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天生就是个引发人们愧疚感的高手,擅长让人产生不忍、产生疼惜、产生其它柔软的情绪。或许这就是长得一副楚楚可怜相的好处,让人出不了拳头,却忍不住想出手呵护。
“她和正主儿比起来如何?”
“元宁没她那么多事。”他冷淡地坐入大椅。“也没她那么聒噪。”
“更没她那么老实吧。”
“那叫笨。”
“你对她的不满还真严重呀。”那人啧啧摇头。
“你对她的兴致也未免太高。”
“因为我发觉,她会是个挺不错的道具。”
武灵阿森然斜睨那人悠哉游哉的笑容。“你想整垮四贝勒,还不至于只剩这种烂招可以用吧。”
“高招省时,烂招省力。再说,这种朝堂上的暗中角力,加个甜美的小姑娘进来,既赏心悦目,又增添情趣,何乐不为?”
武灵阿懒得和他狡猾的玩性周旋,蹙眉检视起他整迭杂乱的手稿,张张抽换着。
“武灵阿,把她弄进硕王府来吧。”
那人半戏谑的哄劝声令武灵阿微微警戒,却沉稳地不动声色。只要他想隐藏,没人能看穿他真实的情绪为何。
“别这么无动于衷,我就不信你面对那个小娃儿时不曾心动。”嘿嘿。
“我要真会对那种货色心动,元宁就足以胜任。”
“可她性子和元宁不尽相同啊。”
“在我看来都一样。”
“我要你把她带进来。否则,我就亲自出马,把事情搞得更大。”那人一旦固执起来,脾气跟孩童简直没两样。
武灵阿不予置评,浏览着页页手稿,仿佛根本没把那人的任性当回事。但他心底明白,该来的危险,无论怎么躲也躲不过。这对他构不成威胁,对那个小冒牌货呢?
“武灵阿认出你是冒充的人?”四贝勒莞尔,似乎不怎么意外。
“嗯。他还建议我……早早退出这场乱子。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我……就冒充到此为止吧。”齐娃颓丧而自卑地嗫嚅着,心头填满了不自量力的羞愧。
“武灵阿很不尽人情吧。”
“嗯。”
“那是好事。”
齐娃不解地望向安坐在书房的四贝勒。
“武灵阿向来懒得搭理人,他对你的不客气,其实可以视为友善的回应。”
哪有这种友善方式。“四贝勒,谢谢你的好意安慰,但我真的不想再扮下去,我也……深深觉得我再怎么扮,都不像个格格。”
“为什么这么认为?你不信任我们这些天来密切的严格训练吗?”
“可我真的无法胜任。”
“你在训练中有任何敷衍或偷懒吗?”
“没有!当然没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粗浅道理她明白得很。
“这不就结了,你还有什么无法胜任的?”
“那你还要多久才找得回元宁格格?”
“坦白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保证,就算我找不回我妹,也不会逼你去做代嫁新娘,替她与武灵阿成婚。”
啊,这点她倒没想过。
“齐娃。”四贝勒温柔地朝她伸掌,将她牵至跟前。“你在硕王府内不小心得罪亭兰和她朋友的事,不必太介意。我相信你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那么做,而且你那时的意见也很正确,或许我们本来就不曾认识真正的元宁。”
“是……是这样吗?”虽然这可能只是客套话,但听了还真的好窝心。
“我开始怀疑,元宁的出走别有隐情。”否则她不会躲得如此彻底。“这也是我想请你暂代元宁的主要原因。”
“我也觉得你们家的人都不太了解元宁格格。”虽然齐娃对她也称不上认识。“因为你们家对元宁格格的印象,跟外面的人好象不太一样,所以我在硕王府才会失误连连。好比说,你知道你妹很擅长弹琴吗?”
“我们家的人多少会一些。”
“她不是会一些,而是非常擅长。”才会如此看重别人只当装饰用的修长指甲。
“我从不晓得这事。”
“也难怪她会离家出走了。”家人对她的了解竟如此稀薄。
“你还发现了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再发现了,毕竟我只是个外人……”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武灵阿的?”
齐娃登时困窘地缩了下被四贝勒轻柔握住的小手。
“齐娃,当我无法在场替你做掩护时,其实你可以找武灵阿帮忙。”
“找他?!”齐娃怪叫。武灵阿撵她都来不及了,哪会帮她?
“是,他会是那府里唯一能帮你的人。”
“为什么你那么笃定?”
“不妨说我是走投无路吧。”他悠然浅笑。“好歹他在识破你身分后,始终没有公然揭穿,那就是在帮忙你了。”
这倒是。“不过他实在太……”
“凶恶?”
“呃,不……”其实也没错,可是,她的感觉比那还要更复杂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不希望自己在武灵阿心中是个厌恶的角色。但只要她扮元宁格格,就铁定会是他的眼中钉,见不到他的好脸色。顺从他的意思,情况或许能有改善,说不定能得到他一个和善的笑容或温柔的回应……
“对不起,我还是不想再扮演下去,惹他反感……”
“你当初假扮元宁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博得他的好感吧。”
齐娃顿时浑身烧红。“当然不是,可我就是不想、不想惹他讨厌。”
“他也不见得是真的很排斥你,只不过看起来很像而已。”
“呃?”真的吗?真的吗?
“武灵阿是个深沉的人,不能光凭表面去下判断,有时那只是障眼法。”
“哦?还有呢?”她还想再多知道一些。
“还有……”四贝勒淡淡垂着优美的笑眼。“你可以在硕王府的中秋夜宴上自己观察。”
“什么?”才逃过今天一劫,马上又有什么中秋夜宴!“中秋节不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吗?元宁格格为什么不在自家过节却跑到别人家过节?”
“因为若不是我妹逃家,她现在早顺利完婚,成了硕王府家眷。元宁在今年中秋同硕王府女眷们一道祭月,是早就说定的事。”
“可她还未成婚,不算硕王府的人。”祭月也只能在家中祭,外人没份。
“这么做,除了早是预定的事,也是为了辟谣。”
“不行,我不行的!”想到还要再次面对武灵阿她就紧张。
“放心,我替你另外又找了个帮手。”
齐娃看往四贝勒笑吟吟迎着的方向,不觉惊嚷:“小桂!”
“奴才叩见四贝勒。”小桂有模有样地俐落行礼。
“你决定好了吗?”四贝勒和煦轻吟。
“是,就这么说定,以两百两成交!”
“什么两百两?”齐娃傻傻地不住转望这两人。
“要你扮演元宁格格的酬劳哇。”小佳自豪地挺胸宣告。
“小桂?!”她筒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你怎么可以……”
“拿了人家的钱,才能好好办事!”小桂强悍地对她晓以大义。“这钱就表示着一份责任。倘若没有酬劳,纯属好意帮忙,那你随时都可以说不干就不干,对四贝勒来说,一点保障也没有。收了人家的钱可就不同啦,你不能说跑就跑,因为有份责任在!”
“你好意思这么说!”她羞得快挖洞埋头。
“令弟很有头脑。”
“但中秋祭月的事不在我们先前的协定中,要另外计价。”小桂抢道。
“成。凡是临时加添的行动,我一样样算给你。”
“一样样算?!”小桂的双眼快暴凸成两锭大元窦。“那中秋祭月之行多少钱?”
“你打算开多少?”
“小桂!我不准这种……”
“二、三……五十两!我要五十两!”
“我给你一百两。”
小桂差点整个人冲上天爆成灿烂火花。一百两!只是多跑一趟硕王府就赚进一百两,要是再多跑几趟……
“你、你你你不会是口头上开价而已吧?”
四贝勒以长指悠然打了个声响,侍从小顺子立刻捧上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耀眼夺目地刺花了齐娃和小桂的呆愕大眼。
“加上先前讲定的两百两,这里一共有三百两,你收下吧。啊,对了,你们是习惯拿现银,还是领银票?”
“要银子、银子!不要票子!”小桂疯狂大嚷,已在眼前的辉煌金光下失去神智。“票子不一定领得到钱,要银子!”
“好。只要你们多跑一趟硕王府,我就多付一次,每次一百两。等找回我妹,另外加赏红包,以弥补你们不能参加王府喜宴的遗憾,顺道讨个吉利。”
“红包多少?”
“小……小桂……”齐娃脸色惨白。他不会是疯了吧?
“就照你们拜访硕王府的次数算。多去一次,除现发一百两银子,红包里也加放一百两,去得愈多,给得愈多。”
“就这么说定!”小桂大喝,整个人跳得老高。
齐娃六神无主地呆立原地,楞楞看着瞬间扭转的局势。这……不会吧,她竟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被小桂给卖了?
“振作点呀,齐娃!”小佳咧着暴发户的狂喜笑容大力拍着齐娃背后,只差没一掌把她拍撞到墙上去扁成肉饼。“听到没?去得愈多,赚得愈多,你可得勤快点,多跑几趟硕王府。”
“这……不是多不多去的问题,而是……”
“瞎操什么心哪!有四贝勒做靠山,还怕什么?”
“恐怕……”齐娃以眼神拚命暗示四贝勒阻止小桂太完美的大头梦,只可惜……
“小桂说得没错。训练与金钱上的事,我会全权负责。执行方面,就由你们做主了。”
“贵人,这才叫贵人!”小桂一脸万分的感动,几乎热泪盈眶。“我们姊弟俩苦了那么多日子,等的就是老天爷大发慈悲的这一日。”四贝勒就是他俩福星的化身。
“可、可是……我不可能没事跑硕王府去……”
“那就想办法让那个新郎官爱上你、离不开你!”
“不可能的!”她羞得快原地爆炸。“那个武灵阿……”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齐娃被小桂自信满满地重重拍打着肩头,震得三魂去了七魄。完了,这下一切都完了。这团乱局,教她该如何收拾?
第三章
硕王府的中秋夜宴上,经小桂精心打理过的齐娃一亮相,就抢尽所有风采,看得一旁假扮随行侍女的小桂好不得意。
“宁宁,才十多天不见,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硕福晋惊喜地将她牵至跟前。“是因为中秋月太美的缘故,还是你已经调适好心情等着做我们家媳妇?”
齐娃实在很怕硕福晋这般温柔的笑容。太亲切、太和善了,像是拿她当娇贵的宝贝般看待。可她还给对方的,尽是欺瞒……
“上回你离开的时候,垂头丧气的,我就想你是不是跟亭兰闹脾气了。你若受了委屈,一定要坦白告诉我。你跟亭兰都算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只护她不护你的。”
“没有,我没有受委屈!是我冲撞了亭兰,却……还找不到机会解释。”她怯怯瞟了下四周。“亭兰她……今天有来吗?”
“她待在夫家举行他们府上的祭月仪式。”
“哦……”
“要不要我替你跟亭兰说情?”
“不了,这事还是我自己跟她说比较好。”
“宁宁,你可终于长大了。”
“呃?”齐娃有些错愕地僵笑着,回视硕福晋欣悦的凝望。
“你就早点跟武灵阿完婚吧。”她握紧了紧掌中纤小的柔手。“到时咱们娘俩就可以有成天说不尽的话题,一块儿打发时间,一同作伴。亭兰嫁出去后,我心头就像少块肉似的,空空的。小孙子固然可爱,却无法诉诉心事。我,就只等着你嫁过来了。”
“福晋,这……”
“你就偷偷叫我一声额娘吧,嗯?”
齐娃给她一句句的贴心话哄得整个人都融化了。有娘的感觉就是这样吗?连福晋的双掌都好软好厚,包笼着她的冰凉小手,像是世上最温柔的呵护,打从在母腹中就环绕着她的浓浓关注。
“额……额娘。”
“乖、乖。”福晋笑得再满意不过,一直把她牵在身旁,一同受各房女眷的请安礼,享用五彩缤纷、不断轮番上阵的各色糕点珍果。
蓦地,一名阴郁的枯瘦女子前来拜见硕福晋时,令齐娃微怔。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拜见姊姊,还请姊姊见谅。”
“哪儿的话。身子还好吗?”
那人叫硕福晋姊姊?可她看来比硕福晋苍老好多,死气沉沉的。
“宁宁。”
“啊?”
“快跟你未来的婆婆回礼啊。”硕福晋柔声的提醒吓惨了齐娃。
未来的婆婆?那她不就是武灵阿的生母了?
“元、元元宁拜见侧福晋!”惊慌之下,她竟双膝落地,诚惶诚恐地行了个大礼。
“宁宁。”硕福晋故作不服地轻嗅。“怎么对我只行单腿安,对你婆婆就这么隆重呢?”
“我、我……”
“瞧你吓的,跟你说着玩的而已。”
齐娃冷汗涔涔地回应着硕福晋的悦耳轻笑,偷瞄小桂一眼时,发现他也有些讶异。四贝勒是有说过,武灵阿为侧福晋所生。侧福晋当年也是政治联姻下的牺牲品,堪称一代佳丽,可是……如今怎会毫不见任何过往风采,贫乏得像市集村妇?
“孩儿给额娘请安。”
厚重的低吟猛然刺激到齐娃每条神经。畏缩地缓缓抬眼,就对上一双冷冽的晶眸。
“你等的人终于到罗。”硕福晋打趣的耳话令齐娃胆战心惊。
她哪有等他,躲都来不及了……
悴地,手肘后传来一阵刺痛,齐娃立即了解小桂不悦的提醒,怯怯曲膝。“武灵阿贝勒吉祥。”
可他凶狠的瞪视一点也不吉祥,冷漠地向嫡母与生母行完礼后,便借故离去。
“武灵阿他……不留下来吗?”就只特地来行礼?
“他留下来做什么?”硕福晋也好笑。“祭月是女眷们负责的事,男人本来就该回避。”
“喔。”她不自觉地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失落……
“宁宁,你替我传个话给他。”硕福晋倾身耳语。“告诉武灵阿,今天他阿玛心情不太好,待会团圆夜宴上,叫他先别提替亲戚谋差缺的事,省得碰钉子。”
“好。”虽然听不太懂,但传话还不成问题。
“小心点,别给人发现我差你传话的事。”
齐娃抿紧小嘴认真地用力点头,便趁各房内眷陆续参拜的当口蒙混出去,根本没看到硕福晋深不可测的笑容。
深夜戌时初,明月正起,王府内灯火辉煌,可她要去的方向却一片幽寂,除了月光,别无照明。武灵阿好象不太喜欢别人亲近他的世界似的,将院落隐匿在曲折浓密的竹荫里。夜风轻掠,拂起一片沙沙凉音,气氛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