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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紫花开  第8页    作者:言妍

  “闭上你的嘴!”家志大声喝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承忠猛喊着。

  盈芳则住后退一步,脸色惨白。那些她千方百计想遗忘的,不论是真实、流言、污蔑和诋毁,都一样切割她的心灵。她多么努力弥补、洗刷、掩埋的肮脏过去,由淑美嘴里吐出,如利刀刺她心,也如一则低级笑话入了家志的耳。

  “你们别吼!”淑美话仍继续说着:“你们和她都有一手,还替她遮掩什么?”

  家志一脸杀气,承忠则像要跳起来,两个男人似要掌掴淑美的嘴,盈芳忍着心中滴血的痛,阻止说:“这是我的事,你们别插手!”

  接着,她以极冷的声音又对淑美说:“我不再管你回不回家。你来医院也好,不来也好,我想也没有多大差别,反正我会陪你妈到最后,算是我为淑卿尽点为人子女的孝道。”

  她说完便离开,家志在后面跟着。

  “你走开!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看到你!”盈芳一字一字说,眼中有着凄绝与排拒。

  “盈芳……”他不太懂她的神色。

  “不要管我!”

  她飞快地下楼,还嫌步子太慢,像身上附了许多黏滞的细菌和腐丑的怪虫,甩也甩不掉。

  是的,她尤其不要见家志,他说她高贵圣洁,如今知道她曾经历的,会不会不再尊重她呢?

  她不是敏敏,也不可能当敏敏。

  曾经不美好,一生就不美好,她还痴心妄想要用学历、言谈、纯洁外表、光鲜衣裳、财富,来塑造完美的自己,结果贫穷罪恶早与细胞共生共长,在脸上、声音、举止里,无所不在。

  她,永远不会是高贵,也不配拥有人间的一点赞美。

  ※  ※  ※

  盈芳直接到医院看春枝。

  看护说,春枝早上莫名其妙流了很多血,臭得连护士都皱眉头。

  “好象恶化了,止都止不住。”春枝微笑的说,彷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是排掉恶血。”盈芳强振精神,安慰她说。

  “找到淑美了没有?”春枝期盼地问。

  盈芳不忍说出实情,支吾一阵才骗她说:“有下落了,我们正传话过去。”

  “她会来看我吧?”春枝又问:“有没有说我快不行了?”

  “李妈妈,你想太多了,对健康有害哟!”盈芳故意开玩笑地说。

  她在病房内放着小声的佛教音乐,有呗钻、有钟声,一句句欲镇缓人心。

  春枝闭上眼,在半睡半醒中。盈芳的心则始终静不下来,像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没包扎护理,持续感染疼痛。

  世间事,必须想,但常常不敢想,也不堪去想,只有把愁一串串郁结着,形成一股重量,在秋后封霜时落地,化入泥中依然挣扎不死。

  她呆坐许久,直到春枝叫一声:“淑美,你终于回来啦?”

  盈芳回过头,见淑美果真站在病房门口,一脸不甘,后面的承忠倒像是押解犯人的牢头。

  在一头冷一头热的母女团圆中,盈芳将承忠拉到走廊上问:“这是怎么回事?淑美为什么又改变心意了?”

  “她那女人吃硬不吃软。”承忠说:“刘老大一句废话都不说,只提到要直搅阿宝的巢穴,让他们混不下去,淑美就飞快的回到她母亲怀里啦!”

  “真正是流氓出身,只会威胁恐吓!”她不服气说。

  “对付淑美那种人,你温情流泪说破嘴都没用,还是刘老大有办法。”承忠说:“对了,刘老大一直在找你,他说你很不对劲。”

  “我能吃能喝,有什么不对劲?”她驳斥他说。

  “是不是为了淑美那番话?安啦!我告诉刘老大,绝没有那回事,还以我项上人头担保。”他拍拍头说。

  “我才不需要你担保呢!”她哼一声。

  从昨夜到现在,发生那么多事,她一件件分析,不知该如何面对家志。他或许还一样,当个尽心尽力的兄长,但她还能坦荡荡吗?

  她尽管有不堪的过去,但仍希望在他面前维持某种美好的形象,她不要他的同情怜悯,只要他的欣赏了解,这对她是无法形容的重要……如今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吗?

  果真如此的话,她宁可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他!

  第四章

  高高的厅堂打通到二楼,两套义大利原装进口的皮沙发很规矩地摆着,四处都是昂贵的骨董精品,不典雅,只是奢华,尤其是那扁额上镶黄金的“北门堂”三个字。

  比起来,靠墙那一边熏香的神坛,显得更诡异突兀。

  家志一面瞪着关公铜像的红脸,一面啜饮名茶。

  程子风方从潮州买回一组茶具,小巧的红泥,正在展示其焖茶之功力,他最喜欢一些简单的附庸风雅。

  “怎么样?味道有差吧!”他问。

  “有,香醇多了。”家志说,事实上他喝不出任何好坏。

  “十万块的茶具,当然不同啦!听说国姓爷都用过。”子风高兴地说,一张脸油滑红润,“我可不随便请人,什么大官、董事长都一样。我要的是和我有缘的,连我那三个女婿都没福气碰这些杯子呢!”

  “我很幸运,有义父的厚爱。”家志真心地说。

  “我欣赏你、爱护你,就像我自己的儿子。”子风拍拍他的肩说:“我有许多义子,但你最得我的心。所以叫我‘义父’仍不够,什么时候你能当我女婿,称我一声‘阿爸’呢?”又来了!家志直起背,整个人严阵以待,小心的说:“义父,我一向是飘泊惯的人,没定性、没才干,实在不适合结婚有家庭,怕当了女婿,会议你失望。”

  “胡说,你做任何事,从没让我失望过,即使是你误杀人坐牢,我也只是痛心,没半句斥责。”子风说:“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怎么可能?我有那样的爸爸,他只教我如何打老婆和孩子而已。”家志再一次说:“我真的不是该结婚的人。”

  “你是嫌弃玉屏,对不对?”子风干脆直问。

  “我哪里敢?玉屏是程家四小姐,多少人想高攀……”家志顿一下说:“我确确实实是没才德……”

  “我知道,玉屏是霸道娇纵些,但如果你能控制得了她,她会是个一心向着你的太太。”子风喝一口茶又说:“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玉屏周围的男人都太弱了,只有你,她还信服一些。”

  “天下强过我的男人太多了,义父应该再多看看。而且玉屏还年轻,何必急于一时呢?”家志委婉地说。

  “不是我急,是玉屏急。”子风笑着说:“她可迷你迷到我这爸爸都不要了。”

  “义父……”家志一副为难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困难呢?”子风有些不悦地说:“你看看人家蔡明光,一天到晚讨好玉屏,把她当王妃娘娘奉着。我对他没有对你一半的好,他可是以当我程家女婿为荣呢!”

  “义父,我真的不是可以带给玉屏幸福的人。”家志坚持说。

  “是不可以,还是不愿意?”子风僵着一张脸说:“你要明白,我从南到北的建筑事业,将来都归我四女婿管。如果你不娶玉屏,到头来一毛都分不到。你今天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都要落入别人的口袋中了。”

  “若是玉屏能找到真正的归宿,义父能有个得力的助手,我绝对没有一点怨言。”家志说。

  子风怒瞪着他,久久才说:“你真是一点恩义都不念?想当年我怎么帮你逃离东海帮的追杀;又怎么保你出观护所,送你回学校念书。我如此悉心栽培你,你竟无报答之心,连娶我女儿都不肯?”

  “义父,你的再造之恩,我是做牛做马,万死不辞。”家志虽紧张,但仍本着自己的立场说:“只是婚姻之事,不单我一人而已,还有玉屏要顾,以后甚至有孩子会受影响。我………

  我实在无法轻率。”

  “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子风哼一声问。

  “没有。”家志回答。

  “那玉屏怎么说你和江盈芳在一起呢?”子风又问。

  “盈芳?”家志忙摇头说:“她只是我的干妹妹,义父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关系。”

  “我被玉屏一闹,什么都不清楚了。”子风眯着眼,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江盈芳的条件是比玉屏好多了,漂亮能干,还有那么大的财团当后盾,如果你能娶她,我这义父也沾了光。”

  “盈芳不可能嫁给我这种人,她要嘛也是进豪门世家。”家志很实际地说:“而且别忘了,我是杀她哥哥的人。”

  “好呀!那你就回头娶玉屏呀!”子风又有笑容了。

  家志脸却更苦,怎么谈了半天,又绕到原点?

  “义父,我说过,我不会娶任何人的。”他强调说。

  “我现在全部了解啦!你的意思是,你不会为财势去娶老婆。唉!早说不就好了!”子风放松了心情说:“我就欣赏你这耿直的脾气,所以特别想把玉屏交给你,因为你若娶她,就会真心疼爱她。”

  “我不会结婚的……”家志头有点痛了。

  “好!好!我知道。”子风又倒一杯茶给他,“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反正还有时间嘛!

  你会喜欢玉屏的,总会有奇迹出现。像我们北门帮不是由黑变白,而且做得有声有色吗?天下没有‘不会’和‘绝对’的事,还记得高雄那笔标下的工程吗?”

  子风的话题又转到工作方面,家志唯唯应着。

  看样子,程家这门亲事还有得烦,只要他一天不结婚,义父便一天不死心,各种威胁利诱的手法都会使出来。

  真可笑,有人是想结婚结不成;他则是想尽办法要避开结婚陷阱,却不得其门而出。

  一边是黄文佩,一边是程玉屏,都带千万身家,关系他未来事业的成败,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乎,但事到临头,他都能轻易抛去富贵的诱惑。

  当一条狼,除了天地广阔、月白风清外,真没有任何东西能系留他吗?

  他内心有一个隐隐的影子,常常绊手绊脚,他曾为她而驻足,但问题是,她正一点一滴退去,总有一日也会消失。所以,他藏于内心的,其实也不属于他,不是吗?

  ※  ※  ※

  家志已经好几日不见盈芳了,电话是答录机,也从不回电。最初以为是巧合,后来很明显是她在逃避。

  为什么要躲他呢?

  见不到她,令他心急如焚,生活也整个不对劲。怪了!他平常不是嫌她碍手碍脚,威胁他自由吗?果真她不在,他又如掉了魂似的,好象不给她捶几下、骂几声,全身骨头都极不舒服。

  今天他特别提早下班,到俞庆大楼去找盈芳。

  十六楼的几个女职员看到他,全停下手边的工作。

  “盈芳,你的保镖来了!”月兰高声往里间叫,四周有低低的窃笑。

  盈芳走出来,一看是家志,脸蓦然红了,浑身感觉很不自在。

  “有什么事吗?”她慌忙问。

  这以前一向是他的问题,如今由她嘴里说出,倒教他愣了一下。

  “呃!看电影……我好象还欠你几场电影。”

  “哦!我今天没空,要跟小美去逛街。”她匆匆地打断他说。

  怎么老是小美?家志有说不出的沮丧,但抑制着表情,只点点头说:“好吧!那改天了。”

  他不愿在办公室质问她,免得有难以预料的场面。但他也不想放弃,于是就在俞庆大楼外晃呀晃的,有点像他十几岁流浪的时候,看看天、看看人,只不过他的心有所等待,步履就比较轻松。

  如果能抽根烟……不行!盈芳闻到,准会逃得更远。

  半个小时后,她出来了,背个小皮包,身上是一贯的衬衫、牛仔裤。他现在很清楚,在那宽松无奇的衣服下,有多么圆润美丽的身体,足以让他失去理智的……

  那旖旎的画面令他慢了半拍,转眼盈芳已跨过一条马路。

  真糟糕,看来找情妇的事也刻不容缓了。

  他跑了几步,然后保持在一段距离之外,他知道此时和她面对面,一定会被轰走,不如等她和小美逛完街再做打算。

  那可能要好几个钟头以后,不过他反正也没什么重要事,夜又如此美,适合散步,也顺便看看没有他时,盈芳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只是不能让人知道,他一个堂堂六尺之躯的男人竟跟踪小女生逛街买衣服!他自己都觉得有病了,别人不更把他当疯子看才怪。

  又过了好几条马路,霓虹彩灯一一亮起。由商业区进入闹区,行人变多,喧哗声也愈大。

  盈芳始终一人,时快时慢,一点也没有在找朋友的样子。偶尔地摊停停,百货店橱窗流览,却没买一件东西,也没进任何一家店,只是走着,看不出任何目标和目的。

  是小美失约,还是她又骗他了?

  天色逐渐苍黑,远方的大楼后有浅靛带紫的暮雾。

  盈芳考虑要不要搭公车回家,但又怕碰到家志,她实在无法预测他们的对话,他知道她的底,她的心已经毫无防卫,恐怕连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

  一辆车挡在路口,透明的窗有各种反射影像,她突然看到家志,虽模糊,但的确是他。

  他在跟踪她吗?

  盈芳屏住呼吸,脚如铅块一样沉重。好不容易能迈开步伐,她开始用绕行方式,不再避开人群,而是住热闹处钻。

  终于,她闪避到一个小巷,黑暗暗的;而家志在光亮处,无措地站着,不相信自己竟失掉她的踪迹。

  她暗呼一口气,再得意地笑着,想逮她,门都没有。

  然而一分一秒过去,见他神色仓皇茫然,又不肯放弃,盈芳心中升起一种异样感,彷佛能接触到他的焦虑,再化为自己的不忍……

  蓦地,一辆机车从她身旁穿过,咆哮和灯光吓了她一大跳。家志猛回头,就正对她的眼眸。

  如失散多年的亲人,两人竟愣了有好一会儿。

  他向前跨一大步,盈芳甩着皮包,就住反方向走,理都不理他。

  “盈芳,你到底怎么了?”他追着她说:“你从来没有这样过,至少也要告诉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嘛!”她头也不回地说。

  “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他有些沉不住气的说。

  两人的争执已引起路人的注意。盈芳昏昏沉沉地走进路旁一个小公园,黑暗及幽静扑面而来,隔绝了树丛外的人声笑语。

  家志见她仍不停止的脚步,干脆抓住她。这一接触,那夜肌肤相亲的感觉似又回来。

  盈芳用力跳开说:“你老是想探索我,挖出我的过去!我难道一点秘密都不能有吗?你就是迫不及待要证明敏敏有多么高贵,而我有多么下贱吗?”

  这是多么伤人而不实的指控!他血液沸腾,但在害怕坏事的情况下,只有强作镇静地说:“是因为李淑美说的那些话吗?我根本不相信,而承忠也说那不是真的。从没有人把那些谎言放在心上,你为什么要拿来胡思乱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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