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女儿娇弱了一些,是不是很严重呀?”香华见他不言不语,着急地问。
“不!没大碍,就是风寒!”宗天如大梦初醒般,放开湘文的手,尽量以正常的声音对她说:“不过,仍要小心地调养,以免小病积成大病。我先开一帖麻黄汤,让你退烧止咳;麻黄的发汗力强,我再加些桂枝及杏仁为辅;另外甘草可以缓和药性及药味,既去毒又甘甜,古人称‘药中之君’‘药之良相’……”
“秦大哥,你说这些,我们哪听得懂呀?”湘秀不解又好笑地说:“我妹妹要的不过是一剂药方,你没必要把她当成奉恩堂的学徒嘛!”
宗天发觉自己的失态,忍不住一身的燥热;而眼前的湘文,因心火凝聚,血气上扬,脸也更加绯红了。
“我马上写方子。”他走到书桌前,刻意掩饰困窘。
窗外吹来的风,令他呼吸顺畅,一抬头,眼光恰好落在一幅琉璃草图上,纤纤蓝瓣,怯怯绽放,可说素,也可说艳。左边还有一排端丽的毛笔字,写着:琉璃天地,一片冰心,下方再落款一个“文”字。“好出尘秀逸的一幅画呀!”宗天忍不住赞赏着。
“这是湘文亲笔画的。”湘秀兴匆匆地说:“怎么样?我们范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出了一位才女呢!”
“我随笔涂鸭,哪算什么才女?”湘文忍咳辩解着。
“我这三丫头,自幼跟着她叔叔婶婶过,天天学读书写字。好在他们还没忘记教她女红,不然哪像个姑娘家!”香华拍拍她,疼惜地说。
“我娘常说,要是生在古代,湘文可以中女状元,当孟丽君了!”湘秀再加一句。
“二姊,你是戏听太多,太入迷了。”湘文急急说。
“我相信湘文姑娘有过人的胆识和智能,一定能做与众不同的事。”宗天若有所指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湘文尚未理清他的话,他又说:“我才疏学浅,不太懂诗画,却知道这幅‘琉璃草图’画得好。能不能将它送给我,让我天天欣赏?”
“不!我是画着玩的,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送人了……”湘文阻止着。
“就当医药费,如何?”宗天打断她的话,说:“有了这幅画,就抵过兆青及湘文姑娘的出诊费及药钱了。”
“哇!这幅画有那么值钱呀?”湘秀睁大眼睛说。
“在我心目中,它比任何名家的画都有价值。”他看着湘文,微笑说。
“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吧!”香华见人夸女儿,心里高兴的说:“医药费我们照付,这画就当个礼物吧!”
“对!对!我们范秦两家,情谊深厚,送幅画表心意,哪能算钱呢?”湘秀在一旁帮忙说。
湘文拗不过大家,只有不情愿地点头,但她内心真是有说不出的苦楚。她想到那日倾吐衷情的宗天,今日强忍镇静的宗天,说她不动心,是骗人的。可是他的种种行为,都是要打破她十七年来一切的规矩礼教,也是养母玉婉生前要她远离的那些想法及观念。
“我们女人是不一样的,不能和男人比。”玉婉曾不断地强调说。
她也想清清白白呀!可是宗天总不停地闯入她的生活,好不容易要回了琉璃草手帕,他又拿去了一幅画,怎么老是牵扯不完呢?
还有他要她画鹰的那条帕子,有一日,他必会来索取的……
她好累,实在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 ※ ※
隔几日,到范家来出诊的是老秦大夫,病方初愈的湘文心觉纳闷,湘秀倒先问起来。
“宗天呀!他前一阵子淋了雨,没留心身体,这几天又忙进忙出,染了风寒啦!”秦孝铭说。
“哈!大夫自己居然也会生病?”范兆青调侃地说。
“人都是肉做的,并非神仙,哪有不病不痛的道理?”秦孝铭说。
“很严重吗?”湘秀关心地问。
“年轻人身子骨硬朗,睡两觉就好了,不打紧的。”秦孝铭简单的回答。
湘文听那一来一往的对答,心里有止不住的焦虑。宗天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如今却病恹恹的,那日淋雨,她受风寒,他也没逃过,只是忍到现在才发作。
没错,人都是肉做的,心也一样,他那么坦率地表示自己的追求之意,被她这么一口回绝,是否也会受伤呢?
此刻想到他,竟是说不出的心痛与不舍,因为他对她好,她却无以为报,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为他伤神。送走老秦大夫后,香华忙找人去抓几味不全的药材。
“大家都在忙,我来好了。”湘秀自告奋勇地说。
香华想想说:“也好,你正好帮我送普济寺的佛经去给芙玉的母亲。呃!
湘文也一块去,和你姊姊有个伴。”
湘文本想拒绝,但又找不到理由。反正宗天病了,必定不会在店里,快去快回,就没有碰头的可能性。
由范家到秦家有段小路可走。经过“海上方”的石碑时,想到宗天曾摇着小脑袋在这儿背诵,就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对奉恩堂并不熟悉,来的次数曲指可数,但因为宗天,她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见他日日所见的景物,闻他日日所闻的味道,彷佛离他极近。
瑞凤见范家姊妹来,十分热络,尤其是温柔秀气的湘文,教人打心眼里喜欢,可惜湘文已许配人家,否则给宗义当媳妇,再好他不过了。
“让我瞧瞧你的手。”瑞凤亲热地拉着湘文说:“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巧的,能把龙凤绣得像要飞起来似的。”
湘文唯唯应着,一直想离开,但姊姊偏偏不走,还问了宗天的病情。三人正谈着时,芙玉踏进前厅。
“娘,大哥要你调几剂风湿骨痛的药给慧梅带回去。”她人未到声先到,等看到湘秀姊妹,立刻惊喜地说:“你们也来了?今天真巧,克明、慧梅和慧梅的弟弟少泉都在,他们全陪着我哥在聊天。你们好久没来,也进来坐坐嘛!”
“不!我们是来抓药的……”湘文赶紧说。
“好呀!”湘秀的声音盖过妹妹,“听说秦大哥生病了,我家人都很担心,怕是兆青的伤让他劳累了……”
湘秀一面说,一面随芙玉往东厢走,湘文只得忐忑不安地跟在后头。慢慢地,有笑语声传来,由敞开的窗,可看见里面一排排的书,墙上几幅字画,还挂了几把精致的长弓及弯刀,很像是书斋。
“看看是谁来了?”芙玉在门口让她们先行。
湘秀微笑地入内,并牵着妹妹的手。湘文极不自在,心乱跳个不停,这一探访,宗天会怎么想呢?
宗天太意外了,什么也无法想,只是站起来,直直走向湘文,用极关切的口吻说:“你病才刚好,怎么来了?小心吹了风,又要头疼咳嗽。”
有好一会儿,湘文才明白他是冲着自己说话,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她急促地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快坐下吧!看你脸色还那么苍白,好象风一吹就要倒了。”宗天让出位置,并端上一杯茶说:“喝喝热茶,可以怯风解寒。”
“大哥,你怎么老顾着湘文,就不招呼湘秀了?”芙玉嘲笑说。
“哦!她……她是病人呀!”宗天这才注意到自己过度的热切。
“瞧!我大哥生病了也不忘行医,当他的病人可真幸福。”芙玉笑着说。
“湘文一直怕是她把风寒传染给你的,所以特别来探望。”湘秀说。
“病不是你传染的。”宗天看着湘文说:“病因早在那日淋雨回家时就种下了。”
“那场大雨可害了不少人呀!”湘秀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宗天和湘文都低头不语。
“可不是。”接话的是程慧梅,“雨下太大,小学的屋顶漏水,好几天都没法上课呢!”
“怎么没知会我一声呢?我可以修屋顶呀!”宗天说。“你病了,哪敢叫你出劳力啊!”程慧梅说。
“我们早处理好了,哪轮得到你这东亚‘病夫’呢?”力克明笑嘻嘻地说:“我们甚至还考虑将你从龙舟赛除名哩!”
“那怎么行?我是汾阳的福星,没有我,哪能在各队中夺标拔魁呢?”见大家满脸讪笑,宗天干脆卷起衣袖说:“不信的话,咱们来试试臂力,我保证不输给各位。”
他的话一说出,方克明和少泉便全开始起哄,几个男生顽皮地闹在一块儿。
湘文见过勇敢的宗天,温柔的宗天,热情的宗天,却没见过豪气爽朗的他。
或许这就是他平常的面目吧?湘文痴痴地凝视,嘴角随着他的一言一行前牵动着,这种心系的感觉就是爱吗?
在经过几次胜负之后,宗天亮出肌肉说:“怎么样?我这小病根本不算什么,对不对?”
“姊,你看到,也放心了吧?”程少泉对程慧梅说:“你还在唠叨,说身为大夫的人,一生病就非同小可,害我考试的书都没念,就赶着送药来。”
“你胡扯什么?”程慧梅红着脸,敛起笑容说:“是你和方大哥急着划龙舟的事,才火烧似的来探病,别推到我身上来。”
“有吗?”程少泉和方克明彼此扮个鬼脸,一脸无辜地说。
那对话及程慧梅的娇羞,实实地扎到湘文的心上。她转头看二姊,湘秀的脸色极难看,但仍保持风度地问:“药?什么药?秦大哥自已是大夫,还需要别人来送药吗?”
“是西药,从西洋来的。”程慧梅指指桌上一个灰色小铁盒说:“听说不必煎熬,一粒粒的,一点也不苦。有风寒时,只消一粒,和点水吞下,病马上好大半,怪神奇的。”
“没错。那些西医院全用这种药丸子,方便而且效果迅速,很有一套学问。”宗天看着湘文,想引她说话,于是又问:“你曾住过一些大城市,应该也见过吧?”
湘文想回答,但喉部突然微痒,使咳出带痰之声。
“看!出门一趟,你又咳了,可见病还未全好。”宗天皱眉头说,然后拿过那个灰铁盒,“这西药你拿回去服用,会好得快一些。”
“哦!不,这是慧梅姊特地给你送来的,得之不易,我怎么能拿呢?”湘文连忙拒绝。
“就是呀!慧梅的一番心意,你当面转送,她脸上挂不住,我妹妹也担不起。”湘秀话中带着酸意。
“没关系,我家里还有。”程慧梅忙大方地说:“湘文就先拿去用,我明儿个再给秦大哥送一盒来。”
“我真的不需要,就给湘文。”宗天又对程慧梅说:“你也别再送了,我是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再争议。”
芙玉微瞪大哥一眼,赶紧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岔到龙舟锦旗的事,现场又是热烈讨论。
湘文以身体疲累为由,催着姊姊起身告辞。程家姊弟见状,也准备离去。
“湘文,湘秀,请留步。”宗天在后面叫了一声。
大伙全回过头,宗天又加一句:“芙玉,麻烦你送一下慧梅和少泉。”
芙玉用询问的神情看他,在得不到响应下,她只好和克明、程家姊弟往前厅走了。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湘文看看我挂好的琉璃草图。”宗天笑笑说。
他领她们绕过屏风,后头是简单朴实的床被及桌椅,除了几样奇特的,有玻璃镜片等的西洋玩艺外,最醒目的就是湘文的那幅画。
“你还喜欢这位置吗?”他很认真的问。
“画都送你了,你爱怎么摆都行,又何必问我们呢?”湘秀说。
湘文左右瞄瞄。画在中间的墙壁上,睡觉念书时都可以看见它,那不就等于他日夜在与她对望吗?
带着不赞同的语气,她说:“我的画给你,是希望你压箱底,别挂出来,否则一个姑娘家的东西放在男人房中,传出去就难听了。”
“我还没想那么多呢!”湘秀说。
“我倒不担心。你单签一个‘文’字,不会有人联想到的。”宗天说。
既是男人的卧房,湘文也不想在此待太久,很快地便拉姊姊走到庭院。
“真的很高兴你们来,这下子,我的痛全好了,比什么仙丹灵药都有用。”
他的话是针对湘文说的。
“这话恐怕不该对我们说吧?”湘秀并没有兴奋之情。
临行前,宗天把灰铁盒子塞给湘文,并叮咛用法,交代了好一会儿,才放她们回去。
沿着小巷到河口,一路无言。湘文满怀心事,所以未曾注意到二姊的沉默。
经过一座小木桥时,湘秀忽然停下来,恨恨地说:“早知道我也生一场病,看他会不会把我当个人看!”
“二姊,你怎么了?”湘文暂忘自身的烦恼问。
“怎么了?你还看不出来吗?秦大哥对慧梅好,对你也好,就偏偏冷落我,故意忽略我。”湘秀硬咽地说。
“他对我不是好,只因为我生病……”湘文说。
“所以我才希望自己也病呀!至少病人在他的心目中还有些分量!”湘秀忍不住呜咽出声。“二姊……”湘文怅怅然的有口难言。
“让我哭哭吧!我今天才觉悟,等宗天是愚笨的,他对我永远不会有情,爱也不会感动天地的。”湘秀试着泪说:“我要将眼睛从他那儿移开,只看自已的路,不再执迷不悟了。”
湘文此刻说同意或反对的话都是不妥,只有静静地站在桥头上,转着手上的灰色铁盒。
“芙玉说的没错,秦大哥会娶慧梅,瞧他们一答一唱的,不就摆明了下聘是迟早的事吗?”湘秀挂着两行泪又说:“我自然是不能再当傻瓜了。”
听这话,湘文也不禁感伤起来。宗天和慧梅……不!这算好的,宗天一旦订了亲,就不会再来打扰她,动摇她的意志,逼她做失贞失节、言而无信的事情来。可是,她心中为何如垒块沉压,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呢?
“明天我就叫娘把合好的八字送回去,我答应当曹家的媳妇了。”湘秀擦去最后一滴泪,便走下桥去。
“二姊,你确定吗?”湘文追着问。
“秦大哥又不是天底下唯一的男子,我可不会为了他,跑去削发为尼,终生不嫁。”湘秀回过头说。
这样说变就变,一窍开通,迷障全失,教湘文又惊讶又羡慕。她则还在网中,不敢要宗天,却又耿耿于心。
他真会娶慧梅吗?湘文望望手中的铁盒,在桥的尽头,将它丢入水中,盼所有的烦忧也随之一并流去。
在秦家那一头,芙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后,便带着兴师问罪的表情,到东厢房去探个究竟。
宗天正坐在椅子上,望着琉璃草图,眼里嘴角都有着神秘的笑意。
那日在山里,湘文的拒绝,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淋了一场雨后,他发誓不再使自己狼狈至此。然而,见到她愁倦娇喘的病容,满腔的怒霎时都没有了,只剩下怜惜之意。或许是他太冲动、太急燥,把她吓得手足无措,连病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