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献与服务的确中是件容易的事,倩容刚出院,这些粗重的工作常令她力不从心,不时要蹲下来休息一会儿。
男人们在修排水系统,用水仍需以瓦罐去提;有新来的用户要领取瓦罐,倩容跑了几趟回教会去拿。
近午时,来不及顾肚子饿,她又抱了一袋瓦罐,小心地下台阶。左右来往的人很多,走到第一个平台,她略微喘气,眼光被一个颀长的身影吸引。
不可能是他!但……竟然是他!
智威穿者浅蓝短袖衬衫,深蓝牛仔裤,一只旅行袋,一副墨镜,正快速地爬阶而上。他永远都是那么潇洒出众、引人注目。倩容忘情地看着,差点忽略自己危险的处境。
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要来阻止她吗?
倩容本能地想跑,但这样一来等于败露行迹,马上就会被他逮住。她在原地僵了一下,极力保持镇静,这身修女服不就是最好的保护色吗?他的眼光可以停留在任何女人的身上,但绝对不是一个服侍天主的修女。她尽量低下头,让头巾垂覆,手上的瓦罐也遮住下巴。隔着擂鼓般的心跳,她走着平常的步伐,想小心的与他擦身而过。
他一跨数阶,偏偏就往她的方向来,躲都躲不掉。倩容敛眉凝神,在擦身的一剎那,她不争气地看了他一眼,正对他闪着阳光的墨镜。
完了!面对面!倩容真想捏自己一下,她太沉不住气了,但愿他什么都没看清楚,也没有超强的联想力。
两人背对背隔了两步,倩容以为危机已过,正想松一口气时,他突然回 过身,猛地抓 住她的手臂喊道:“倩容?”
这一声差点使瓦罐摔碎,也差点让她心脏麻痹。
他脱下墨镜,一双乌黑炯亮的眼睛盯着她,彷佛直视到她的灵魂深处,没有一点可以隐蔽的地方。
“倩容?”再叫一次,声音更低沉了。
“我……我很忙,我……必须走了!”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话。
他突然脸色发青,一张俊脸整个扭曲,浓浓的眉毛拧成一条线,不顾众人的眼光,一把将她推向旁边的栏杆,一字一字狠狠地说:“妳穿这个『东西』做什么?”
“这个『东西』叫做修女服!”倩容清楚地提醒他。
“我知道这是天杀见鬼的修女服!”他激动得鼻孔债张,七孔似要迸出血来,“我只是问妳,妳、穿、它、做、什、么?”
“我……我在为教会服务。”她用瓦罐挡在两人中间,不解他的怒气。
“教会服务?”他怪叫一声,然后又跺脚又哼鼻地说;“妳的上帝是瞎了眼吗?牠难道不知道妳已经不是处女,早在两年前就是我俞智威的女人了吗?”
他的声音响若洪钟,弄得倩容满脸通红。好在他用的是中文,旁边的人听不懂,否则她真会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才不是你的女人!”尽管羞极了,她仍抗议地说。
“不是吗?”他咄咄逼人地说。
再向前一步,他的脸离她只有寸许。在黑头巾的包衬下,她的肌肤更显白皙,眸子更清亮,唇色更娇红诱人。他这才明白,素妍到极至,如雪中之寒梅,也足以夺走人间一切庸脂俗粉的颜色。
他望着她的眼睛,到她微启的唇,喃喃地说:“妳以为这身修女服可以阻挡我吗?”
倩容由他的神情和语调,感觉他体内逐渐蕴发的欲望。天呀!他想吻她,他竟敢在大庭广众下吻一个修女!难道他不怕引起众怒吗?
“走开!你不能乱来!”她用瓦罐推他。
“我不能吗?”他的头俯下来,身体压向瓦罐。
哦!他的气息充斥在她的四周,正当理智化成烟雾,心迷神醉之时,凯莉修女的声音由遥远的天外传来--“艾薇,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心一惊,彷佛青天霹雳,震醒迷梦,方知今夕何夕。倩容手里的瓦罐不小心滑落,若非智威在下面接住,铁定会摔个粉碎。
“凯莉嬷嬷……”倩容慌忙应着,人像站在滚烫的热油之中。
“我听说有人在外面打扰拉扯妳。”凯莉修女目光一转,犀利地看着智威说:“你又是谁呢?”
智威一眼就认出她是两年前很不客气赶走他的那个胖修女。原来她是认识倩容的,而且还不惜违背圣经教义,为倩容撒谎。
这么说来,他的紫色星辰真是天主教会的学生,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没有骗他。
智威正想表明身分,倩容已抢先回 答说:“他……呃……是我的朋友。”
“哦!我见过吗?”凯莉修女再一次审视他,“我老觉得他很面熟呢!”
倩容立刻紧张起来,她可不愿意凯莉嬷嬷把智威当成十恶不赦的强暴犯,于是急着说:“妳没见过他,他才刚从美国来的。”
事实上,凯莉修女也无法把眼前这英俊潇洒、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和两年前那个满脸青肿、面目凶恶的男人联想在一起。
智威看着倩容为他又说谎又失措的神色,内心百味杂陈,忍不住说:“是的,我刚从洛杉矶来的。才一下飞机就看见艾薇穿这一身衣服,实在没有办法接受。凯莉嬷嬷,我不知道你们教会是如何运作的,但艾薇根本不配当修女,她没有资格进神圣的殿堂……”
倩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千里迢迢跑来,就是存心要羞辱她吗?
然而凯莉修女则是一脸的有趣神情,她好奇地问:“为什么艾薇没有资格呢?”
“因为……因为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之间已经有亲密关系了!”智威不假思索地说,连自己都被冲出口的话吓了一跳。
“哦!天主在上!”凯莉修女露出惊喜的笑容,“艾薇,妳竟然订婚了,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
倩容傻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们可以收回修女服,将她还给我了吧?”智威只在意这一点。
“我不明白……”凯莉修女困惑地说,但随即又恍然大悟地叫道:“哦!艾薇没有告诉你,对不对?”
“告诉我什么?”智威问。
“艾薇穿修女服,是为了要救她父亲和哥哥,并不是真的当修女。”凯莉修女笑着说:“你尽管放心,教会绝对不会抢走你的新娘。”
“这是怎么一回 事?”智威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凯莉修女一五一十地把救援计画说出来,随着大白的真相,智威的拳头也握得更紧。他这辈子不曾陷入这种怪异的情绪过,一面气自己被耍弄,一面又为倩容仍属于尘世而欣喜。
当然,表面上他是充满愤怒的。他将脸转向倩容说:“妳为什么不早说,害我……害我……”
“害你什么?这一点都不关你的事。”倩容已回复镇静,又对凯莉修女说:“而且我也不是他的未婚妻,更不会当他的新娘。”
凯莉修女看他们两个赌气脸红的模样,笑着说:“我不懂爱情,也不再年轻,你们能够自己谈和,化解纠纷吗?”
“我才没时间和他谈,还有人等着瓦罐呢!”倩容说着,就半跑地下了台阶。
智威尾随在后,气仍未消地说:“妳不可以走,我有话要说!”
“我不想听,你别挡住我的路!”倩容加快脚步说。
“我告诉妳,我不准妳到萨城去!”他干脆命令式的道。
“不准?你凭什么?”她忿忿然地看着他。
“妳一个人跑到萨国来,已经是够愚蠢的事了,”他想到她曾带给他的焦虑和烦忧,就不禁大声说:“妳以为这是哪里?狄斯奈乐园吗?竟然从医院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妳再没知识,也该有些头脑,知道战区是不能乱闯的!妳……我……我简直快被妳幼稚白痴的行为气疯了!”
“我才没有幼稚白痴,我是来救我父亲和哥哥的!”她吼回去。
“我说我会救他们,也已经有了计画,妳是故意要气我,还是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 他责问着。
“我了解让你救纪家人是很困难的事,如果可能,你恨不得我们统统从你眼前消失。”
她倔强地说:“所以我不想为难你,让你做违背心意的事。我会自己救,但你起码该有些风度,不要妨碍我吧!”
这番话真正刺伤了智威,她果真把他当成满心只想报复,没有一丝一毫道德良心的混蛋吗?
“无论如何,我不准妳去!”他咬牙切齿地说:“人是我送进去的,萨城由我去!”
“不!你走开!我不想再和你有瓜葛了!”她叫着。
这话更离谱,他不顾死活地跑来,可不是要让她赶走的;他想再辩,但已走到难民营,一群人围了过来。
接着,他发现自己忙成一团,被倩容指挥着去挨家挨户送药、送水。他这一生高高在上,向来是使唤人的份,哪有像这样被人呼来喝去过?但这场合似乎由不得他拒绝,看倩容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用她开口,他就做牛做马般,大小粗活都包办了。
这个穿着修女服的倩容,和洛杉矶那个爱哭柔弱的倩容似乎有很大的不同,彷佛那身黑袍,给了她一层保护的盔甲及力量,连说话都开始振振有辞。
他不时偷偷地注意工作中的她,那自然流露的热忱干练,又是她的哪一面呢?
不管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或事阻隔在他们中间。他已经为她跳下悬崖,他的紫色星辰就休想摆脱他,除非他自己扔掉。 这是彼此的宿命,在赛马会那一日,就被艾克丝泰珀的神话诅咒了。
***
教堂的钟悠扬地响着,提醒着午祷和午膳。倩容惊觉和比利神父的约定,忙匆匆赶回教会。
“倩容,不许去!”智威察觉她的意图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管我们的死活?”倩容疲倦地说,“我更不明白,你好好的洛杉矶不待,跑到这里和我耗时间做什么?”
但愿他也能知道自己发的是哪门子的疯,对她像着魔般地跟随,目前唯一能解释的只有他良心的谴责,于是他说;“不管妳相不相信,我也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我是想报复,想给你们一点教训,但也还没到要你们用生命做代价的地步;今天妳父兄的处境是我造成的,我自然要全力救出他们。”他是第一次用诚恳认真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心一痛,不免忆起他曾带给她种种的折磨及羞辱,忍不住说:“你又何必负责任呢?在你眼里,我父亲和哥哥是罪该万死的恶人,而我……我只是一个残忍狡诈、满心骯脏的女人,我们不干你的事,你应该离得远远的……”
由她蒙蒙的目光和哽咽的声调,智威知道他伤害她了,她把这些伤害凝铸成一个堡垒,以防他近身,她再也不是那个甘心赎罪的倩容,她曾说不逃,如今却渐行渐远,想切断两人的瓜葛。但他真的放不掉,也许等救了纪家父子,也许等所有责任都了结,诅咒才会消失吧!
两人沉默地进入礼拜堂,为着仍没有解决的事而烦心。
凯莉修女迎面而来,脸上没有往常的笑容。“艾薇,很抱歉,比利神父中午不能出发了。”
“为什么呢?”倩容心一沉。
“尼城西边发生了瘟疫,情况很紧急,他刚才赶过去了。”凯莉修女说:“妳父兄的事只能暂缓了。”
“多缓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怎么办呢?”倩容沮丧地说,战争期间,她能期望什么呢?
“比利神父的信给我,由我来去。”智威在一旁说。
“你?”凯莉修女瞪大眼睛说;“你不要命了吗?”
“我可以假扮成神父,他们就不会动我了。”智威胸有成竹地说,彷佛已经策画许久。
“你……当神父?”这次该倩容张口结舌。
“妳能当修女,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神父?”智威理直气壮地辩驳。
天呀!他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后又沉醉在笙歌美女中,再怎么样都和神父扯不上关系;但凯莉修女竟然微歪着头,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主意,最后开口说:“有何不可?我们正愁没有人送药到萨城附近的难民营,你愿意冒险,还不失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不行!他一点都不像……”倩容反对说。
“艾薇修女,妳很快就会发现,我,安东尼神父,演技和化妆术都是一流的,我以前还是话剧团的第一男主角呢!”他眨贬眼后很正经地说。
这个人玩世不恭惯了,竟然玩到神圣的教会来,倩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难道不知道,稍露一个破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吗!他说她白痴,他才比她更白痴呢!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了,原本略鬈的头发理成小平头,使他的五官轮廓更立体突出,多了一份阳刚的英挺。身上的白领黑袍稍短,但由颈部到双脚,皆不失那一份玉树临风的翩翩风度。
他给她一个斯文内敛的微笑,她差点被迷昏了,这辈子她还没看过这么英俊的神父,他能冒充得过去吗?
“我一定会把妳父亲和哥哥救出来的。”他严肃地说。
“我和你一起去。”倩容坚持地说。
“不行!那地方不适合妳,我可不想为妳分心。”他猛摇头,很快地走向侧门在等着的吉普车。
“是我为你分心,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神父要怎么演!”倩容紧跟着说:“而且这是我们原本的计画,我非去不可,否则到了萨诚,我父亲和哥哥还不见得愿意跟你出来呢!”
他不置可否,只专心地搬运箱子,再挂一支红十字旗在车头。倩容一边帮忙,一边看准车内,打算不顾一切的跳上去。
他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挑几样放到黑色袋子中,其中有两本厚厚的烫金圣经。
她不禁问说:“当神父也不需要带那么多圣经呀!”
“愈多不是愈像吗?”他说着,由领口内解下那条银白色十字架项炼,挂在她的脖子上,
“物归原主,希望它保佑妳,带给妳好运。”
“它从没给你带来好运。”她低声说。
“我却一直当它是幸运符。”他笑笑,“上车吧!我们要出发了!”
他不阻止她了?倩容不晓得他为何同意让步,但很高兴两人不必再争论了。
小小的项炼依着她的心,仍有他的体温存在。
车子穿过难民营,往山区开去。此情此景有些荒谬,他们曾经以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对峙,也曾经是惩治者和囚犯,如今竟以神父和修女的身分连袂而行,这绝对是她作梦都想不到的事。看来,世事恰如人心,都是永远无法预料的。
***
山间的公路并不宽,以前车辆往来频繁,还必须在路肩等待错车。可战时一切都不同了,行驶了许久,除了一列军用卡车外,他们什么也没碰到,感觉很孤立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