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你又精力充沛,可以出来大展身手了吗?”甜甜腻腻的声音令人起鸡皮疙瘩。
“妳还来,不怕我强暴妳吗?”智威没好气地说。
“哎呀!想和你上床的女人多得排不完,我们才不相信你会去强暴人,她来强暴你还差不多。”安娜莉卡卡把手伸入他的衣领说:“瞧瞧,你身上多了这些伤疤,看起来好像英雄,更性感迷人了呢!”
如果是以前,智威会乘机和她调笑一番,反正大家都快乐嘛!但他现在只觉得厌恶,那些滑腻的肉体和妖媚的姿态,彷佛附在体内体外的胶黏物,一沾染就去不掉。
他推开美女,推开诱惑,一言不发地走到停车处。他以为他会再横冲直撞地开快车,但引擎发动后,一切都沉淀下来,那种酸楚悲哀又浮现心头。艾薇不特别,一点都不,他被勒索也是老掉牙的故事。他不必太急,他们一定会再作案,到时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激动的情绪至此完全平复,智威相信他又能掌控生命,回到原来的自己了。
***
在旅馆那一头踱步的是俞家老二信威。他一脸怒容,像随时要跳起来抓人似的。教他怎能不生气呢?他和敏敏在瑞士度蜜月,美丽的湖畔小屋,绵延的翠绿青山,在远离尘嚣中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没想到一通电话就毁了一切。
“老三出事了,他需要三十万美金救急。”母亲玫凤在电话中哭诉。
等问清楚是“强暴”一个教会学校女孩后,他怒火冲天,先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他早知道以智威的脾气,迟早会惹出桃花劫的。
“我晓得你在度蜜月,我也不想找你的。”玫凤说,“可是这种事找你大哥又不太好……”
信威很明白,德威一向做人严谨,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连对老婆都客客气气的,是道德伦理的楷模,是俞氏家风的典范。他那人完美到达老爸老妈都怕他,所以类似这些“小事”都偷偷交由信威处理,免得泰山崩于前,所有活路都堵死了。
事实上,信威也是“崩”了。首先,他必须先安抚高血压发作的父亲,再避免把大哥牵扯进来,最后是躲开那吸血鬼般的新闻界和社交界。但令他最揪心的是敏敏,他说要宠她、疼她,补偿她曾受过的一切委屈,结果现在连个蜜月都一波三折。这些帐都要算到智威身上,这次非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不可,相信把儿子宠过头的老妈也不敢反对了。
门开了,是慌慌张张的克里欧。“人还是没找到吗?”信威捺着性子用英语说。
“我听人说他到酒店,我赶去,又晚一步了。”克里欧说。
“什么?这时候他还有心情跑去喝酒?”信威震怒。
“不!不是喝酒,他是去找荷西算帐,就是勒索他的那个哥哥……”克里欧赶忙解释。
信威一来,克里欧就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他是深信自己的弟弟绝不会做这种龌龊事,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可是无风不起浪,智威要不是那么自命风流,也不会教人抓住小辫子,恶意勒索。
这时门又开了,男主角回来了。信威张口要骂,看见智威脸上青了几块,额头瘀血,手缠纱布,整个人苍日憔悴,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落魄病态,他只能先说:“克里欧,快叫医生,他不是还在大厅等吗?”克里欧出去,现场没有外人后,信威就发作了。“你这次楼子真是捅大了,创了我们俞家的新纪录。你不会玩女人就不要玩,勒索也罢,一千万美金也罢,但『强暴』两个字,你教大家怎么做人?”
他本来以为好辩的智威会提出一大堆名目来为自己脱罪,他们兄弟就常玩这种你来我往的斗智游戏,但此刻智威却一反常态,任由他骂,一张脸没有表情,害他愈骂愈没趣,声音也小了许多。医生来了,智威随他检查上药,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德行,连痛也不吭一声。
这也是一奇,智威向来爱起哄当小丑,看病也不肯安静,记得以前他最怕痛,小学时有一次生病,母亲替他刮痧,用捏一下两百元台币的代价才令他就范,这还成为家族里的一大笑话。可怎么他现在又那么有英雄气概了呢?
信威仔细看他的脸,受了伤,人瘦些,不再那样英俊帅气,但同时男孩子的味道少了,倒像个十足的男人,而且是带着点沧桑的。沧桑?智威怎么会有沧桑呢?
“请你把十字架银炼拿下来,我好检查。”医生说。
智威这才想起他脖子上的东西,这几日的遭遇让他忘记炼子的存在。那是艾薇的,祝他幸运的……鬼扯!戴上它,竟是他一生中最倒楣的时刻。一股愤怒又爆起,他推开医生,扯下炼子丢到地上,用鞋子踩了又踩,口里失控地吼叫着。
屋内几个男人压住他,想制住他突来的恶劣情绪。这样狂怒的智威也是前所未见的,信威再也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他想,这件事给智威的打击一定不小,足够让他收敛一阵子了。但愿那三十万美金不是白丢的。
***
俞家洛杉机的豪宅,门户深锁,里头却灯火通明。俞振谦和玫凤坐在壁炉前的大沙发上,几个子女、媳妇、女婿,除了德威和云朋外,全都到齐了。智威站在地毯中间,低着头默然听训着。俞振谦由祖德祖训、论语孟子、四维八 德……一连串讲下来,脸愈来愈红。脖子也愈来愈粗;大家都等着智威发挥他巧言令色、幽默风趣的功夫去逗老人家开心,好化解这一场飞来横祸,但智威竟只是安静,像是一心一意的忏悔。
“……你要当游侠,要玩世不恭,要笑傲江湖,也要有些智慧吧?”俞振谦演讲讲上了瘾,“能像你大哥,一切以事业为重心是最好一,若要学你二哥,也得学学他的机灵,看看他,花心花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聪明地娶了敏敏这样好的妻子?”
这下骂到信威,令信威满脸通红,很不自在看了敏敏一下;敏敏则一本正经,端坐得像个公主,心里却忍不住偷笑。
“好啦!智威都伤成那样,你就让他休息吧!”玫凤劝丈夫说。
“休息!他都休息三十年啦!每天吃喝玩乐,看看他为家族做了什么?有没有承担一些责任?”俞振谦仍骂不够,“风流也好,我最不能忍受下流了,想我俞振谦怎么会生出这种不肖子孙?只怪你妈太放纵你了。”
“怎能怪我?他都是遗传你的,遗传你的慷慨多金、自命潇洒、到处留情,这和我放不放纵,一点关系也没有!”玫凤不服气的反驳。
“胡说!我哪有背个『强暴』罪名,又付三十万美金遮羞的?”俞振谦反问。
“怎么没有?那追来的香港女明星怎么说?你花在她身上的钱,换成今天的币值,也不只三十万了……”玫凤继续翻旧帐。
佳清看二老几乎要反目成仇,忙打圆场说:“爸,妈,你们别生气了,我看智威也是真心认错,你们就原谅他吧!”
“原不原谅,端看他以后的表现。”俞振谦乘机找台阶下,说:“他就跟着老二,每天累他个二十小时,等他赚足了三十万美金加利息,我才会考虑!”
俞振谦一离开客厅,玫凤就上前探视智威,心疼他的伤口。“天寿哟!竟把你折磨成这样,你老爸还忍心罚你、骂你。”玫凤叹气说。
“妈,我可以回 房了吗?”智威只是淡淡的说。
“当然,当然,你一定很累了。”玫凤拍拍儿子说:“你先去睡一觉,待会起来吃猪脚面线,可以去霉气。”
智威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对信威说:“二哥,你不是说要到俄国开发市场吗?我愿意去。”
“那是和你开玩笑的,俞庆还没有那个计画。”信威说。
“计画不如行动,我现在正需要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半自言自语地说。那神情,彷佛眼前已是一片荒凉萧索的西伯利亚。
玫凤陪着智威上楼后,佳洛伸伸舌头说:“哇!你们有没有让医生给他检查详细呀?智威是不是连头脑都关坏了?他的表现实在太怪异了。”
“他有一半时间是我带大的,我还没见过他那么『乖巧』的一面呢!”佳清摇摇头,一脸的不解。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相当大呢!”德威的太太雪子说。
“是呀!正好让他收收心,认真去经营事业。等跟我一阵子,再去跟大哥,之后就可以熬出头了。”信威说。
“你那关好过,大哥那关可要命了。”佳清说。“我看他是什么关都不会过,没两天一定又会故态复萌,跑去参加那些舞会、赛车、赛马的,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佳洛下结论说。这是最可能的。他们倒希望那个永远带着笑的智威回来,虽然狂放不羁些,却也活力十足。这个智威,忧郁深沉,令人看不透,像阳光消失了一样,缺乏生气。他们开始怀念那个常常逗人欢笑的金色太阳了。
回到卧房,智威看着镜中的自己,伤疤已渐渐复元,体格也回复先前的挺拔健壮,只是那眼中的阴冷仍牢牢附着着,而他已经习惯新的自己,就像他习惯颈上的十字架项炼一样。他留着它,当作一种印记,艾薇的印记。
镜中也照出房内的部分设施,喧闹的颜色,满柜的衣服,女朋友的纪念品……全是俗丽的、奢侈的……他拿出垃圾筒,丢的丢、撕的撕,最后是墙上的海报,有他赛车的,有他穿皮衣戴墨镜的,有他和黑发女郎跳西班牙舞的……全是荒唐可笑,全都可以毁了。
一阵大清理,他流了满身汗,也热得几乎要窒息,他推开阳台的落地窗,舒爽的凉风立刻吹来。满天星斗,明灭地闪着,眨呀眨的,像饮醉的眸子。
他呆望半晌,突然有一阵极端锥心刺骨的感觉。对了!是艾克丝泰珀的故事,艾薇说的,用她柔美的声音,轻诉那蓝色的星辰。而他说:我也会射星星,但我要找的是一颗紫色的星星。
他的眼睛开始梭巡,想寻出那淡紫的颜色。是的,我的紫色星辰,我会拿长弓射妳,但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复仇,我的箭,沾满淬炼的毒汁,直到穿透妳的心为止!他对着幽冥长空发誓着。
第三章
台北的雨夜,纷飞着,乌云落尽时,一颗星子隐隐在天边,但总是遥茫得不够真切。
敏敏坐在沙发上,喂着十个月大的小立喝奶。她虽然当了妈妈,又掌管整个基金会,但看起来仍像清清纯纯的小女孩。
一旁是盈芳,她的圆脸少女形象已不见,眉眼之间愈来愈像敏敏,然而,因为幼时是苦出来的,所以唇角总留一份刚毅倔强,不同于姊姊的柔。
她正在擦拭紫晶水仙,它的紫映着客厅上方璀璨的大吊灯,折射出许多不同色谱的光束。有两处特别暗,暗到呈紫黑色,她努力擦了两遍,然后无奈地对姊姊说:“妳确定妳没有再跟姊夫吵架吗?”
“没有,他从不惹我生气。”敏敏笑着说。
“那是因为妳太好,任何人踫到妳都没有脾气。”盈芳又尝试擦花瓣上的黑紫。
“妳现在擦的是信威上回滴血的地方,另一个我就完全没有概念了。”敏敏抱着小立打嗝,说:“我也是昨天放在水晶吊灯下才发现的,若搁在别处还看不见呢!”
小立突然手舞足蹈地不安分起来,原来是信威从书房出来了。信威吻敏敏一下,接过孩子,再对盈芳说:“妳还擦?那玩意是有法术的,擦多了会使某人着魔愈深。”
“什么某人?鬼扯!”盈芳白他一眼。信威笑笑,不可惹小姨子,专心扶着小立学走路。
“这小子都十个月了,吃得肥滚滚的,怎么还不能自己走?”信威跪在地上冲着儿子傻笑说。
“才十个月而已,你要求太多了吧?”敏敏说。
“我姊姊的女儿可是八个月大就迈开第一步了。”信威趴在正在爬的儿子身边说。
“那么早走做什么?我们小立聪明,喜欢多看他老子跪着、趴着伺候他。”盈芳回他说。
敏敏在厨房洗奶瓶,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书房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是智威时,一身的黑衣服,脸上布满心事,嘴角下垂,活像一阵北极风扫过来。盈芳记得在敏敏婚礼上第一次见到智威时,他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神采飞扬又魅力十足,每到一处就笑声连连,女孩子尤其爱缠着他,她自己也不例外。谁知道他会变得这样阴阳怪气又不言不语呢?听说他两年前在中美洲遭人陷害做过牢,被打得很厉害,全俞家的人都设法要帮他走出阴霾,但情况似乎愈来愈糟。也许蹲过牢房的人都会有些烙印终生的怪毛病,像她认识的刘某人,也是这副死德行,还以为自己酷毙了,真是无知又无聊,她江盈芳才不吃这套呢!
“二哥,我算了一算,美国厂合并后,至少要裁掉百分之五十的员工。”智威语调平平地说。
“百分之五十?太残忍了吧!”信威说。
“这是公平竞争,真实的世界,尤其那些要求扩编的部门更要裁,那里吃闲饭的家伙太多了。”智威毫不犹豫地说。
“大家都需要养家活口,有时养闲人是一种稳定社会的工作,对公司也有间接的好处。”信威说。
“二哥,你以前是讲钢铁政策的,现在怎么变得那么仁慈心软了?”智威不以为然说。
“不是我仁慈心软,而是你走得太绝、太极端了,俞家的企业不是这样经营法的。”信威说。
“不可否认的,这两年我替俞庆赚到了前所未有的利润,不是吗?”智威说。
“是呀!股东们都笑得合不拢嘴,但他们也怕,现在都叫你一头狼,说你太过阴狠了。”信威摇头说。
“虎的稳重,豹的机智,狼的阴狠,不是最好的铁三角吗?”智威冷冷地说。
智威正想反驳,电话铃响,敏敏乘机拉他进房,不让兄弟之间又闹得不可收拾。智威看到了紫晶水仙,瞳孔突然收缩,不自禁地走过去,凝望那闪着不同层次的紫,他的紫,他痛恨的紫!
盈芳擦着花瓣的手慢下来,他那目光真可怕,彷佛有特异功能,把她的手都看痛了。
“喂!你照顾一下小立,会不会?我要去换水了。”她不想和他独处一室,藉口避开。
智威有听没有到,他的心全在紫晶水仙上面,他看得非常专注,彷佛里面有什么秘密似的。在地毯上的小立兴奋地爬到沙发,努力地攀往矮桌,他想找叔叔,但眼光也被那团紫吸引去。他咿咿哑哑沿着桌子走,测不准距离,手要去碰紫晶水仙,结果一个栽翻,弄倒花瓶,那团紫也斜斜往下掉。可怕的碎响和震耳的哭声,惊动了屋里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