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我的手下没有这些人!”子风自然否认,还老羞成怒说:“现在北门帮解散已久,我们正派行事,绝不做这种不入流的勾当。”
“这就要问令千金了。”信威冷哼一声说:“等我们找到那四个人,再对比血迹,谁也无法赖帐了。这可有碍程帮主的‘清誉’呢!”
“你找不到他们,因为没有那四个人!”子风大声咆哮着,“你们伤人不负责任,反咬我一口,想拿区区血衣来恐吓我,门都没有!”
“我会找出那四个人。”家志面无表情地说。
“刘家志,你不要活了吗?竟敢扯你老子的后腿?”子风马上拍桌子叫骂。
“义父,我的未婚妻受到这种耻辱,我不打断那些人的手脚,我还能在社会上立足吗?”他毫不畏惧地说。
“你……你这叛徒……”子风气得脸色发青。
“告诉盈芳,我会为她出一口气,把她所受的委屈都讨回来。”家志对敏敏说,眼中泛着杀气。
“你可别做傻事呀!”敏敏心一凛,忍不住说。
家志人已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留下几句话说:“告诉盈芳……对不起……我没保护她,还害了她。”
门空洞地开着,外面人语传来。子风忿忿地站起来,率先领姚律师离去。
“程先生,别忘了你的验伤单。”云朋在背后说。
“哼!它还有用的,你们看着好了!”子风气冲冲地说完,大步走出去。
云朋带着得意的笑容说:“我们赢了!”
“赢什么呢?”敏敏仍是挂着愁容说:“家里是身心受创的盈芳,现在家志又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呢!”
“事到如今,你还要滥用你的慈悲心肠吗?”信威一脸不信地问。
“事实上,我也有些担心。”云明说:“直到刚刚,我才真正了解和欣赏刘家志这个人。其实他跟我有些像,只是他碰上程子风,我遇上何姆姆,走了反方向罢了。”
“你不也在说我吗?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当家志是好朋友的原因。”敏敏说。
“还有盈芳,我还不知道她练空手道和飞刀呢!看来我可以请她当保镖了。”云朋又说。
“我知道她学空手道,但没想到那么投入。”敏敏说:“她表面乐观,其实最没安全感,怕保护不了自己,好象已预测她会有面临危险的一天。”
“看起来,我们是同一国的人,永远在和命运抗争。”云朋看了信威一眼说:“不过,并不包括你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阔少爷。”
“你有国,我也有国。”信威把敏敏揽在怀里说:“只是你眼睛放亮一些,敏敏可是我俞某人独家的。”
“好!好!她,我可不敢抢,免得又遭豹爪。”云朋故作害怕地说。
敏敏被他们逗笑了,又回到原来的美丽欢颜,但是眼底仍存一丝化不去的忧虑。
※ ※ ※
家志花了半个月在中南部找阿标那四个人,因为他们躲得紧,又有程子风放出不许帮忙他的特令,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好在他平日人缘好,有不少兄弟偷偷送消息,特别是台中的“换帖”林名彦,放着车行的生意不管,开着计程车陪他上山下海找人。
“这有什么,以前你对我不是有求必应吗?”名彦很海派地说。
然而,当他找到这四个人时,阿标伤了脊椎,蔡蛋手臂骨折,天狗腿断掉,阿龙脸肿半边,一个个躺在床上哀哀惨叫。
家志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活该他们去惹到盈芳。看他们伤得如此重,再下手就没有意思了。事实上,他也不必,他们见到他,早吓得屁滚尿流,病情又加重一半。
“不能怪我们呀!刘老大!”阿标哭丧着脸说:“一切都是四小姐,她命令的事,我们能不遵行吗?”
这个家志都明白,只是程子风是他的再造恩人,他再愤怒,也不能动到他或他女儿的身上。
他说过他不悔恨他的人生,但经过盈芳的事情以后,他尝到在乎的痛苦,无助的滋味,赤裸的软弱和难弥补的恨憾。于是他开始反省,以前他做违法的事,诈赌、勒索、讨债……
又害多少人走投无路,甚至家破人亡呢?
他心中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所以不会“痛”,现在一个盈芳就把他整个人由里到外翻转,将过往人生及价值观整个否决掉。会“痛”了,就能体会生命及……爱。
她对他的重要性,超乎意料之外,几乎是全面淹没。
他又开始写信给她,由各地发出,像五年前一样,把内心向她敞开。
第四封时,每个字在信纸跃着陌生,他顿然明白,这五年来,盈芳一直在教他如何去爱。
终于,他放弃了仇恨的追讨,回到台北。
他先回到家,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打算以全新的面目去见盈芳,两个星期了,她应该不那么生气了吧?
摩托车在承忠那里,也许他可以步行,一方面考虑该说什么忏悔的话。然而才出巷口,几个北门帮的兄弟就堵在那里,由蔡明光带领,没有平日的笑脸。
“程老有请。”明光冷冷地说。
没用义父两个字?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但家志一向是敢做敢当的人,该来的就不回避。
他看几个人朝他围上来,就说:“我自己会走。”
囚牢般的汽车把他载到北门堂。里面早已戒备森严,气氛比以往诡异沉重,外面走动的兄弟也比平常多,人人肃穆沉默,几双眼睛里透着怜悯。
是要动用对付叛徒的私刑吗?家志仍无惧地住里走。
程子风在关公神坛前捻香而拜,轻烟袅袅,空气中布满檀香的味道。
这一拜似乎特别久,然后子风头也不回地问:“你不来拜吗?”
“我还有资格拜吗?”家志回答。
子风如疾风速转,朝家志就是用力的一巴掌,大骂道:“你还有脑袋知道你没资格?竟敢当场拆我的台?你吃我北门帮,用我北门帮,竟敢和敌人一起对付我!你应该记得我是怎么对付叛徒的,抽筋挖骨和断手断脚,再像垃圾一样丢到海里喂鱼!”
家志一脚先一脚后地跪下,脸上毫无表情。子风的皮靴狠命踢来,他也不躲,血由嘴角两旁流下。
“没用的废物,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把男人的尊严和江湖的义理都丢掉!没种的东西,多少人嘲笑你,现在你是人人得而诛之,你知道吗?”子风继续咆哮着。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到。唯有那三炷香,烟依然悠悠漫移,家志的视线随着它,飘到远方,似有一抹轻柔如晨雾的笑容,是盈芳的。
又一声骇人的重响,但这次不在家志身上,而是沙发椅背。
子风怒目吼着:“现在我叫你拿香拜拜,你还不拜吗?”
家志一愣,这表示义父原谅他了吗?他心一痛,可是他早下定决心要离开北门帮,这是他给盈芳的承诺。
“我不能拜。”他静静地说。
“什么?”子风叫着,伴随着全场人的抽气声。
“我背叛了义父,没有脸再待下去,请义父逐我出帮。”家志毫不迟疑地说。
“你……你存心要离开我,对不对?”子风铁青着脸说:“你……你忘了我是如何栽培你吗?我救你的命,把像流浪狗的你带回家,送你上学,让你成为我第一左右手……还有,你爸爸死时,你尊我一声义父时怎么说?你说我才是真正给你生命的人……”
家志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说:“义父,人生的缘分各自有命定。我父亲生我、养我十三年,虽是凌虐打骂,但毕竟是我父亲,可惜我不曾回报他一分一毫,还怨恨诅咒他。而义父也养我十三年,供我吃穿受教育,但我也同时供你驱使,坏事做尽做绝,几乎失去自我。我想,我已经不欠你了。”
家志再磕三个头,站了起来,子风却白着脸颊坐下上,手抓着椅背说:“你……你真要为那个女人背叛我吗?”
“那个女人碰巧是我最爱的人。”家志顿一下,又说:“她受了耻辱伤害,我无法向元凶讨公道。义父,你愿意把罪魁祸首交出来吗?”
“玉屏是我女儿呀!”子风睁大眼睛说。
“而盈芳是我未来的妻子。”家志严肃地说:“你为一个女人,我也为一个女人。你想,我们还能维持义父和义子的关系,毫无芥蒂地相处吗?”他说完,不见反应,便往外走。
子风又猛喝住他说:“你以为你离开北门帮,还能混得下去吗?没有人会用一个叛徒,我要你在全台湾没有立足之地!”
家志继续走,明光领了一群人挡住他的路。
“怎么?少林寺的十八罗汉阵吗?”家志冷冷地说。
“让他走吧!反正他也活不下去了!”子风叫着。
家志在众人的盯视眼光中,走回青天白日之下。
北门堂内,玉屏由二楼冲下来,愤怒地喊着:“你就那么轻易放过他吗?怎么可以让他走呢?”
“都是你这孽女!”子风一巴掌打到女儿的嫩颊上。
玉屏跌到一旁,左脸清晰的五个红指印,她用无法置信的眼光看着父亲,嘤嘤地哭了起来。在场没有一个人同情她,只有蔡明光上前哄她,子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几乎像他亲生儿子的人,他却失掉他了。
※ ※ ※
家志一直往前走,像当初离开父亲一样,义无反顾。
他心里只想着盈芳,他方才竟说出了“心爱”和“妻子”的字眼,此刻他的心暖暖地跳着,才明白那些话有多么认真。
他曾经不懂爱,现在也不太清楚。只质问自己,他为什么肯花那么多心思在她身上?从五年前的第一封信开始,他一步比一步坚持地把两个人的生命牢牢套住。难道在潜意识中,第一次相遇,在敏敏身后,他就感受到那命定的光芒吗?
她多像他呀!是他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一半,他为何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领悟呢?
他对她的关心是出于爱,保护是出于爱,忍让是出于爱……欲念也是出于爱,什么兄长还债之说,全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爱,他以为没有的,学不会的,却早在他心上生根发芽,甚至枝叶成荫,繁花茂盛。
他要见盈芳,以全新的自己,让她欢喜快乐。
他打电话到舜洁基金曾,接线生转给敏敏。
“家志吗?你还好吗?你没伤人惹祸吧?”敏敏一听他的声音,就急急问着。
哦!至少她们仍是担忧他的。
他心情轻松下来说:“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那些人已经被盈芳修理得够惨了,不用我再动手。不过,我有他们的笔录和血液样品,以防你们需要。”
“如果程子风不耍赖,我们也不会对付他。这种事传出丢,毕竟对盈芳不太好。”敏敏说。
“盈芳现在怎么样?肯不肯原谅我了?”他乘机问。
“呃。”敏敏迟疑一下说:“电话里不方便,我们见面谈好吗?”
家志有些不祥的预感,和敏敏约好在“雅礼”碰面的时间,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午后的“雅礼”很安静,冷气隔绝了外面六月的炙热阳光。
敏敏一身浅蓝套装,脸上是不常见的干练神情。
她一坐下就说:“几星期不见,你好象不太一样了嘛!”
“我刚脱离了北门帮。”家志微笑地说。
“真的?”敏敏露出了惊喜的笑,眼眸又回到她特有的纯真说:“太好了,我该请你吃一顿大餐庆祝的。”
“没什么好庆祝的。”他耸耸肩说。
“哦?程子风是不是给你什么麻烦了?他刁难你吗?”她收起笑容,忧心地问。
家志不想加重她的心里负担,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义父已经正派做事,我离开就像员工辞职一样,一切按步骤来。”
“真的?”敏敏狐疑地问。
“真的,”他转入主题说:“盈芳呢?她肯见我了吗?”
敏敏看他一眼,由皮包拿出一迭信,六封,都是他寄的,每一封都原封不动。
“她不愿意看,叫我还给你。”她轻轻地说。
家志心沉到底,即使在狱中,盈芳也不曾退信呀!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忙乱地问:“她还没有原谅我吗?你没说我很抱歉吗?我……”
“家志。”敏敏委婉地说:“这次的事情对盈芳的伤害很大,我没见她这样哭过。她原不原谅你,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她从不提你,一听到你的名字就走开,只有一次,她说你会拉她到地狱,会让她永远爬不出水桶的恶梦,我不太懂。”
他却懂了。这回,他很清楚自已血液尽失,心念成灰。
他心痛,从未有的痛。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如此,横剖胸前,让人赤裸裸去掏心割肝,寸寸凌迟。
他低声问:“她对我彻底绝望了吗?连兄长都不是了吗?”
“家志,别难过,这种事是急不来的。”敏敏柔声说:“盈芳的倔强个性,你是领教过的。还记得五年前为了世雄的事,她十个月拒绝和我说话,一年半后才愿意见你吗?她从小有创伤,恢复总是比较慢的。”
事实上,他辛苦写了三年的信,才让盈芳正眼看他一下。问题是,他还能有另一个三年吗?在他已了解自己的爱以后,三年像漫长的无期徒刑,他会因渴望而死的。
“她还住在你那里吗?”家志强忍着沮丧问。
“她已经离开台北了。”敏敏说:“我们想这样也好,这儿有太多她童年不堪的回忆,总是和过去纠缠不清,对她并没有好处。”
包括他在内。他甚至连问她上哪里的勇气都没有,她们设法在排除他,因为他是一切混乱的根源。
“过一阵子,我打算送地出国。换一换环境,认识一些新朋友,她才不会原地打转,猛钻牛角尖出不来。”敏敏又继续说。
然后盈芳就愈飞愈远,飞到另一个繁华富丽的世界,不再需要他,并且忘了他。而他呢?沉到最底端,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爱盈芳,由一开始;而她不属于他,也由一开始。
拿走那迭信,他站了起来。
敏敏忙阻止他,“我们还没说到你呢!你离开程子风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本来他的打算是以盈芳为中心,现在中心消失了……
“我还是活得下去的。”他彷佛告诉自己说。
“你知道,我有一笔钱是为你而留的。还有,信威和云朋都会为你介绍工作……”她试着提议。
“不必了!”他怕口气太过横断,又加一句,“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先出来目己闯闯看。”
眼见家志不愿再谈的神色,敏敏一时无措,他的倔强不输盈芳,只有任由他去了。
家志走出“雅礼”,举目无亲,望眼无友,他把六封信在第一个看到的垃圾桶前撕个粉碎。毁掉爱欲,还有盈芳还他的戒指,穿线在他胸前,本想扯下,但K金镶钻闪着光芒。物有何罪?以后或许还能典当救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