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恩就是紫恩,一向是个快快乐乐的孩子,静时不吵不闹,高兴时一张嘴甜
得似蜜,即使是生这么大的痛,也很少听她喊痛;拄拐杖或坐轮椅时,也不曾抱怨 ,天天都说两年就会好,彷佛两年只是两天似的,一眨眼就会晃过去。
王佩欣为女儿心疼到常暗自哭泣,有时也希望紫恩能哭闹一场,好发泄出内心的许 多不甘及不平。
但紫恩却反过来安慰她说:「有什么好不甘或不平的呢?我已经跳过吉赛儿,得了 名气,也真正爱过,有一段快乐的日子,人生算好丰富好丰富了。而换个角度来看,若 没有这场病,我或许不会跳吉赛儿,也不会再遇见维恺,那才是不幸咧!妈,生命之美 不在长短,那种如火燃烬后的闪亮感觉更好!」
管他什么闪亮不闪亮的,做母亲的不过是要儿女健康平安而已,不是吗?
她又忍不住拿纸巾拭泪,一旁的电话响起,是于慎亚:「喂!工人走了吗?
我只是提醒妳,十一点半别忘了去医院接紫恩。」
「我会啦!」王佩欣把声音放正常说。
才和丈夫说完话,电话声又铃铃的直叫,接起来后,竟是在纽约的吴菲丽,他们在 农历年互道恭喜时,已尽释前嫌了。
「喂!佩欣呀!我们上回说的澳洲旅行团已组得差不多了,妳和慎亚到底有没有兴 趣呀?」吴菲丽说。
「我……呃!台北的事情太多,恐怕走不开。」王佩欣不敢说出女儿的事。
「你们不都退休了吗?还忙什么呢?」吴菲丽不以为然。
「慎亚朋友多,杂事也多,我呢!做义工,又才从欧洲回来,实在分不开身。」王 佩欣找借口说。
「说到欧洲,维恺才去法国,我在猜他会不会顺道到伦敦去看紫恩呢!」吴菲丽说 。
「不会吧?」王佩欣紧张地说:「他不是还在气紫恩吗?」
「谁也弄不清楚他。」吴菲丽说:「不过,他一切正常,一样工作、一样作息,也 一样交女朋友,看似没事啦!」
「交女朋友」四个字揪住王佩欣的心,看来,她家紫恩妄想两年后的纽约之梦,恐 怕不太乐观呢!
又闲聊几句,挂了电话,王佩欣正想换外出服,偏偏门铃又响起。今天是什么大日 子,忙得人一点空闲都没有?
她自锁孔向外看,整个人陡地吓得往后退两步,再一看,没错呀!那的确是真真实 实、如假包换的维恺,但他人明明在法国,怎么一下子就蹦到眼前来呢?
匆忙之中打开门,她惊魂未定地说:「你……你怎么来了?」
「我到伦敦去找紫恩,有位英国小姐索菲亚托我带些东西过来。」维恺的神情倒是 很轻松愉快,带着一大一小的行李,进门就说:「紫恩呢?」
「你……你知道她动手术的事了?」王佩欣结巴地问。
「索菲亚都告诉我了。」维恺的表情转为凝重说:「你们不该瞒着我。」
「那是紫恩的意思。」王佩欣说着,墙上的咕咕钟响了十一下,她着急了,「我得 去医院接紫恩了。」
「我也一起去!」维恺立刻说。
王佩欣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好吧!看情形,你和她都等不及两年啰!」
***
紫恩在复健室做最后的按摩,护士小姐在她的膝部装回金属环扣,「这是固定妳新 长的骨骼,免得将来变形或走路姿势不好看。」
「我会日夜都带着的。」紫恩微笑地说:「谢谢妳。」
紫恩初到复健部门,曾造成不小的轰动,因为她的年轻美丽,跳过芭蕾的优雅身姿 ,却有双不能动的腿,引起不少人的惋惜。
但她真正让人喜欢的是和善温柔的态度,其它病人动不动就喊痛埋怨,所以,在短 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护士们都抢着要照料她,医生中竟也出现了爱慕者。
工作人员推来了轮椅,紫恩说:「我自己来。」
一般说来,紫恩在家多拄拐杖,只有在出门,路途较远时,才使用轮椅。她动作轻 快地来到走廊,那儿已等着另一个患肌肉萎缩症的七岁男孩。
「于姊姊。」小男孩高兴地喊她。
紫恩立刻从皮包中拿出棒棒糖和漫画说:「今天你好乖,这是我给你的奖品。」
小男孩手足舞蹈,边吃糖,边和她说话,直到他家人来接他为止。
到医院里,紫恩才知道世上有千奇百怪的痛,人是如此的脆弱,一个磕碰,身骨都 不堪一击。比起来,她算幸运的,还有自由行走的一天;有些人,却一辈子离不开轮椅 ,治疗只成一种自我安慰的形式而已。
紫恩望着落地长窗外的花草沉思着,突然,四周有种异常的寂静,像被盯视的感觉 。
她猛地回头,长廊那端站的竟是……维恺,那个她常萦绕在心头的人?!
她在作梦吗?或者是因为她太过思念,终于出现了幻像?
望着那头发剪短,依然灵秀楚楚的紫恩,维恺的心涨满了爱,他大步走过来,半跪 在她前面说:「我来了,我来找寻属于我的紫恩。」
紫恩抽回被紧握的手,看看在远处站着的母亲,慌乱地说:「是我妈让你来的吗? 」
「不!是我的心指引我来的。我从纽约,而巴黎、而伦敦,最后到台北,这一路奔 波,都是因为我无法阻挡的爱。」
「但这一直都不是我所想的呀!」紫恩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地扣住,「我总想 着,我要健健康康的在你面前,没有扭曲的腿、没有丑陋的步伐,能够和你美美丽丽地 走向结婚礼堂,我不愿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更不愿成为你的责任与负担。」
「紫恩,妳的想法完全大错特错!相爱的人不就是要同甘共苦吗?如果我只爱健康 美丽的妳,而不爱生病的妳,那就不是真爱了,而我这个人,也就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了 。」维恺凝视着她说。
「我……我老是带给你麻烦……十六岁如此,二十二岁如此,还愈来愈糟糕,这对 你很不公平呀!」她流下眼泪说。
「将我排斥在妳的生活之外才是不公平,十六岁如此,二十二岁如此,以后也永远 如此。」
维恺拭净她的泪,衷心地说:「妳问我是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说是;妳问我生 命中谁最重要,我说紫恩;妳说真正的爱不会死,我同意!只有一点是错的,有紫恩当 妻子,是快乐幸福,绝不是多重的负担。」
「你……」紫恩抬起泪眼,惊讶地说。
「没错,我看了妳那封﹃由医院出来,第一个想到就是我』的信。」他微笑着说。
那是赴纽约前她动手写给维恺的最后一封信啊!紫恩说:「我……竟然没有撕毁? 」
「妳的信上说还不只为了一封,妳为何不寄呢?我可是辛辛苦苦地等了六年呢!」 维恺说:「但不管有没有看过信,我都要定妳了,今生今世永不放弃。」
「你……确定吗?」紫恩望着自己的脚说。
「在我的生命里,娶妳是我第一件确定的事,而问题是,妳对我有足够的爱和信任 吗?」
紫思不太明白他的问法,她的爱不是很清楚了吗?
「这样说好了,如果今天换成不能走的人是我,妳会不会照顾我到痊愈为止呢?」 维恺问。
「当然会呀!」紫恩毫不犹豫地点头。
「所以,妳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了,对不对?紫恩,当我的妻子吧?这已经是我第 三次向妳求婚了,妳忍心再拒绝吗?」
紫恩再看向母亲,却发现长廊上聚集了不少护士和病人,正在那里看热闹呢!本来 嘛!复健部的公主,突然有位俊帅的白马王子来访,怎能不一传十、十传百呢?
紫恩蓦地脸红,急着说:「快起来吧!」
「妳不说好,我就不起来。」他笑着说:「我才不要像前两次一样,惨兮兮地独自 离去,今天没有我的新娘,我是不会走的。」
紫恩的脸更红了,「好啦、好啦!」
维恺兴奋地站直身,对着围观的人群说:「各位,紫恩答应嫁给我了,请大家做个 见证。」
鼓掌及吹口哨声此起彼落,紫思想大方地微笑,但维恺却冷不防的将她横抱起来, 她挣扎着说:「快放我下来,我有轮椅……」
「我想抱我最美丽的新娘呀!」他在她的耳旁轻声细语。
紫恩转头一看,轮椅早被频频拭泪的母亲推走了。
来到停车场,紫恩的心渐渐平静,抬头看台北灰蓝色的天空,又看看维恺,有一瞬 间,她竟分不出此刻是六年前或六年后。忽然,她秀眉微蹙说:「听听!
好像是雾笛的声音呢!」
「雾笛?」维恺眼观八方,接着若有所悟地说:「妳一定是太怀念我们在长岛海钓 的日子,对不对?」
紫恩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有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咯咯地笑了出来。
结语
两年后,纽约长岛。
静静的夏末黄昏,一辆银蓝跑车驶在乡村小路上,前头是蓊绿的树林,童话式的小 屋藏在枝桠间。突然,车的顶盖打开,露出黑亮飞扬的女人长发,接着,一个兴奋的声 音说:「看哪!前面有座湖,好大好美的湖喔!奇怪,我们到这里那么久了,怎么都没 发现呢?」
那座湖大到飘渺无边,亮白的湖面映着夕阳红影,一排山脉由东迤洒而来,到西方 成为几颗孤零零的小岛,苍茫中带着遗世独立的美感。
「我好羡慕这儿的居民,能拥有这仙境般的湖。」紫恩又说:「维恺,开快点,我 一定要到湖边去看看!」
「我可以开快,但妳必须先坐下。」维恺笑着拉下她,谁能想得到,这活泼爱乱动 的女人两星期前还在拄拐杖呢!
车是超了一点速,湖也有愈来愈近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好像永远到不了,山老横 在天边。
维恺转着方向盘,忽然轻踩煞车,再猛地爆笑说:「紫恩,妳还记得我们在南非的 夕阳湖吗?」
「你说那不是真正的湖,只是白云和黑云组合成的幻象而已。」紫恩仔细看,对那 以假乱真的景象微微地失望说:「好可惜,真的太美了。」
「我常想,中国东海上蓬莱仙岛的传说,是不是就这么来的?!」维恺说。
「对喔!忽闻海上有神仙,这么美的地方,大概就只适合神仙住了。」尽管是假, 紫恩对那逐渐远去的景色,仍依依不舍的回头看,「我们有如此长的共同回忆真好,我 说什么你都能了解,而且一起分享。」
「更妙的是,我们还不断创造新的回忆,像今天的夕阳啦!就是我们两个共同的秘 密。」
维恺拉住她的手说。
车子穿过住宅区,再来是一片林子,眼前蓦地出现连坡的绿色草原,紫恩叫维恺停 下说:「天哪!那就是我的舞台!」
维恺车还未停妥,紫恩就迫不及待地踏出脚步说:「我今天一定要走好远好远,然 后再跳个痛快!」
他追着她轻盈的身影说:「紫恩,这样好吗?妳才脱下环扣……」
「没关系!跳一下下嘛!我已经憋了两年了。」紫恩做着许多芭蕾舞姿势,还伸手 朝向维恺,「来!我的阿尔伯特,一起跳吧:」
维恺笨拙地被她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才跟上拍子。后来看到动作愈来愈专业,难度 也愈高,就抱住她的腰,两人倒在草地上,不允许她再过度用脚劲。他亲吻她一下说: 「我终于明白老婆变成一只鸟的滋味了。」
紫恩笑了出来,心中幸福洋溢,她看着满天的彩霞说:「有位作家曾说,女人还是 厮守着第一个男人白头偕老,心里要轻松得多,同时也比较有仰仗。」
「这就是我的「利用」价值吗?」他扬扬眉说。
她已对这两个字不会敏感了,「我可以想象,若我没再遇见你,又没嫁给你,必然 在往后的岁月里,常常想你怎么样啦?娶什么老婆,过什么日子啦?甚至梦见你,陷入 往日的回忆中,还会拿你和每个男人比较,有个一辈子难以弥补的遗憾,不是好悲哀吗 ?」
「的确悲哀,还写永远寄不出去的信给我。」他笑着说。
「讨厌!我就晓得男人的怀念不如女人,总是见一个爱一个。」紫恩嘲笑他说。
「对我而言,最初也就是唯一,不过我怀疑妳的初恋情人,其实是舞蹈。」
「又冤枉人了。」紫恩才又要辩,发觉他其实是调侃她的,于是转转眼珠「我有个 仔消息一直想说,呃!蒙妮卡请我当她的助理了。」
维恺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态度,只说:「我一直以为妳会在家里教孩子跳舞。」
紫恩想到青绿室改成的舞蹈教室,三面是玻璃,一面挂着她演吉赛儿的放大剧照, 眼中带着另一个梦说:「嗯!等我有了女儿吧!我再教她和别的小朋友跳舞。」
「那们得快一点了。」维恺拉起她说。
「急什么呢?天又还没黑!」紫恩伸伸懒腰说。
「快点制造一个女儿呀!」他干脆抱起她走向车子,就如同过去两年多一样。
大人说,维恺要照顾紫恩……多年前的话,言犹在耳,他不仅照顾,还用心爱她, 两人携手共度那相守的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