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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梦断  第5页    作者:言妍

  外面有纷杂的吵闹声,是孩子们望弥撒回来了。

  他像是怕吓着她,极温柔地说,“我必须走了,后天见。”

  “再见。”她只说。

  挂了电话,他仍在原地。

  我的爱妻,意芊或以缘,都属于我,他在心里想着。

  他听到凯中和凯雯在喊爸爸,这才挪动着早已不受他指挥的双脚,很沉重的、一步步下楼去。

  德威和孩子们磨菇一阵,聊聊学校,谈谈凯中喜欢的科幻书和凯雯着迷的探险故事,再送他们上床。

  这对双胞胎长得并不像,但同时偏到雪子的家族,东洋味很浓。德威并未因此减少爱他们的心,只是以缘一出现,就再也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回到卧房,雪子已梳亮头发,穿一件白丝睡衣,四周有淡淡花香,一如她平日的端净整洁。

  这是德威习惯的方式,由意芊而来的,如今看来,雪子的味道仍太“重”了。

  但这种比较是极不公平的,他看见雪子要整理他的行李,连忙说:“不用弄了,我明天下午就走。”

  “那么快?”雪子相当惊讶,“我们以为你至少会留到新年假期后,孩子都非常想你……”

  “我要回台湾准备教书的事,第一次当老师,总不能太草率。”他说话时,并不看她。

  “下次要见你,又得等过农历年了。”雪子尽量藏住埋怨,怕德威不高兴。

  德威面无表情,也不回答,只拿着行李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雪子问。

  “我有时差问题,怕会吵到你睡眠,所以我今晚就住客房。”他说。

  这种事以前也常发生,德威长年在外奔波,几个洲飞来飞去,需要休息比需要她还多。他是个欲望不强的男人,事业心重于一切,既不腻妻子,也没见他多看哪个女人一眼,因此雪子也就配合他的清心寡欲。

  但最近他的奇怪举止和外传的流言,令她不安,她忍不住说:“我们将近半年没在一起了,你来也不肯同床,这像什么夫妻呢?”

  “我实在很累了。”德威用不想争辩的口气说。

  他放下行李,直接进浴室梳洗。一身睡衣出来,往床上一躺,背对着雪子,全没有说话和温存的意愿。

  他对雪子并没有太大的歉疚,毕竟她拥有他十二年,名义上是俞家大少奶奶,两个孩子像王子公主般尊宠地养着,享尽了多少荣华富贵。

  反观以缘,和他相识一年,夫妻一年,此后就在贫情的边缘挣扎;而可怜的灵均,必须忍受无父无母的缺憾,她们母女才是他真正愧对的人。

  用命运的角度来看,雪子的幸福正是建筑在以缘的不幸上,而他的最大错误是不爱雪子,偏又娶了她。

  另一边的雪子,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她几次想开口,但却因德威那异于平日的冷漠而打住。

  她自己是受传统式日本教育长大的,做个贤妻良母,不过问先生的事,但她绝对不能忍受配偶有外遇,因为那是代表品格的堕落,及彼此间的信任彻底破坏。

  台北捎来的消息是真的吗?有人说德威和一个小他二十几岁的大学女生密切往来。

  开始时她只觉得荒谬,因为德威不是那种受美色所惑的人,但他近来的表现,暗示了他的种种转变,为此,她还去读了一些有关“中年危机”的书,愈看愈心惊胆颤。

  这种事,俞家人是不会帮忙的,她娘家的人又太远,唯一在附近的只有英浩,她这侄儿,一向古怪孤傲,但最敬爱德威,必会去查个水落石出;而万一德威发现了,看是英浩,也不会太苛责。

  黎明前,雪子下定了去旧金山的决心,而且是愈快愈好!

  雪子有机会北上,已是新年过后。

  英浩的住处常常换,她来看过他几次,每回总被引到很奇怪的地方,遇见一些很奇怪的人。

  她娘家的人认为,英浩是被宠坏了。身为年纪差一截的么儿,长相俊美,聪明过人,举手投足间又有一种天生的贵族姿态,自幼就被人像宝玉般捧着,谁知道长大后会叛逆成这样呢?

  而爱脱离轨道的地,偏偏又和传统保守的德威有极投契的感情,事实上,雪子的婚姻,也是英浩大力凑合而成的。

  那一年,德威到日本来掌家族企业,谦田家和俞家本就有生意往来,再加上英浩的母亲来自台湾,与俞家是好朋友,所以德威就时常来走动。

  雪子第一次看到他,就对他有强烈的好感,但他总是淡而有礼,一副很难亲近的样子,反而是才十岁的英浩,跟前跟后,满口叔叔地一直叫,让她好生羡慕。

  他们的婚事提了两、三年,总不冷不热,悬宕在那里。后来真的要步入礼堂时,她还以为自己在作梦,有时她也觉得这场等待中,她太死心眼,也太要倔,但是她爱德威,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如此拨动她的心弦。

  好笑的是,结婚后她仍学不会与他相处。他是个好丈夫,但话太少,绝大部份的时间都埋首在他的工作中,没有孩子之前的雪子是十分寂寞的。

  那段时间幸好有英浩,他跑来和他们住,一起和她学好中文,让德威偶尔有轻松愉快的笑声,也让他们的婚姻平顺地走下去。

  双胞胎出生后,英浩去念寄宿学校,德威也开始他四处奔忙的生活,长年不在家。雪子安于抚养子女,把家协置得温馨美满,期待着德威的每一次归来。

  从东京、台北到洛杉矾,每个家她都如此尽心尽力,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好嫂嫂,任劳任怨,绝无二心。她对德威唯一的要求只有“忠实”,他对她淡,对别的女人要更淡。倘若他真的有外遇,她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来。

  因为心事重重,又兼旧金山的路窄陡难绕。一象柔顺的雪子也决沉不住气了。

  顺着四十五度的斜坡停好车,她要找的号码是十四号,当她依次数到十二号时,下一栋房子却跳到三十二。

  站在冷冷的天里,她沮丧极了。

  问了路人,在十分钟后,她才在一条短巷底找到了莫浩的住处。

  望着那墙缝都长出花草的古旧洋房,她忍不住摇头,且比起以前他去住过的冰屋、洞穴、草寮…这算是很正常的了。

  打开生锈的铁门,爬着黑黝黝的楼梯来到二楼,长廊两端各有一户人家,雪子选了画有异蓝图腾和挂着干玉米、乌骨的那扇门。

  她按两下铃,英浩那张俊长的脸冒出来,头发剪短一些,但仍是卷散的。好在他五官突出,浓眉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着刚毅的男人味,否则真可以打扮成一代艳姬。

  他的脾气和那好看的外表,绝对是两个极端。

  “姑姑。”他事先晓得她要来,短短打了个招呼。

  “你又不是没钱,怎么老住这种破烂地方呢?”雪子叨念地说:“看起来又脏又乱,会舒服才怪。”

  英浩动动嘴角,耸耸肩膀,并不说话。

  她更往里走,才发现她刚刚用的“破烂”。“脏乱”形容词,太轻描淡写了。

  这房子有百年的历史,是不用说了,隔间木板东拼西凑,几个沙发桌椅,全都造形奇特,破洞百出;厨房被油烟熏成黑色,设备都是博物馆才看得到的;玻璃窗上挂满了各色玉米及大把干燥花,角落堆了许多美术颜料。

  英浩的房间还算整齐,只是窗帘和床被的颜色,一深蓝,一腥红,教人窒息。他室友的卧房则更令人目瞪口呆,墙上全是色彩夺目的壁毯,各种真假植物遍布,其中放了许多石器时代的器物、木杖、陶碗。大缸、祭祖坛、面具……雪子真怕自己多看一眼,晚上就要作恶梦了。

  “盖瑞是古生物学家。”英浩简短地说,并关上房门。

  “你干嘛老和这些怪人在一起呢?”雪子问。

  “那不是怪,是生命力。”他回答。

  雪子好不容易找了个看起来安全的沙发,才坐下,人便整个深陷,还有一只大猫窜出,身上的毛不灰不黑,眼睛是浅绿近白的透明色,看起来阴森恐怖。

  “那是‘阿千’,是这里最老的房客,据说有一百岁了,不过它有九条命,会死而复活。”英浩一本正经的说。

  “别那么孩子气了。”雪子努力坐得端正地道:

  “你下星期要回东京吗?”

  “不回去不行,‘洛伊’春季的企画要做最后的定夺。”他说。

  “真没想到你小时候学的美术和音乐,竟能帮你创出一番事业。”她称赞着。

  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英浩从小学钢琴和画,因有些天份,屡次得奖,便被视为神童;后来他明白,家人绝不允许他当音乐家及画家时,便拒绝再学习。

  “我也非常意外,没想到有人会喜欢我的想法,销售的力量实在太大了。”他只淡淡的说:“一切只是外在和包装,它们起来得快,也跌落得快,我并不期待我’会流行很久。”

  他一边说,一边闲闲的在电脑上敲几个音符。

  雪子对这侄儿常有无可奈何的感觉,他对什么都不当真、不在乎,名利虽俯拾即是,他却不当一回事。

  外人看他是傲,家人看他是怪,没有人能管得动他。

  “姑姑,你这趟飞来,不是要讨论我的工作吧?”他漫不经心地说,并在圆桌前调一种琥珀绿的颜色。

  “ROY,”雪子叫他的英文名字,然后顿一下才说:“你姑丈可能有外遇。”

  他太惊讶了,不自觉的扬起唇角,笑了起来,这个笑带出他脸部生动的表情,把原本严肃的样子转为潇洒迷人,回到他翩翩佳公子的本色;可惜他很少笑,除非情况特殊。

  “是谁造的谣?”他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造谣,我还有照片呢!德威连避都不避。”雪子翻出证物说。

  拍照的技术很好,背景一片模糊,把男女主角清楚的烘托出来。

  德威笑得很开心,仿佛年轻了十岁,那种溢于言表的快乐,甚至在家里都不常见;那女孩得长得很秀净,一双眸子尤其明澈,英浩可以想像她凝视或眨眼时,会漾着令人心动的光芒。

  她正看着德威,眼中有着专注与崇拜。

  英浩的眉头皱了起来,只说:“这不能证明什么。”

  “是不能。”雪子说:“所以这一趟我来,就是要你去台湾帮我查。”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姑丈呢?”他建议说。

  “这种事我问不出口,而且我也不想惊动任何人。”雪子说:“ROY,姑姑只能信任你了,如果这照片只是个误会,大家都可以安心,如……”

  “没有如果。”他简洁地说:“我去!我会洗刷姑丈的清白。”

  雪子站起来,鞠了一个日本式的躬;她的脸仍如先前那般的苍白,不像英浩那样的有信心,婚姻之事,冷暖自知,她和德威之间的问题,早非一朝一夕了。

  “谢谢你。”她轻声说。英浩送雪子下楼,看她的车缓缓往山下驶去。

  他一直是这桩婚姻的见证人,印象最深的是德威惯常的彬彬有礼,对妻子真是做到了“相敬如宾”的态度。这样一个律己遵礼的人,怎么会有外遇呢?

  那张照片必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会查出来的。

  第四章

  农历新年后,台北街头又恢复平日的繁忙景象。

  英浩由饭店走出来,他一头及肩的发、皮衣、牛仔裤和墨镜,更凸显他略带野性的帅气,惹得路人频频回首。

  他已习惯这些注目礼,若在东京街头,还得防被洛伊迷包抄围挤。他真不懂,自己只是制作了几个音乐带、音乐会,做几件艺术品,最多写几篇旅游见闻罢了,怎么名利就像滚雪球般不请自来,有时还要逼得他仓狂而逃呢?

  记得他幼承庭训,第一课就是镰田家族如何创业维艰,如何守成不易,才有今日的企业王国。

  祖父常说:“我们要有乃木大将军的精神!”

  所谓乃木精神就是刻苦自励,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一桶冰冷的水往身上浇。

  “祖父和父亲一生都维持这个习惯,英浩还记得小时候他和两个哥哥,由床上被拎到屋外,一桶水灌顶的滋味味。夏天还好,若在冬天那简直是酷刑,有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无法‘解冻’了。

  他常想,难道不冲冷水,就不能成大器吗?

  “你的成功,是五彩泡沫,不着地的,就像水上的舟,说翻就翻。”父亲警告他说。

  “你卖的就是那张俊脸,那身颓废的贵族气质。”他的经理长夫说。

  长夫有野心、善经营,英浩只要交上几个灵感,偶尔露个面,他就有办法变成数不清的钞票。

  讽刺的是,钞票是英浩最不缺乏的东西,有时甚至还多得令人厌烦。

  走过俞庆大楼,他知道这个周末,德威去了日本,他想乘机找到那个叫方灵均的女孩,弄清楚她和姑丈间的真正关系。

  据莫浩多日来的查访,德威确实和那女孩有“来往”。他常去学生公寓看她,偶尔带她出去吃大餐,买礼物给她,还开车送她回桃园。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年男子和少女的“不伦之恋”,但英浩认识德威太久了,总无法相信他会做这种违背道德良知的事。

  拦了一辆计程车,才找到一个晓得“双月花圃”的司机。

  一上车,那个也有及肩长发的年轻司机就说:“很酷呀!你的头发是在哪里剪的?”

  “东京。”英浩用标准的中文回答。

  “哦?你是日本人吗?”司机由后视镜看他一眼说。

  “我是台南人。”英浩转说台语,并用母亲的籍贯。

  “你有演电视吗?”司机又问。

  “没有。”他简短的回答。

  “你应该去当男主角,保证会红哟!”司机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是民进党的吗?”

  英浩搞不清楚,但他听外祖父和舅舅们常提这个名称,于是点点头。

  司机一兴奋,便口沫横飞的说起话来,国台语夹杂,超越了英浩能够理解的程度。

  车子总算进入山区,英浩想着要如何摆脱这充满了政见的空间。

  “还有多远才到花圃?”他抓到一个空档问。

  “十分钟。”司机喘一口气,又继续发表高论。

  “我在这里下就好了!”英浩马上打断他说。

  他匆匆付钱,遁入一旁的小泽,走了几步,才发现皮外套和墨镜忘了拿,好在皮夹仍再手上,他也不希望司机为那两件小东西,又回来对他说上一大堆话。

  二月初的台湾,虽不下雪.但山风吹来,仍是是寒气森森。英浩身上只剩旧运动衫,褪青的棉布上锈了一个“R”字,料不厚,所以御寒的效果不佳,于是他干脆举步慢跑,用运动来逼出体内的热能。

  午后的森林,叶子吸足了阳光,花朵抬了一早上的头,都显出一种慵懒的恬静气息。

  他不知道小小的山也有这么多争奇斗艳的色彩,紫如星的小花,纷闹的红缨,粉团团的杜鹃。他特别注意绿色,这是洛伊今春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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