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奇怪的女孩子呀!那些贫穷、脏乱、斗狠、欺骗、荒淫的丑陋往事,竟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看来就像一个完美无瑕的天使!
初次在慢跑时看见敏敏,就很惊讶她与照片的不同,照片不但技术差,连底片都有问题,完全没表现出她特殊的美丽。信威在汗涔涔地跑到山下又跑回来时,就推翻原来的计划,他本来是打算和敏敏直接谈判,这样有智慧又有目标的淘金女郎,别人或许应付不来,他可是两三下就可以解决。
但他决定玩一场游戏,在和她聊天相处后,信威更确定他的计划。这样的女孩,他没有见过,闪着十分沉静的光彩,说她像珍珠,素若寒梅,艳若桃李,都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说她是绝代佳人是太夸张,五官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只是她的眼波流转,神情微笑都带着高贵纯洁的韵味,使信威想起他在十七岁时单恋过的派翠西。派翠西是中欧一个小国的公主,金发蓝眼,教他沉迷的不是她姣好的容颜、良好的教养,而是令人无法比拟的逼人灵气,仿佛是谪降的仙子,连信威这一向不可一世的毛头小子,都要自惭形秽。
敏敏当然不是公主,若不知她低贱的出身,信威也要为她所迷惑。但她怎能在腐败污浊的环境中培养出秀致端丽的容貌?她怎能在无耻算计的心机中保持双眸的水灵清澈?她如何学会举手投足的优雅?如何让自己在待人接物上有出自大家的浑然天成的气度?她才廿四岁,尚有小女孩的娇羞姿态,为何能学得如此快、如此像呢?
信威游遍世界,见多识广,女朋友自然也不少。派翠西是绝无仅有,她现在也成了人人钟爱的王妃;还有其他来自上流社会的才貌双全女子,有女强人型的像大姐佳清,有娇贵的像小妹佳洛,也有以自我为中心的像前妻雅琳,她们虽互有不同,但其实都很类似,举止行为都是一派天之娇女,难免目中无人,教人厌烦。小家碧玉,扭扭捏捏,见不了大场面,他也没兴趣。近年来由于他的身份地位,接近他的都是一些有野心的、有侵略性的、深谙媚功、床上技术一流的女人,像王莲怡便是;敏敏自然地就如一股清风,十分新鲜,只是他该将她如何归类呢?
敏敏身上一直有一种引人的清香味,不像任何香水,可是每次还来不及吸口气,她就走开。趁此刻,信威更靠近,狠狠闻个够,是说不上来的少女乳香吧!她的嘴边有方才吃披萨散开的唇膏,他轻轻一抹,手来到她唇上,柔软如玫瑰花瓣,他忍不住轻吻下去,身体碰到她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胸部,突来的欲望使他不禁冲动起来,他惊得跳开,他可从不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呢!可是敏敏躺在那儿,就如等待王子的白雪公主。要当圣人实在很难,他不知道自己也有禁不住欲想的时候,难道他内在有潜存的性变态?不!游戏不是如此玩法,也许是敏敏身上存在的邪恶引出他的兽性,他可不能像云朋般胡里胡涂。
想到云朋,就想到那通电话。信威在敏敏离开客厅后,忍不住拿起话筒偷听。什么“我担心你,想看看你”,“我一天往返,佳洛不会起疑心”,“你是我的幸运符,你不知道吗?”,“好怀念那段散步去喝咖啡的时光”,“若你只打算拿硕士,我们就卖掉房子”,“希望你快回台湾,我可以就近照顾你”……。信威当时听了,一股怒火陡然上升,直想对电话吼下去,云朋这伪君子,有妻小竟还敢对敏敏说这些话?更可恶的是,这通电话破坏了他整晚的好心情,本想和敏敏有个浪漫的结束,一个热吻,甚至更进一步,全都让云朋这不识时务的小子毁掉。他在气冲冲的情况下离开,走过两栋房子,夜里的寒意让他逐渐冷静下来。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信威想,他约女孩子从不会如此有始无终,这岂不毁了他俞二公子一向浪漫多情,风流倜傥的一世英名?他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敏敏的家,一片漆黑,只留下门口一盏小灯微微着,现在回头又太奇怪了,况且他内心仍有莫名其妙的疙瘩,无法去扮演剑侠唐璜。这件事牵扯到自己的妹妹及好友,他实在很难一如平日地洒脱!
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他不能在这关键时刻让云朋见到敏敏,所以想到了用安眠药的方法。没有天时地利给他好好发挥,只好来刺激的,先绑架她再说。
事不宜迟,信威走到敏敏的房间帮她整理出一袋衣物。房内的布置色调又令他惊讶,没有粉红轻纱的旖旎诱惑,只有很清雅的花花朵朵,似一般小女孩的房间。呀!当然,云朋是吃这一套的。敏敏甚至还叫云朋“张大哥”,这套掩人耳目,就把聪明一时的云朋耍得团团转!
信威唇边泛起冷笑。他和云朋相识多年,云朋在法庭上可以口若悬河,咄咄逼人,无人会怀疑他的辩才,但私底下却不是多嘴的人。云朋很少对人婆婆妈妈地温情,除了两个宝贝孩子,连对佳洛也不会甜言蜜语。信威初以为是云朋在孤儿院待太久,又一直单打独斗的关系,原来他的温柔是另有所用。
由他们的对话,信威的判断是,云朋尚未占到什么便宜,但明的没有,暗的眉来眼去却持续进行,而且有波涛汹涌的迹象。如果等敏敏毕了业,回去当了云朋的竞选助理,丑闻就挡不住了,不但影响到云朋的前程、佳洛的婚姻,对俞庆想跨入政界,也是一大挫伤。而唯一坐收渔利的是敏敏,由一个三餐不续的贫民窟女孩,一跃而成为社交名人,下一步还不知要爬到哪里呢?真是太厉害了!此时她还故作高贵、装纯真,信威一向最恨“伪品”,他有这个义务来揭开敏敏的真面目。
打开敏敏的衣橱,衣服不多,却都是专柜名牌,一个学生若无支援外快,绝负担不起。敏敏品味相当淡雅,皆偏黑白的系列,他一面放进旅行箱,一面想这是否只是她的“戏服”之一?她和刘家志在一起又穿什么?那小混混大概喜欢看她穿露背和超短的裙子吧!想到此,信威不禁咬牙切齿,把皮箱用力一关,发泄不满的情绪。
对了,化妆品。梳妆台上的东西少得教人意外,信威印象中的女人光是脸上的保养品就可以有几十种,更别说全身的,包括指甲在内。敏敏就几罐兰蔻的,手一抓就可拿完,无论现在是云朋或谁在包养她,财力似乎也是有限。他可不会如此亏待他的女人。
夜已深。信威很有条理地清下万圣节的装饰品,拉下窗帘,写了张“暂勿送信”的纸条放在邮箱,让敏敏看来一副出远门的样子。威尔斯的房子原本就是租的,不必他操心。一切就绪后,他又回到敏敏的面前,她依然熟睡着,依然纯洁的样子,他呆望一会,抱起她柔软轻盈的身子,放在车子前座,还替她盖上了厚毯子。
车子出了车库,往山下开去,机场有小飞机在等他们。
这对信威也是绝无仅有的经验,三更半夜地,像一个江洋大盗抢夺民间女子!如果人家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女人对他而言,就如源源不断的流水,甚至不用他取瓢来饮,就自动送上门。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一向得天独厚。在欧洲重阶级的观念,他虽是黄种人,却来自富可敌国的家庭,可算东方的王子,吸引了不少白肤的西方少女,尤其法国女孩早熟开放,更教人销魂。美国重利、重体魄,他的大方及俊挺外表,美国女人亦趋之若鹜。幸好他家教严格,自制力亦强,荒唐之中自有分寸,学业成绩都是拔尖,在哈佛还在短时间内修完企管及电机双学位。正式进入家族企业,之后就娶了商业世家,也是老爸好友的女儿雅琳。
雅琳和信威自幼就认识,但他一直出门在外,雅琳又只和佳洛玩在一起,对她实在印象不深刻。大了,双方父母有意地凑和他们,常在一起度假,信威觉得她很有趣,便与她正式交往了。雅琳在美国读一所私立女子学院,爱出风头,不乏护花使者;而信威也一堆女朋友,彼此似乎也不介意。雅琳曾对信威说:
“婚前玩个够,婚后才不会遗憾。结婚后,我绝对是贤妻良母,也要求你绝对忠实,知道吗?”
他对雅琳是百分之百忠实的。反而是雅琳变了,她失去了以前的洒脱,天天对他猜疑质问,变成没有安全感的怨妇,粘着他不放。当然信威自身也承认有些冷落娇妻,但当时他事业方起步,在父兄的阴影之下想另闯一条路,要比常人更加倍努力,哪有这么多时间陪她吟风弄月?两人愈闹愈僵,都不肯服输,原本一桩看好的婚姻,二十三个月就结束。这虽然给俞汪两家带来一点风波,但说真的,信威内心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此他不敢再轻易踏入婚姻的陷井,唯一的遗憾是无法制造继续人,每次家族团聚,看见老哥、老姐和妹妹都有几个孩子吆喝,心中不免有酸味,但他能娶像王莲怡那样的女人吗?或许这次老妈生日,自己花些心思,再找个名门闺秀收心吧!
一个大转弯,敏敏脸微微偏向他,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脸上,又引得他心神荡漾,如此脆弱不设防;但信威知道她暗藏利爪。也许他们有得拼,他是让人措手不及的黑豹,而敏敏是会变身上斑点的花豹,等她这觉醒来,好戏才开始呢!信威忍不住微笑,车子平滑地向黑暗中驶去。
第四章
敏敏一直在醒不来的梦里,好几次她感觉到灯光、人影、温度,甚至知道车在行进,然后飞高,但头脑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她努力动着身体,想恢复意识,然而奋战了半日,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反而魂魄更散了。
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过一个长而壅迫的管道之后,仿佛又回到那间寒伧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后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阴鬼,秀平的一张早衰脸孔,幼婴的啼哭声,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后舜洁来了,如带光环的天使,把敏敏带进了童话世界,美丽的皇宫,华丽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谨慎,深怕卑贱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秽,会弄脏这精致完美的一景一物。
刘家志远远走来。敏敏十二岁,方由阳明山搬到市区的高级公寓;家志十三岁,住在附近准备拆除的违建里,有个赌鬼兼酒鬼的父亲。
一个冬夜,敏敏帮照顾她的管家满姨到后门放垃圾时,窄巷阴暗、凄风惨惨,突然一个黑影窜过,吓得她以为遇见鬼。她牙齿打颤地直奔满姨身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鬼。”满姨安慰她说:“他只是个可怜的男孩子,没有人煮饭给他吃。他妈妈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们后巷找东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腻的大蛋糕,我就给他了。”
“吃剩下的东西,有别人的口水,不是好脏吗?”敏敏天真地问:“他怎么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满姨好笑地说:“天下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饿的时候连树叶、泥土、小虫都抢来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况,小虫怎么吃呢?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们仍是住那挡不住风雨的房屋,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吗?想到这些,她对后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关怀,她从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纸包着,悄悄放在门外。她在门内静听,心扑扑地跳,一阵郞?声过去,敏敏再由门缝偷瞧,包子已不见,只留满巷寒风。
第二天,敏敏特别买了塑胶便当盒,要满姨装一些饭菜,放在后门口给家志吃。最先满姨还迟疑,后来实在拗不过敏敏。敏敏兴奋地在后门等待,突然巷内传来喝斥声:
哪来的野孩子?和动物一样,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乱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开门出去,只见一人影飞快地跑着,她一时忘形,拎着便当在后面追叫:
“喂!你别跑,我有吃的给你!”
连着几天,家志都没出现。热热的便当放到凉再拿回来,敏敏内心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想他会不会饿死在家里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里敢再来?”满姨说。
“警察会帮他呀!”敏敏说:“警察知道他没饭吃,不会骂他的。”
“才怪。”满姨说:“警察会把他交给他爸爸,他爸爸就会打他一顿。”
“他爸爸真坏,不煮饭给他吃,还要打他!”敏敏皱着眉说:“还不如待在孤儿院里,我们去和妈妈说,让他进孤儿院,好不好?”
“千万不可以。”满姨说:“你妈工作忙,哪有心情管这些。我以前住过违建里,知道那男孩叫刘家志,他老爸是流氓,会拿刀杀人的,我们都不敢管,警察也没办法呀!”
这件事让敏敏发愁了好几天。直到放在后门外的便当又被拿走后,她情绪才好转。家志总是一溜烟就跑走,敏敏没机会和他面对面。
一天清晨,满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车,她穿着绣花领的白衬衫,浅灰的背心裙,浅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学校的校服。一双白长袜和红皮鞋,两条及腰麻花辫子,干净又漂亮。
“刘家志站在那儿看我们呢!”满姨说。
敏敏从手上的国语课本抬起头来,见一个高瘦的男孩站在对面,他理个大光头,头型很怪,身上穿着皱皱的国中制服,书包软软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视线,头一转,马上离去。
“他怎么走那么快,我还没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着头,不解地说。
“他不好意思。”满姨说:“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舍,向人要饭吃,总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来看,家里米饭那么多,分给别人吃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别人能填饱肚子,应该很高兴了,又不是考试考不好被罚,有什么好伤自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