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是万念俱灰,一种冷静之下的万念俱灰,他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追求的兴趣!
想到蕙心,他心中还是疼痛,这惟一得了他全部爱情的女孩子,竟——竟——
他摇摇头,放下啤酒。
事到如今,还有几天,就要离开香港了,他又发觉——他巳并不再恨慧心了。
她有权选择她所向往的,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意志上的自由,她有权接受朗尼——
他再摇摇头,笑了,一种通透的,大彻大悟的笑容。
慧心目前可能和他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在追求一些东西,得不到手誓不甘心,甚至不惜牺牲另一些东西,但——到头来当有一天她突然醒悟时,这就变成十分可笑了,世界上其实没有任何事值得人们费尽心思的追求,人往往被眼见一些繁华的假象所迷惑,真的,就是这样!
慧心——哎,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人要活得真实,不能活在假象中,可惜大多数的人都不明白,假象或者迷人些,有吸引力些,日子久了,终究假象破灭,人也掉迸失望的深渊了!
慧心要几时才能明白这道理呢?
前一星期,斯年也不明白,当他受挫,受伤的从慧心那儿出来时,当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时,他才悟出了这个道理!
真理的领悟,必须付出代价!
他吸一口气,使自己更平静些。
十几年后,当慧心名成利就,爬上她认定的目标时,她可会为今日的事后悔?
他感觉到并不了解她,真的,她今天这幺做,心中会平安?
她说但求问心无愧——可能吗?无愧?除非——除非她根本从来没有爱过他!
门铃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是费烈和文珠,艾伦和家瑞都没来。
“晦!是你们!”他让他们进来。
文珠四下张望,很整齐,斯年也没有酒味,没有她想象中的一片凌乱。
“坐,喝什幺?”斯年问。
“啤酒吧!”文珠随口说:“我们没事,只是来看看你,几天不见了!”
“我在忙!”斯年摊开双手。“很多事要做!”
“非走不可?”费烈说。
斯年没出声,慢慢的走,拿了啤酒回来。
“是,我巳经决定了!”他说。
“什幺时候?”文珠凝望着他。
三个从小在一起的好朋友,他这幺离开,他们心里都难过。
“还有几天,”他淡淡的。“反正很快!”
文珠看费烈一眼,他摇摇手,说:
“为什幺选比利时?”他问。“此去——还回来吗?”
“没有一定!”他摇摇头。“没有什幺原因选比利时,我只想去一个远的,陌生的环境!”
“从头来起?”文珠问。
“不了,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斯年苦笑。“也没有这份冲劲了!”
“其实——你根本不必离开香港!”费烈说。
斯年摇头,也不解释。
“是啊!你何必走呢?”文珠也说:“斯年,你这幺一走,我们的小圈子就散了!”
“但是还有艾伦,还有家瑞!”斯年说。
“还有慧心!”文珠突然说。
斯年震动一下,沉默不出声,他不愿再提这名字吧?
“斯年,我觉得你和慧心是误会!”费烈说。
斯年不语。
“真的是误会,慧心——昨天我们见过她,”文珠忍不住说:“情形不是你所想象的。”
斯年还是不语,一副老僧人定状。
“斯年,不要固执,否则弄成一辈子的遗憾!”费烈耐心的劝解。
“遗憾?”斯年笑了笑。“我没有!”
“但是——”
“我现在心灵十分平静。”斯年说:“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这幺平静,无波无浪,无欲无求!”
“你才三十岁,又不是老和尚。”文珠不以为然。
“与年龄无关,我想通了!”斯年说。
费烈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你知不知道蕙心也在痛苦?”文珠不死心。
“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时候,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都会过去!”斯年说。
“我从来不知道,你比牛还固执!”文珠生气了。
斯年淡淡的笑,也不生气。
他甚至不问昨天他们和慧心见面的情形,他真是——完全死心了?
费烈看看文珠,他知道今天来找斯年的目的,无论如何,他们要尽最后一分力量。
“家瑞说,那个朗尼就要走了!”他说。
斯年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知谁是朗尼。
“我希望在比利时安定下来后,你们可以看看我!”他扯了好远的题目。
“斯年,我们说慧心,你听见没有,”文珠气坏了。“慧心和朗尼根本没有事,你为什幺不肯相信?”
斯年心中一痛,表面上却还是很淡然。
“将来——我也同样欢迎她去比利时玩!”他说。
“傅斯年,你想活活气死我?”文珠叫起来。
“你为什幺要生气呢?”斯年说:“难道我无权选一种我希望的、喜欢的生活?”
“那是什幺?离乡别井去飘泊?”文珠尖锐的。
“不是飘泊,是安定!”斯年说:“香港不是我的家,我这三十年来也从来不曾真正安定过,以后——相信我可以做到!”
“莫名其妙的话!”文珠摇头。“去了欧洲,你仍然做生意?”
“若要做生意,我何必结束公司?”他说。
“那时——”文珠皱眉。
“我也许教书!”斯年立刻说:“我那张哈佛的文凭总有点价值的!”
费烈轻轻叹一口气。
“我们再说什幺也没有用,是吗?你去意已决!”他说:“但是——再考虑一次,这幺走是不值得的,根本没有什幺事,一个小误会——”
“连小误会也没有!”
斯年笑了。“我也不再生气,我知道朗尼和她没有事,只是——走是一定要走的!”
“那我们就不懂了,你这幺做是什幺意思?跟自己过不去,惩罚蕙心?”文珠叫。
“错了,我只是选择一种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斯年 淡淡地说。
“真气死我,真气死我,说来说去就是这些,你心中再无我们这些朋友?”文珠也眼红了。
“你们永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斯年说:“你们来——我非常感谢,只是——离开的事不能改变!”
“慧心还是不是你的朋友?”文珠问。到底是女孩子,她还是帮慧心的。
“当然是!”斯年说:“以后我欢迎她去比利时玩,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还爱她吗?”文珠咄咄迫人。
斯年皱皱眉,恩索半晌。
“爱——只是一种感觉,不是种行动!”他说。
“什幺话?什幺话?”文珠嚷。
“感觉,本是可以存在心中,是不必表现在外面的,对不对?”斯年悠然说。
费烈皱眉,他知道,他和文珠都不可能再帮忙,斯年的心意是决不可能再改变。
“你有权选择你的生活,只是——希望你以后真正快乐,不要后悔!”他正色说。
“决不会后悔!”斯年眼中射出奇异光芒。“以后的日子肯定比现在有意义得多,相信我!”
“但是——你没为慧心想过吗?”文珠叹口气。
“她早为自己想过了,何必我替她想?”斯年说。
是——这样的吗?
送走朗尼,慧心大大地舒一D气,也重新投人繁忙的工作。
朗尼在香港逗留了十天,她觉得自己被绑住了十天,不能好好工作,不能好好休息,甚至不能去找朋友!
但是——朗尼在机场说那番话可是——真的?他说:“暑假过后你来美国,学校的事已有百分之九十把握!”
学校——哈佛商业管理?
这当然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高兴了好一阵,朗尼是哈佛有来头的讲师,他说百分之九十,想来已是绝无问题的了,是吧!
回到家里——高兴的情绪就消散了,以哈佛的学位,来换斯年——值不值得?
天地良心,当初她的确不知道朗尼真肯帮这大忙,也绝对没想到朗尼居然对她有意,这——事到如今也解释不清了,斯年会谅解她吗?
家中又剩下她一个人,父母都去教会查经班,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精神寄托,她也是基督徒,但她已经安不下心去教会,她——唉!到底在做什幺呢?
斯年——走了吗?他真是走得这幺决绝?连个电话也不打给她?他是恨透了她吧?
想到斯年,她的心就抽搐着疼痛,完全不受控制的,斯年——唉!是他们无缘吧!
小茶几上有母亲留的小纸条,写着“费烈来电话,晚上他会在家,等你回电!”
费烈——这个时候是没有人可以帮忙的了!
她打电话给费烈,礼貌总要顾的,人家等回电话 呢!大概又是什幺喝酒、聊聊天之类。
“费烈,我是慧心!”她故作开朗的。
“回来了?是在公司开?”他说。
“不,去机场送朗尼回美国!”她大方的,事巳至此,还有什幺说不得呢?
“哦!他走了,”费烈永远温文有礼。“慧心,明天早上有没有空?”
“你知道我是要上班的,”她笑了。“我不同于你们做老板,做太子爷的!”
“不——不是这意思,”费烈尴尬的。“蕙心,明天早晨十点斯年去欧洲!”
“哦——”蕙心呆怔一下,心中一下子像塞满了乱线,什幺话也说不出。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去送他,好不好?”费烈非常诚心诚意的。
“我是没问题,”她停一停。“斯年怕——不愿意见我!”
电话中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是叹息。
‘你难道不知道斯年为谁离开?”他说。
“他恨我,我知道!”她冷静的。
“为什幺会恨?”费烈很困难地说:“蕙心,我和斯年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爱过!”
爱——然后是恨,像定理,像公式一样!这样的人生岂非太刻板?
“那幺可以说我伤了他!”她说。
“慧心,不要这幺骄傲!”他又叹息。“我知道你心中也难过,何必——这样呢?”
“那幺——我去!”慧心自嘲地笑了。“我去——又有什幺帮助?”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去——会比较好些!”费烈说:“艾伦也这幺想!”
“我去就是!”她再说:“如果他再骂我一顿能舒服些,我也无所谓!”
“不会,我担保不会!”费烈说:“慧心,明天早上我八点半来接你!”
“我可以自己去!”她摇头。“反正这两天我和机场有缘。我自己去也方便!”
“我接你!”他坚持。
“怕我临阵脱逃?”她笑。“答应你去就一定去!”
“不是——”费烈拙于言辞。“文珠和家瑞也去!”
她不出声,人家都双双对对,但,她——
“斯年——可打算再回来?”她吸一口气。
“他不跟我们说这件事,他——这些天的改变很 大!”费烈又叹息。
“他的父母——没说什幺吗?”她问。
‘嘶年是成年人!”费烈说:“他去什幺地方都不担 心,但——怎幺选比利时!”
“冷门地方没有熟人,这对他可能比较好!”她说。
“也许!”停一停,他又说:“也许。”
“好!那我们明天见,我八点半在楼下等你!”她吸一口气,不想再跟他聊下去。
“明天见!”他预备挂上电话。
“等一等——你知道斯年——现在在哪里?”她叫。
“不知道!”他呆怔一下。“肯定不在家!”
“明天见!”慧心放下电话。
斯年肯定不在家,明天一早要走,他还有什幺地方可去?他父母那儿?
慧心摇头苦笑,她不真正洒脱,事到如今还牵挂着,还念念不忘他,又有什幺用呢?难道——她真还想见他一面?
斯年说得对,他不会永远在那儿等她,容忍她,爱她,一切都有个限度,她——哎!她凭什幺那样有把握呢?她是有悔意,只是——她骄傲,她自尊心强,这悔意说什幺也说不出口!
当然,比利时不是天边,她可以去,他可以回来,只是——她不会去,他也不会回来,他们这种人,命中注定要一辈子痛苦的吧?
若是——若是她去向斯年道歉——是了!
若是她暂时放弃骄傲、自尊去向斯年道歉,向他认错,求他原谅,他——可能会留下吗?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就消失了,她这样的人——宁死也不会道歉,她——唉!
四周静极,令人益发不安。她去开了电视,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声浪充满室内,这个时候,电话又响了。
她拿起电话,心中却一阵猛跳,莫名其妙的就紧张起来,她——以为会是谁?
“沈慧心!”她说。
电话中一阵奇异的沉默,好半天。
“是我,傅斯年。”
是他,斯年,哦!斯年,他终于又打电话来。
“啊——你,”她强抑心中激动,强抑涌上来的泪水,她那该死的自尊心,该死的骄傲,她把声音装得那般若无其事,“好吗?斯年!”
“好!”他的声音平静沉着,的确像是换了一个人。“我现在很好!”
“我知道明天一早你去欧洲,”她说。突然接到他电话,毫无防备之下不知该说什幺。“去比利时!”
“是!所以打电话向你辞行!”他说。
“我——会去机场送你!”她的心好乱,好乱。
斯年的声音都令她不能自持,不能平静,她原来爱他那幺深,她——后悔得太迟了吧?
“不用客气,我们巳经通过电话!”他淡淡的。
“费烈他们会来接我一起去I”她说。
斯年——不欢迎她去机场?不愿再见她?
“随便你,我是伯耽误你上班的时间!”他心平气和的,绝对不是讽刺。
“我——会请假!”她心一阵刺痛,上班!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肯定的,他并没有收线。
“斯年——”她忍不住问。“为什幺选比利时?”
“没有原因,那是陌生的地方,”他缓缓说:“反正以后我有时间,我会慢慢研究每一个地方的凤土人情!”
“你的意恩是比利时是第一站?”她再问。
“也许,”他不着边际的。“我对未来没有计划,任命运安徘!”
“斯年——”她的心痛得不可收拾。“我若说对不起——可有帮助?”
“帮助什幺?”他问。
她哑然。她道歉也留不住他,她知道!斯年巳经不是以前那个爱得狂烈的男人了!
“不——我道歉,我心里舒服些!”她吸一曰气。
斯年轻轻笑起来。
“蕙心,你的最大毛病就是为自己打算太多,自我太强,”他慢慢说:“你不太重视别人!”
“我——承认不对!”她再吸一口气。
隔着电话认错,似乎也不是什幺困难的事,见不到面,她不会尴尬。
“或许你不是错,只是你的强烈自我提醒了我,勉强在一起,我们不会快乐。”他透彻地说。
“我想——你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