  宗天因她美丽的笑容,忍不住滔滔不绝起来,完全忘了自己的伤痛。

  此时,珣美由学生处得知宗天滑倒的消息,匆匆赶来,恰巧听见这一套又管又虫的理论。只见宗天兴致勃勃,说得口沫横飞;湘文则专注入神,一脸的崇拜神情。

  她一直觉得这两人之间有问题,甚至怀疑过湘文就是那位琉璃草姑娘,如今看来,她的猜测或许不是没道理。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若湘文是宗天的意中人,依他的脾气,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呢?

  而今湘文有了寡妇的身份,论条件,她已不在宗天择偶的范围之内,就是珣美有心凑合,也怕成事不足,还得罪了秦家大小,造成彼此都难堪的局面。

  唉!自己的事,可以死活不计;别人的事,就不得不瞻前顾后,看来,一切只有顺其自然了。

  ※  ※  ※

  岁入寒月,大雪封路,若非靠阿标的卡车,要回汾阳,还真是路途遥远。

  他们四名乘客,包括宗天、湘文、接湘文的兆青,还有来催大哥的宗义,全坐在车后的夹板上。头上是麦杆木条扎的顶盖,脚底是厚厚的草堆旧被,尽管外面北风呼号,里面却自成一个温暖的小天地。

  湘文坐的位置是全车最稳固又没风的地方,一旁挨着兆青,另一旁是宗天及宗义。他们还怕她不够暖和,棉袄纷纷往她身上披,带来的暖手炭炉也离她最近,几乎比瓦屋内还舒服。

  他们走了一天了。一路上,她都静静地听三个男人谈话。他们谈医药、木材生意、中国工业、北洋政府的荒唐、南方政府的重整……多半时候,她的眼里只有宗天,耳朵也只听到他的声音。

  过去几个星期来,他们相处的非常愉快,他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教室或她的厢房外,即使聊上几句话也好。

  她也如愿地去参观他摆满药材瓶罐的实验室,甚至还半强迫地成为他的助手,变成常常要去做的一份工作。

  对她而言,他们的关系算是单纯了,升华了,她从没想过他们能有不涉及男女私情,化为君子之交的一日。感觉上是比以前自由,心灵上也较容易沟通,但彼此的不负担,又像少了些什么,就彷佛一条揪得人发痛的绳索,一旦放手,就只有任它松掉、远离或断裂。

  她不知道此番回汾阳,会遭受什么命运,但一定无法再像浮山时的友好,更别说一年前的爱恨纠缠了。因此,湘文有一种更依恋的心,恍如面对灿烂的夕阳,在等待黑暗那一刻的来临。

  卡车进入了汾阳县界,男人们的话题转向家乡人事。

  宗义和宗天体格相当,虽没有哥哥的俊逸,但也憨厚可爱,他三两句便提到自己从军的抱负,口气十分得意:“姊夫也一直想跟我去,可惜他已有家累,只有羡慕我的份。”

  “家累?我看你也快有了吧?我听说媒婆老往你们奉恩堂跑。”范兆青笑着说。

  “那全是冲着我大哥来的,他不娶亲,还轮不到我哩!”宗义说。

  “宗天,你也该讨个老婆了吧?咱们都二十五岁了,我的第二个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你不觉得不是滋味吗?”范兆青调侃地说。

  宗天看了湘文一眼,并不回答。

  反而是宗义抢着说:“快啦!快啦!我叔叔已从上海出发到宿州镇,只等我大哥一回家,就送上八字,同胡家提亲了。”

  湘文双眼盯着炭炉,不动一下,更没察觉到宗天对她的注视。

  “就是去年中秋我见到的胡小姐吗?挺漂亮大方的一个姑娘。”范兆青称赞地说。

  湘文的手差点被烫到。这时,卡车恰好停下来,打开帘子,是陇村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离开车子,怕再听到宗天的婚事。

  “你确定不和我们一块儿回汾阳吗?”宗天随她左右问。

  “我答应陇村学堂一些事,不能够食言。”她说话的时候,脸是面对着范兆青:“三天后我就回去。”

  几个男人盘旋了一会儿,喝杯热茶,又继续开往汾阳。

  宗天开始闷闷不乐,身旁少了湘文,气氛似乎部不对了。他忍不住问范兆青:“你们真要让湘文在陇村教一辈子的书吗?”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范兆青说:“我爹娘希望她再嫁,才算有个终生的依靠。”

  “再嫁?湘文怎么可以再嫁呢?”宗天惊愕地说。

  “为什么不行?寡妇再嫁,比比皆是,而且夏家送她回来,就没有要她守寡的意思。”范兆青用爹娘一致对外的说法回答。“听说来提亲的人还不少呢!”宗义说。

  “是呀!湘文年轻漂亮,人又聪明灵巧,很多人都慕名而来。”范兆青说。

  “这太荒谬了吧?夏训之死才不到一年,湘文还是新寡,你们就急着把她嫁掉?”宗天一急,脸都涨红了。

  “湘文毕竟不是姑娘家了,有好的对象,自然不能错过,这与急或不急无关。”范兆青有说不出的隐情,只好勉强辩着。

  “不!这是不对的!古人有谓‘烈女不嫁二夫’,你们这不等于在破坏她的名节吗?”宗天十分激动,拳头握得死紧。

  范兆青和宗义全瞪大眼睛望着他。

  “真没想到这些话会由你嘴里冒出来。”范兆青扬扬眉说:“你不是一向最反对封建思想吗?什么时候你的头脑变成如此迂腐落伍呢?”

  宗天知道自己是失言又失态了。他语焉不详地搪塞着,任由范兆青和宗义去戏弄嘲笑。

  车子颠簸地往前开,他的心则如炉里的炭,愈烧愈旺,火红的热气直冲脑门,让他几乎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湘文还要再嫁?他已经失去她一次了,她竟还要再嫁?不!一次就够了,他无法再容忍第二次!

  卡车到了汾河口,阿标放下他们,再继续赶往南京,探望珣美及自己的母亲。

  范兆青和秦家兄弟,说了再见,各自朝回家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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