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田路边泊好车,步行转向去万佛寺的小径,贝妮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的、若有所悟的。
「不,立品,今天不去了!」她下定决心。
「为什幺?就快到了,不是吗?」他诧异的。
「我觉得,有些事不能强求,」她回头就走。「我们回去!」
「贝妮!」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心里想着些什幺?」
「你要知道?」她盯着他看,立品就在身边,还求什幺?不是太荒谬了吗?
「说吧?你一定瞒着我一些事!」他不放手。
她犹豫半晌,还是,不说吧!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不是现在!」她肯定的。「我答应一定告诉你!」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有什幺阴谋似的!」他摇摇头。「你肯接受我,有点怪!」
「说得多离谱,阴谋!怪,」她夸张地掩饰。「立品,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幺人!」
「把你看成少有的好女孩,」他庄重的。「我看得出你内心的矛盾,而且,你不可能那幺快爱上一个人!」
「你不信一见钟倩?」她心中吃惊.他真精明。
「我信!只是,你对我不是一见钟情,」他洞悉一切地望着她。「你特别对我的往事感兴趣!」
「不管你怎幺说,今天我不能把一切讲出来,」她摇摇头。「其实,也没有什幺事!」
他知道她绝不会说的了,他放弃追问。
「不去万佛寺,难道回家?」他问。
「我打一个电话,如果之安去打桥牌或高尔夫球,你不如到我家去!」她说。
「好提议!」他稚气地拍手。「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请我去你家了!」
「那是之安的家!」她纠正他。
「我喜欢那个露台,」他说:「从那儿望下去,香港、九龙都在我脚下!」
「等我,我过去打电话!」她走过马路,走进一家士多。
立品到汽车上等她,她回来时神情很愉快。
「之安到朋友家去了,吩咐连晚餐都不回家吃!」她笑得好甜、好美。「我可以做我的拿手好菜招待你!」
「让工人去做,我情愿多些时间和你一起!」他说。
她发动汽车往回驶。她就是这样的,三心二意,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拿不定主意。说好了的事,到了门口都会临时回头,她不明自自己!
这件事会怎幺发展下去?怎幺结束?她虽然答应和立品一起走,她还会改变主意吗?
谁知道呢?
回到香港山顶的家中,在工人们的惊奇眼光下,她把立品安置在客厅。她从来不带朋友回家,何况是年青的男孩子,难怪工人们惊讶了!
她到卧室里去了一趟,带了一本很精致的相簿出来。
「到露台看或在这里看?」她问,「露台没有冷气,你得忍受三十二度高温!」
「在这里看吧!我怕热!」他接过相簿。
她制止他翻动,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到厨房去吩咐晚餐和预备下午茶,你慢慢看,」停一停,再说:「听着,慢慢看!有什幺疑问、有什幺不懂,等我出来慢慢告诉你!」
「什幺意思?相簿有炸弹吗?」他半开玩笑。
「差不多!」她转身去了。
他翻开第一页,心中起了一阵奇异的波动,四张照片全是贝妮和一个男孩子合照的,男孩子很脸熟,似乎见过面,似乎,天!很像他!他再翻下去,一页一页的,都是贝妮和那像他的男孩。
从十几岁开始,愈翻下去年龄愈大,那男孩竟,更像自己。他心中吃惊,忍不住双手都
颤抖起来。翻到最后两张,成长了的贝妮和那男孩,哦!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这,这是怎幺回事?
最后一页,他只看了一眼,心灵巨震,整个人都几乎失去知觉,这一张,不是和他银包裹那张一模一样?那五岁的男孩不正是自己?这,这,他冷汗直流。
他抬起头,贝妮沉默地含泪站在面前。
「他,他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我的未婚夫!」她努力控制着激动。
「他叫,什幺名字!」他鼓起全身勇气。
「李立品!」她说。
他只觉轰然一声,所有的血都涌进脑子里,什幺思想都没有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竟真实的,发生在他们身上!
***
立品移动了一下酸软的身体,他发觉竟是坐在家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他满脑子只充满了一件事:他就是贝妮的未婚夫!他,就是那个贝妮牺牲一切所帮助的男孩;他,就是那个一度失踪的李立品;他,也就是那孤儿院中的孤儿!
他失魂落魄地想着,怎幺可能呢?他明明有母亲在美国,他完全不记得在香港的事,他甚至不认识贝妮,他知道,不论他如何不信,贝妮所说的一切必是铁一般的事实。贝妮熟知
他以往的一切,贝妮有他五岁时的照片,贝妮相簿上的男孩子全是他,怎能不相信呢?又怎能置信呢?这件事简直像做梦一样!
若是真的,当然是真的!他和贝妮是上帝棋盘上最奇妙的两粒棋子吧?
他很想去见孤儿院的陈院长,他又那幺怕去,他几乎能想象,陈院长所说必和贝妮相同。那他,他该怎幺办?他不是自小在美国长大的传教士的儿子,他是在香港挣扎、奋斗的一个孤儿。
传教士!那幺妈妈,他再也不能等待,他冲出大门,赶到电报局,他要立刻弄清楚这件事,他打长途电话回美国。
现在该是美国半夜时分吧?妈妈,是妈妈,一定还在睡觉,他管不了那幺多,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件事!
接通了电话,他听见美国电报局的接线生在和妈妈说话,妈妈的声音惊惶、恐惧,她一连串地问接线生:「发生了什幺事?我的儿子在香港,发生了什幺事?」
立品心中一痛,几乎下泪。无论她是不是亲生母亲,她对他比一般人的妈妈更好,她当他是亲生儿子,听她那幺焦急的声音,可是假装得出的?
「妈妈,我没事,我很好!」他冲口而出。
「立品,是你吗?是你吗?」妈妈的声音欢喜得似乎在哭了。「立品,为什幺打电话来?有什幺要紧事?」
「有一个问题,」立品不能不说,电话里的时间就是钱。「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沉默了一剎那,妈妈在做什幺呢?震惊得,昏倒?
「妈妈,你回答我,妈妈,」他着急地叫。
「立品,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这幺问的!」妈妈竟然十分平静。「你不是我亲生儿子,我是在一次目睹的车祸中把你救回家的。那时,我以为你不会活,我救你回家尽一点力,是因为你是黄皮肤的中国人,我的同胞,」「但是,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立品追问。
「在你的西装口袋里有一个银包,有张陈旧的孩子照片,上面写着李立品三个字,我相信是你的名字,我又正好姓李,于是便收养了你,」妈妈说:「三十多年来我没有孩子,你似乎是从天而降,我以为是神赐给我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医治好你,你竟也什幺都不知道,于是,我编.我的儿子,总该有童年,我也让你再读书!」
织了故事「妈妈,你该早告诉我!」他痛苦的。妈妈的一席话已证明了一切,还有什幺可怀疑的?
「是我错,我自私地怕失去你,」妈妈似乎真流泪了。「这几年我们相依为命,你真像我的儿子,立品,是你,到你的家人?你不会再回美国了,是吗?是吗?」
「不,我没有家人,」立品深深吸一口气,他不能伤害一个孤寂而善良的老妇人心,何况她救了他,并教育了他几年。「我是个孤儿,我从来没有家人,我只是碰见昔日的朋友,未婚妻。妈妈,我会回来的!」
「天!你还叫我妈妈,你说会回来,哦!感谢神!」妈妈狂喜地叫着:「立品、立品,我的好孩子!」
时间快到了,立品不得不结束谈话。
「妈妈,我会有信给你!」他急切地说:「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家的,你是我唯一的妈妈!」
「孩子、孩子,立品,」妈妈泣不成声,那是喜悦的眼泪。「我等你,我会等你,你保重!」
放下电话,立品在长途电话室里靠了好一阵子才出去,怎样的一回事?至今他还像在做梦!
妈妈不是真妈妈,盛之安夫人贝妮竟是他的未婚妻,他千里迢迢来到香港,那幺多的女孩子,他竟又只爱上了自己的未婚妻,怎幺会这样呢?
造化弄人?不信也得信了,是吗?
付了电话费,他慢慢走出海运大厦。
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阳光下,他又回到现实。他开始冷静下来。
他曾约贝妮离开之安和他一起走,贝妮答应了,贝妮早知道他就是以前那个李立品,他相信。现在,贝妮还肯吗?
哦!可爱的、可怜的小贝妮,如果他不回来,他将永远不知道贝妮为他所作的牺牲,如
今,他将怎样报答贝妮!
哎,别说报答,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这两个字。难怪贝妮会一见面就请他参加宴会,难怪贝妮肯接受他的约会,难怪贝妮肯接受他的爱.他们本是未婚夫妇,他们已相爱了二十年!
他沿着马路向前走,漫无目的、满心思绪地往前走。他没有目的地,他只想走一会,想一会,他想起了盛之安,他曾莫名其妙妒忌过之安,但是,他该感谢之安才对。若不是之安,贝妮仍是舞女,贝妮仍在那可怕的地狱中。是之安给贝妮安全感,是之安给贝妮自尊、自信心,是之安给贝妮安适的生活。之安给贝妮太多、太多。自己呢?只令贝妮牺牲,只令贝妮下坠,虽不是他的心愿,他完全不知道。他仍觉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觉,他远比不上之安!
他站在一个十字街头。是条陌生又熟悉的路,还走下去吗?或是就此回头?他竟拿不定主意!
他想起了王子奇,那个仁厚的长者,是美国的妈妈,终就是妈妈,介绍的,子奇是好医
生,他能医人的身体和精神,为什幺不去找他?
他跳上的士,赶到尖沙咀码头,他要在子奇离开医务所之前找到他。
快六点了,太子行一些商店预备关门,他匆匆忙忙乘电梯上楼,很幸运,子奇的医务所还有人声。
子奇正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准备离开了。
「立品,是什幺风把你吹来?」子奇很风趣。再看立品的神色,他不禁呆住了。「怎幺?发生了什幺事?」
「你知道贝妮的故事吗?」他劈头就问。
「贝妮说过,」子奇沉吟着。「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不需要告诉我,」立品眼中射出灼人的光芒。「因为我就是她那失踪的未婚夫!」
「你是说,」子奇简直不能相信,天下哪有这幺奇的事?立品不正常?
「美国的妈妈不是亲生的,她把我从车祸中救回去并收养了我,我失去一切记忆,」他胡乱地毫无头绪地说:「反正,是实话,贝妮明白一切!」
「立品,你的话使我担忧,」子奇到底是名医,他能控制住自己情绪。「你知道这件事会是多幺严重吗?」
「我知道,我请求你帮忙,」他认真而诚恳地望着子奇。「你告诉我该怎幺做!」
「我不能替你作决定,」子奇抚摸着眉心。他替贝妮和立品叹息,可是,之安是他的老朋友。
「你们三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好!」
「没有三全其美的办法,你知道的!」立品焦躁的。
「三全其美?」子奇摇摇头。「若能三全其美,世界已到完美境界,连战争都不会有了!」
「贝妮答应和我一起走!」立品突然说。
「走?」子奇吃了一惊,这件事岂能一走了之?他们都是善良人,或者感情冲动时他们会走,但他们会痛苦,善良人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是的,走,」立品抓住子奇的手,满怀希望的。「我们偷偷地回到美国,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子奇不出声,他了解立品的感情,只是,他知道,他们走是错误的。
「即使我没发现我就是贝妮的未婚夫,我也已经,爱上贝妮!」他认认真真地说。
「说是,天意吧!」子奇叹气。「让我先打个电话。」
他接通了贝妮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贝妮,她似乎若有所待呢!
「贝妮,我是王子奇!」子奇说。
「王医生,有事?今天不该接受治疗呢!」她强装自然。
「我只问你一件事,」子奇的声音很平稳。「你以前的未婚夫叫什幺名字?」
「为什幺,问?」贝妮的声音低下去。
「为你好,相信我,贝妮!」子奇说。
「李,立品!」贝妮轻声说。
「行了,再见,贝妮!」子奇惋惜地叹口气。三个人都是他所喜爱的,他该帮谁?又不帮谁?
「等一等,王医生,」贝妮说。「是他,找你吗?」
「但愿大家都做得对!」子奇不置可否地放下电话。
立品用急切的眼光注视着子奇。
「她说什幺?她怎幺说?」他紧张地问。
「立品,你是我的子侄辈,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和快乐。」子奇不回答他的问题。「她说什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样做!」
「如果我知道怎幺做,我不会来!」立品坦然的。「盛之安算起来该是贝妮的恩人!」
「之安是个十分善良的人,你也该看得出来,」子奇说:「我只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决定怎幺做,别伤害他,否则令贝妮变成忘恩负义!」
「我,知道,我会考虑!」立品沉默了一下,站起来,「我走了!」
「告诉我去你去哪里,免得我替你担心!」子奇叫住他。
「我回家,我会仔细想想,」他看子奇一眼,后者眼中有鼓励的光芒,他心中一动,他明白了。
「我去找贝妮!」
「你们该谈一谈,但,别为难她!」子奇拍拍他。
他走出医务所,走出太子行,叫了一部的士直上山顶,他按响了贝妮家堂皇的大门。
多幺奇怪,开门的竟是贝妮,她知道他会来?再见她,心情全然不同,他不是在追求一个新认识的有夫之妇,他是见自己的未婚妻。
贝妮不出声,默默地让他进去,招待他生到露台外。天已黄昏,太平山下的灯光又闪耀起来,美得像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
贝妮进去一趟,用托盘端出两杯渗着酒的果汁。
「盛之安呢?」他问。
「我告诉过你,他今天不回来晚餐!」她说。奇怪的是,她竟显得那幺平静。
「我想跟他谈谈!」他直视她。她漂亮的脸庞令他心情激荡,他,能得回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