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也不是骗人的。”世雄仍对敏敏说:“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骗。盈芳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交到你手上,若有什么差错,我不会放过你的。”
“哥!”盈芳嘟着嘴说:“你怎么可以在敏敏姐面前耍流氓,她也算是你妹妹耶!你会把她吓死。”
敏敏是有些不习惯,所以一句适合的话都说不出。她遇到的男生都是有教养,尊重女性的,没像世雄一出口便是威胁,知道他是护妹心切,也只能表现释然。
“我会好好照顾盈芳的。我会带她去补习班报名,明年准备考三专或大学。”敏敏小心地说。
“盈芳,你遇见贵人了。”世雄说:“希望也能散散我一些霉气。”
“大哥如果出来了,”敏敏乘机说:“要做点生意或什么,我可以帮忙。”
“我?我最怕被绑住,你照顾盈芳,我就很感谢了。”
临走之前,他突然展开一个微笑说:
“敏敏,你还是一样文静漂亮。”
一出会客厅,盈芳就抱着姐姐叫:
“大哥喜欢你。他个性一向很孤僻冷漠,很少称赞人,尤其才刚见面。我好高兴,我从没这样快乐过,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若能让世雄和盈芳脱离往日的不幸,她怎么做都愿意。世雄在阴恶的环境中成长,能保存天生的良知,如此爱护手足,也真不容易。他令她想到多年前在贫穷线上挣扎的刘家志,希望他找到了外公,能顺利长大。
敏敏已在台湾待半年了。盈芳很努力用功,敏敏也趁白天跑图书馆及社会机构,搜索被虐儿童的资料,并与美国电脑联线,开始写她的论文。
比较教人头痛的是世雄。他的人其实不坏,只是脾气太过火爆,以为世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便能解决,他由父亲及感化院中没学到处世的方法。所以找工作难找,找到了也不易维持,两三天就和老板吵架。敏敏想资助他,他偏又有骨气;卖了房子的一点钱去摆个面摊,也是打架收场。真是贵人也爱莫能助。
然而也对敏敏、盈芳非常好,好到有些占有欲,深怕她们吃一点亏。星期假日就带她们看电影、郊游,一副好好大哥的模样。
四月是盈芳的生日,世雄还特别买了大蛋糕,上面缀满了玫瑰花。敏敏则送她一条镶小钻的项链。
盈芳高兴地流出泪来。世雄则皱着眉说:
“太贵了吧!你又供盈芳吃住和学费,自己也没做事,省省吧!”
“我还有钱的。”敏敏安抚他说。
“再多的钱也会用完的。”世雄说:“我真恨自己时运不好,不能大赚一笔,否则买一百条项链都还剩!”
“你面摊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又硬搞砸,不然也赚不少了。”盈芳边照镜子边说。
“那点钱填牙缝都不够,还要跟人家陪笑脸,想来真郁卒。”世雄手比大大的,“我说的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供我们一辈子吃穿不愁。”
“你可别又去赌博、贩毒、抽保护费了!”盈芳紧张地说:“现在有两个人要靠你了。”
“安啦!”世雄看一眼敏敏说:“这时代只要会钻,什么门路都找得到。”
电话铃响,是云朋打来的,他只说要去美国陪孩子度春假,顺便看看柏克莱的房子。
“有事联络我。”云朋顿一下说:“有这江世雄在,我真不放心,真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出事。”
“别担心了,张大哥。”敏敏说。
挂了电话,迎上来是世雄的询问:
“那老小子,有妻有子,还一天到晚来,嗦,是不是存心不良,想老牛吃嫩草呀?!”
“大哥!”敏敏很不喜欢人家误解她和云朋的友谊。
“好!好!”世雄知道分寸,也不想惹敏敏生气。
果真被云朋猜中了,世雄为一夜致富,又开始出入赌场。敏敏她们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世雄打电话来:
“我欠了北门帮五十万,碰到郎中了,真他妈的衰。我先躲一阵,你们去住旅馆,避避风头,我筹了钱再回来,对不起了!”
“又来了!”盈芳欲哭无泪地说。
敏敏想五十万她还可以帮忙,就怕云朋不答应,况且这像无底洞,世雄一日不改邪归正,再多的钱也没有用,所以也不敢说。但在旅馆深居简出,盈芳也不能上补习班,真教人要发疯。
敏敏想想,还是结束这种流离生活,回去面对困难。黑社会的人果真厉害,她们一回家没多久,几个凶神恶煞就找上门,为首的浓眉大眼,长得称头,让敏敏有似曾相识感,只是害怕,无法深入思索。
“何敏敏,你是何敏敏,对吗?”那个头头叫了起来,“我是刘家志呀!你记得吗?”
“刘家志!”一场“讨债记”变成“相逢记”,敏敏开心地说:“真是你!我没想到会见到你。”
“多少次我希望在路上看到你,但都失望了。”家志说:“我还回去过你家,结果你搬走了。”
“少主。”旁边有人说:“我们讨债怎么办?”
“我大哥欠你们赌债五十万,我会想办法还的。”敏敏忙说。
“江世雄怎么会是你大哥?”家志不解地问。
“很复杂的。”敏敏说:“反正我会替他还钱……”
“若你要替他还,就不必了。”家志干脆地说:“这次就一笔勾销。”
“少主,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呀!”有人叫着。
“我会对我的义父说的。我欠这位小姐人情,若没有她,我也不会活到今天。”他转头对敏敏说:“叫江世雄别再赌了,那是有钱人的玩意。下次我不见得能帮忙了。”
“真谢谢你。”敏敏和盈芳都万分感激地说。
家志又回到敏敏的生活圈中。当年他带着敏敏的三千元南下,并没有找到外公,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便四处流浪,由南又到北。
“我为了生存,又扒又抢。后来碰到我义父程子风,他虽然出身黑社会,但为人很讲义气又爱人才。他花了大笔钱让我回学校,念完了五专,把我当亲生儿子养。”家志说:“跟他,我不后悔也不可耻。我义父做事一向黑白分明,恩怨各报。况且这几年也收敛不少,不碰违法或害人的事,只是盛名之累,难免毁谤不断。”
看得出来,程子风对家志的用心。家志和世雄虽都是闯江湖的,世雄就一副市井混混的态度及口吻;而家志则很有风度,做人直爽海派,有侠义作风,说话也有内涵多了,连盈芳也为他着迷。
敏敏常想,悲剧真是否无法避免的?
世雄结束逃亡后,回到台北,看见家志取代他照顾两个妹妹,真是气得七窍生烟,于是不断向家志讨衅。敏敏怪自己太迟钝,完全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在想什么,她无意中挑起了场危险的游戏。若她当时就离开,躲得远远的,他们就安全了,可惜她太没警觉心了。
家志见广识多,身经百战,根本懒得搭理世雄,他一样来找敏敏,不管世雄愈发火红的眼。
那个微雨的夜里,家志陪敏敏由图书馆回来,就在巷口遇见有些喝醉的世雄。
“我是来警告你的,最后一次。”世雄眯着眼说:“远离我们,别再让我看到你!”
“这些话轮不到你说。”家志好整以暇地说:“敏敏要见我,她喜欢见我。”
“大哥,家志和我们都是朋友,他还不记你那五十万元的债,你为什么说这些话呢?”敏敏求着说。
“不记债,是不安好心眼,他在动你的歪脑筋,我根本不领情!”世雄指着家志的鼻子说。
“我动她脑筋则因为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家志挡开他的指头,“你呢?敏敏称你一声大哥,你竟对她有非份之想,她可是你妹妹,你才是动歪念。”
“不!她不是我妹妹,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世雄说:“本来我打算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的,但是你出现,破坏了一切,你是要自动离去,还是我动手?”
敏敏呆在那儿,被他们的对话吓坏了,这两个她视为兄长的男人都对她有手足以外的感情,她到底哪里错了,给他们如此想法?
“该离开敏敏的是你,你只会带给她不幸。你自己还没有自知之明吗?”家志嘲讽地说。
世雄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在敏敏还来不及叫一声之前,他已直冲家志而去。家志是练过拳术的,他左闪右闪,尽量不还手,但世雄已失去理智,不按牌理出牌,只见一阵混乱,家志的手臂被划出伤口,血染红上衣。
“住手!住手!”敏敏叫着,附近响起狗吠声。
两个男人眼内都发着禽兽的光,又一个刀光剑影,凶刀插进了世雄的肚腹,血喷了出来。战争结束了,满地血腥,敏敏在极度的震惊中,全身发冷,她忘了自己如何报警,如何叫救护车,如何在急诊室外等待,医生说世雄死了,家志只伤到皮肉。
在警方问讯中,家志对她说:“敏敏,对不起,真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敏敏悲伤地说。
盈芳的痛苦是敏敏最不能面对,也最不能补偿的。盈芳认为哥哥是为敏敏而死,而敏敏竟还帮家志脱罪,是最无法原谅的人。
敏敏在恍惚中想:我真是祸水吗?我的到来带给每个人命运的改变。云朋是唯一能保持冷静的人,也对家志和敏敏分析整件事。
“这事不能牵扯到北门帮,程子风若涉入,只会加重案情的复杂度。也不能找别人来替你们答辩,我不愿敏敏的养母曝光,所以我们姿态愈低愈好,一切小事化无。”
敏敏度过了非人的几个月,心情的煎熬、盈芳的恨意、家志的判刑、世雄的横死,甚至云朋的叹息,都令她难以负荷。她并不知道外面的舆论更险恶,她以为一切会慢慢过去,伤痛会平息。没想到世雄、家志之外,还会对云朋造成影响,也间接使她生命有了大转变。
第五章
她终于清醒地看到房间了。简朴的木头一根架一根,浑浑圆圆,发出美丽的光泽。斜斜的屋顶,铺着一大块几何图形毯子的地板,白色透纱的两层窗帘轻垂着,外面有阳光,不像在作梦了。
她尽力地动手动脚,半天才能起身,头仍沉重,全身骨头像打散般酸痛。赤裸的脚踩到地上,她稍微定定心,发现身上一袭白色的毛织长睡衣,是谁帮她换的?她的吸血鬼衣裙呢?
她在哪里?迈可呢?
敏敏仍在昏眩中,很难做有条理的思考。这像山中度假的木屋,她确定不曾来过这里。这是一个玩笑吗?他们在万圣节的狂欢吗?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敏敏走出唯一的一扇门,穿过短短通道,下三个阶梯,眼前是个极大的客厅,全是褐色原木,几盏大吊灯垂在半空中,两组沙发,一白、一咖啡色地随意摆着,壁炉火熊熊烧着,感觉十分温馨。
“你醒了。”迈可突然由左侧大门出现,手上抱着一堆劈好的木材。
他毫无笑意的脸,让敏敏想起什么。对!他说他是俞家的俞信威,是老几呢?事情不太对,她脚发软,只有坐在台阶上,才想开口问,但迈可又不见了。
一会,他由远远那端一扇紧闭的门,拿出一个无线电话,仍然一副扑克脸,递给她说:
“现在是洛杉矶七点十一分,你打电话给你的张大哥,叫他不必到柏克莱了。”
“为什么?”敏敏莫名其妙,手按着太阳穴。
“因为你现在不在柏克莱,何必让他白跑一趟。”他冷声地说,随手拨了号码,再放在她耳旁。
不!敏敏摇掉他的电话,心上更迷糊了。那个风趣健谈的迈可呢?怎么眼前这人有他英俊的五官,却又如此陌生冷酷呢?若非情况太诡异、太奇怪,她还真想问他是不是迈可的孪生兄弟。不!她必须理出头绪,一件一件来。
“我们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来的?”敏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一阵子,迈可似乎不想回答。半晌才收回电话,高高站在她面前说:
“我们在爱达荷州的一个山区。昨晚坐小飞机过来的。至于你,我在你的饮料中放安眠药,你是一路睡来的。现在请你打电话给云朋,免得错过了。”
敏敏从不知一个人可以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个迈可就是,一股怒气从内心升起,他凭什么如此对待她?
“我不行!”敏敏往上坐一阶,倔强地说:“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在耍什么诡计?!为什么要迷昏我,又把我绑架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是犯法的吗?”
“绑架?”迈可竟笑出来,但眼中仍是冰冷,“绑架算什么?比起你的所作所为,简直像天使。我是在拯救天下的男人,不要为你所迷惑。云朋为了你,把婚姻、前途当赌注,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毁了他。所以我不想让他再见到你!”
“你在胡说什么?”对这些指控,敏敏十分激动地回驳,“云朋是我的律师,对我而言就像大哥一样,凭什么说我毁了他的婚姻、前途?!不管你是谁,你和云朋是什么关系,都不可以血口喷人!”
“律师、张大哥,都是很好的障眼法。我知道你这种有野心的女人。”他走到一旁的桌子,拿起一张纸说:“我的妹婿张云朋虽然好骗,但我俞信威不吃这一套。我手上证据清清楚楚,我只相信事实!”
他把那张纸条放在敏敏前面,是一份家志判刑的剪报,把敏敏写得不堪入目,变成周旋在两个男人间的坏女人。她脸色变得惨白,云朋从不准她看有关案情的报导,失真的报导竟是如此可怕,难怪盈芳不理她,天呀!就是此时此刻,她也百口莫辩呀!
“下一个受害者是谁?张云朋?”信威一字字说:“先帮他竞选,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理;再进一步登堂入室,挤掉他的妻子,当一个政治家的太太,真有上进心呀!”
这几个月来内心压抑的悲哀,由云朋一直安抚着的无奈自责,在药物、剪报,还有迈可……不!俞信威带来的大冲击中,一下如火山爆发。敏敏再也无法忍受,一巴掌就打到信威自以为是的脸上。他没防这一招,五条指痕清楚地在左颊上浮肿起来。他眼眸内布满了狂风暴雨,用力扭过她的手臂,声音丝毫未提高地说:
“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敏敏咬着唇不让自己叫疼,连血丝都出来了。她从未如此失控过,面对信威的暴力,很奇怪的,她并不怕也不在乎,只恨不得身上有五只手、六条腿可以揍他个痛快。在他足足高自己一个头,又粗上一倍的威胁下,仍大吼:
“我和张大哥之间没什么,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诬蔑人,不该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