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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星辰  第15页    作者:言妍

  一上车,智威就给倩容一条毛毯,嘱咐她睡一觉。她自然不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想找出四周潜藏的危险。

  “妳还担心我不往萨城开吗?”他开玩笑地问。

  不!他说会救父亲和哥哥时,她就不曾怀疑,只是不理解他的动机,而且也不想再欠他更多。

  或许是体力尚未恢复,或许是引擎的单调声,她不知不觉地陷入熟睡的状态,再醒来时,太阳已偏西,山谷中有种朦胧的金黄。

  “啊!对不起,我睡很久了吗?”她有些不好意思。

  “还不够久。”他给她一个微笑,“我们就快到了。”

  “路上都还好吗?”她调整坐姿问。

  “我们挂有红十字会的旗子,所以都没事。”他说:“凯莉修女说这条公路极危险,反叛军随时会出现,一般百姓绝不敢走。”

  “你干嘛不早说呢?”闻言,她顿时清醒。

  “有差别吗?”他扬扬眉说。

  她喜欢他那轻松幽默的样子,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智威按地图的指引,过了一条浅溪,密林后就是难民营的所在地。

  吉普车一到,许多男男女女就围上来,他们多半颓丧着一张脸,用土话和西班牙语夹杂地说着。智威倒很有耐心,一一回  答,那神情活像听惯人告解的神父,连倩容都看呆了。

  这里的设施比尼城内的难民区还差,没有一栋像样的房子,人们就睡在竹草搭的棚子里,高级点的就用被单或塑胶布遮着,地上则一律是湿软的泥土。

  智威一卸完货,就和另一个马休神父去帮男人搭架子接水源。倩容几次看他,他都十分卖力专注,一点都不像赛马场上风流惆傥的安东尼,也不像商场上叱啼风云的俞家老三。只是一个男人,有热情血性,可以有难同当的情义之人。

  倩容自己也有忙不完的事。这些难民都是因为战争,被迫离开家园,大家都满肚子苦水,有些情绪激动的女人,就当着她的面哭起来。

  “只有天父才能给他们安慰。”一直驻守于此的玛姬修女说。

  倩容自己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龄,何曾见过这种逃难悲惨的场面,往往只有陪着落泪的份。

  非常时期,生老病死似乎更加速地进行着,她一到,就不断地发药、送药和喂药。最可怜的是孩子,他们全是营养不良的模样,静静的张着大眼睛,眼里面是一片茫然,似乎在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去上学、玩乐呢?有几个婴儿病情特别重,肚子涨得大大的,皮肤发黑。倩容喂他们药时,看见他们眼眶中本能的求生欲望,泪水不禁滴下来。她轻轻哼唱那首《天父爱我》的歌。

  智威悄悄地蹲在她面前说:“我以为妳的眼泪只为我流,看来妳是可以为每一个人哭。”

  他说罢,用手去抹她的两行泪珠。

  “俞智威,别忘了你神父的戒规!”她急急说,生怕有人看见。

  “反正马休和玛姬都知道我们是假的。”他笑着说。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她生气地说:“你要让这些可怜人在面临家园破碎时,还要看到信仰被污蔑?”

  “妳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他仍一副悠闲态度,走回工作的地点。

  他的话是来自肺腑,现在的倩容似乎又回  到他所认识的紫衣女孩,纯洁、多情、善良,但也就是那个她,令他沉沦至此,然而,他不仅没有痛定思痛,反而追到这蛮荒的山林,做着一辈子从未做过的苦工,还能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中邪的程度可不轻呢!

  倩容的心也是激动的,它永远随着智威的挑动而起伏,尽管穿了修女服也无法避免,难怪上帝不选择她了。爱他,就如同跟随了魔鬼……爱?她被这个字眼吓了一跳,暗凉的夜里还出了一身冷汗。是爱吗?或者只是欲望的邂逅?

  晚餐他们就吃很简单的玉米饼及长豆,智威并没有皱眉,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晚祷后,各人在黑暗中摸索就寝。倩容和玛姬修女睡一个棚子,智威则和马休神父一处。

  地的湿冷透过木板和席子传来,外面的虫热闹地叫着,却仍掩不住悲楚的低语。倩容辗转反侧,想的多半是人生不得已的境遇,包括她与智威那些令人怅惘无奈的往事。而智威,就如同过去几日,有倩容在附近,就难以成眠。

  ***

  一早太阳刚升起,智威和倩容就开着吉普车出发,露水闪闪的森林,显得很干净清新,很难想像战争就在四周,血腥可以随时改变一切。

  凹凸不平的公路,比昨天更不好开。两个小时后,他们踫到一群求救的人。

  一辆斑驳老旧的中型巴土在路边拋锚,几个逃难的家庭正坐在路边发愁。他们看到红十字会的吉普车,如逢救星,吱吱喳喳地说起话来。

  “我们已经试了好久啦!”有个男人说,“在这里真教人害怕,随时会有军人和盗匪出现。”

  “别担心,修车我是专家。”智威卷起衣袖说。

  这辆车早该进废铁厂了,引擎部分锈蚀断裂,能发动它的人也是天才。智威凭着在赛车时的经验,一项项测试,但老车的惨状,真教人泄气。

  同时妇女小孩也围着倩容说话,他们是要去难民营的,几个村落的人都走光了,士兵强盗突袭过后,就是虫灾蚁患,连  ?'  5c物都没有了。

  “住了上百年的家,耕了几世代的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  来呢!”有妇女拭泪说。

  “天王自会有一番安排的。”倩容劝慰地说。

  巴土终于发出一连串像吐气的声音,一股黑烟冒得老高,大家都拍手欢呼。

  智威仍不太有信心,那小小的巴土载满了东西,箱子、网子、衣物、家当,连车顶、车身都没有空隙,他实在很难相信里面可以挤二十个人,恐怕连沙丁鱼都会闷死。但逃命要紧,还能要求什么舒适呢?

  他看着倩容,仍在一堆妇孺之中,像个天使聆听着般,微笑起来又像圣母。她自己不过是个小女孩,为什么大家老爱黏着她说柴米油盐的家常事呢?

  男人们喊着要重新出发,突然从林子裹跳出三个亡命之徒,他们的衣着与一般百姓无异,只是其中一个带着长枪,两个带刀棍,看起来狰狞凶恶。

  “背对着我,手举起来,快点!”拿枪的领头说。

  在一片喃喃抱怨中,大伙分别站好,不敢不从命。

  “闭嘴!”领头的人又说:“神父,你们也是!”

  智威和倩容靠着吉普车,用眼角看着歹徒抢夺财物,知道此刻不是说道理的时刻。智威缓缓地把手放在车内一本烫金圣经上,倩容不懂,他这会表演祷告又有什么用呢?

  巴士的物品被搜得狼狈不堪,接着是人身上的东西。惊恐的寂静中,一个男人猛叫起来,想夺回  歹徒拿去的金炼和手表,一声枪响,那人立刻倒地,血溢流出来。

  每个人都被震住了,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一个妇女冲出来哭叫着。

  “你们杀死我丈夫!你们杀死我丈夫!”

  “再哭,我连妳也干掉!”领头者凶恶地拿枪对准她。

  这威胁不但没有止住哭声,连几个幼儿也来凑热闹,弄得那领头者脸都发绿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他一边咆哮一边准备扣板机。

  倩容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过去挡住女人说:“天主在上,她是个母亲呀!”

  领头者枪一歪,子弹从倩容的裙边扫过,激起一阵尘土。

  “别以为妳是修女,我就不敢杀妳。”领头者狂叫着。

  又一个震耳的枪声,不过不是来自歹徒,而是智威。他红着眼冲上来揍那领头者,其他人也纷纷扑上前去制伏另外两个人。

  三个抢劫不成的匪徒,被拖到森林密处,哀嚎声不断传来。

  智威流着鼻血走出来,倩容急忙说:“你没杀了他们吧?”

  “没有,我们只讲一报还一报!”他狠狠地瞪着她说:“现在轮到我算妳的帐!妳刚才充什么英雄?没防备、没武器地就自动往枪口跑,妳差点死了,妳知道吗?”

  “我……她……”倩容结巴地说,“不是没事了吗?”

  “妳要感谢上帝,我还带了一把枪!”他快气炸了。

  “你怎么会有枪的?”她忍不住问。

  “那是我聪明,很清楚自己要到什么地方来!不像某些笨蛋,没头没脑地,以为枪林弹雨中也可以郊游野  ?  c。”他骂得声音都哑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原谅妳,妳这些莽撞行为足以让我心脏病发好几回  ,我再操心妳,我就是他妈的不得超生的大白痴!”

  他的怒吼引来一些人侧目,倩容不敢再惹他,忙去照顾受伤的人。

  女人的丈夫并没有死,只是子弹擦陂大腿,流了不少血。倩容替他止血,其他人则拾回财物,巴土整顿一下,又可以出发了。  他们这一耽搁,竟已过了中午。

  和巴士的人道别,吉普车继续往萨城而行。一路上,智威仍铁青着脸,彷佛又回到在牧场时一样,对她充满着恨意。

  倩容一直心神不宁地抚摸颈上的十字架,她由眼角看到那本翻开的烫金圣经,里头是空的,只有一个枪盒子。那么他的另一本圣经又装了什么呢?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她当然很识相地不去询问。

  ***

  通往萨城的大桥被炸弹毁了,弯折的钢筋和剥落的混凝土坠入滚滚的洪流中。

  “这是马休神父预料的。”智威自言自语说。

  “我们要怎么办呢?”倩容忧心地问。

  “绕路。”他看她一眼,仍不打算多说话。

  严格说起来,那并不是一条路,只是一个布满红土及石子的小道,他们唯一的指标是前人留下的辙痕。

  车子走得非常慢,还因为高低起伏及坑洞而蹦跳不止,倩容从头到尾都抓得死紧,否则准会被震得七荤八  素。

  他们太过专心于驾驶和路况,没注意到天空有大块乌云,正向四方全力扩散。树草大力摆动,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林子蓦地暗下来,变得又沉又重。

  “妈的,下雨我们就完了!”智威急躁地说。

  倩容明白他的意思,这条路若有水流就成了河,在波涛滚滚中根本无法通行,吉普车卡在中间,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无论智威怎么生气诅咒,雨仍毫不留情地落下来,而且还是大滴大滴的打在泥土、叶片上,发出了强劲疾驰的啪嗒声。  水很快地淹没路面,轮胎愈来愈黏滞。

  当闪电打雷不断的狂震森林时,智威说:“不行!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雨,不然就太危险了!”

  方才他们经过一个木屋,两人很有默契地在暴雨中狂奔,等到屋檐下时,已淋成了落汤鸡。

  “有人在吗?”倩容在窗口叫着。

  “没有人的。”智威说:“妳看,屋旁没猪没狗,前院的藤架都倒了,这家人八成也逃难去了。”

  开门进去,木屋里果真空空如也,除了灰尘、蜘蛛网,什么都没有。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免得又生病了!”他将仅有的毯子丢给她。

  倩容走到另一个房间,哆哆嗦嗦地脱下修女服,只剩下白色的长衬衣,再披上毛毯,感觉好多了。

  走到外间,智威已快手快脚的清理石灶,引木燃火。

  他的黑袍服也脱下来,身上只着内衣、内裤,尽管是很保守的那一种,但仍掩不住他优美健壮的肌肉线条,她呆呆地看着,脸不争气地红起来。

  火熊熊的燃旺,他暖暖手才看见她,只淡淡的说:“衣服必须烤干,否则我们就装不成修女和神父了。”

  她走近火堆,把衣服铺平架好。他则沉默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些干粮,有几颗马铃薯就放在火边烤。

  “很抱歉,又要吃马铃薯了。”他声音中没有歉意。

  “已经很不错了。”她乘机说:“你不冷吗?”

  “我比妳健康。”他简短地说。

  由他的口气,倩容知道他还是不高兴。在这雨天火旁,两人完全孤立的情形下,敌意让人极不舒服。

  “你还在生气吗?”她包紧毛毯,小心地问。

  “当然!”他看着她艳若红霞的脸说:“我还要气很久,让妳明白,以后不准对我做这种事。”

  以后?倩容来不及细想,只忙着解释说:“我冲出去是有理由的。她是个母亲,如果她死了,四个孩子谁来养呢?没有妈妈的小孩最可怜了……”

  “那么妳死了怎么办?”他横眉竖眼地说:“妳有没有替妳的家人想?妳父亲哥哥会有多伤心,还有妳的朋友,和一些爱妳的……”

  他戛然而止,倩容没注意到他的奇怪表情,很理性地说:“我死了,家人朋友自然会伤心难过,但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可是那个母亲死了,却会严重地损害四个孩子的一生,她的生命比我有价值多了。”

  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荒谬、最可恶、最刺心的一段话,他死瞪着她,像要吃掉她一般。

  为了对抗他内心无来由的痛楚,他用气愤的口吻说:“如果妳不是伪装慈悲过了头,就是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妳的心太冰冷,不能体会别人为妳尝受的痛苦!”

  “我……我没有……”她被骂得泪都快流出来,“只是我十岁就失去母亲,很能了解那种失去依靠的滋味……”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身世,看她梨花带泪的模样,智威的气消了一半。

  “妳父亲没照顾妳吗?”

  “他很爱我,但不知道该如何带女孩子,所以,十岁起我就到教会学校寄宿,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一反平日的滔滔雄辩,初次明白什么叫哑口无言,他好想拥她入怀,但此情此景,他只能递给她热好的罐头,说﹕“吃吧!”

  雨持续下着,天黑时仍未止。

  “我们必须在这里过夜了!”他望着窗外的雨说。

  他一说完这话,倩容的心就止不住地混乱,一方面想和他独处一室的危险,一方面担心父兄又要多撑一夜,人有些昏昏然。

  他把唯一的木板床让给她。倩容裹着毯子躺下,心里十分不安,想他一身单衣,又在湿地上,会不会生病呢?

  “你这样能睡吗?”她忍不住问。

  “不能的话,妳愿意把床和我分享吗?”他有些恶作剧地问。

  室内一阵沉寂,她考虑良久才说:“有何不可,总比你生病好吧!”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空白,最后他站起来说:“是的,有何不可?我们又不陌生。”

  他钻进毯子里,倩容立刻感到那股热气,他没有特意避开,手臂及腿都碰到她。薄薄的棉布经不住肉体的摩擦,赤裸肌肤的相触更如燎原的火,一下子,她就觉得他们之间比在石灶里燃烧的柴堆还要热。

  他并没有动,但紧绷的身体显示他也感染到那种气氛。

  漫长得有如一世纪,他突然转过身捱着她,眼光寻着她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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