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杰的语气越来越不友善,不过,传宗想一想,他说得也对,反正是顾家的
钱。
他答应了。
这三天里,传宗把深深的不安放在心底,不敢露出半点神色。他已陷在公司和家杰之间,不知道能否洗脱关系。
家杰一直在忙,这三天他总守在公司,哪儿都不去,若无其事似的。
平静的三天过去了。
家杰面有喜色的匆匆走进传宗的办公室。
「办妥了。钱已回到公司的账户,」他低声说,并递上一个信封。「这是你的。」
传宗拆开信封。
看见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他脸色立刻就变了。
「我不能接受。」他认真的。
「有钱大家赚,跟我没坏处。」家杰拍着他的肩,「这一手我赚了三百万,这是小意思,以后还有更精采的。」
「家杰—」
「收着。我们是兄弟嘛。」
说完这句话,家杰又匆匆离开,头也下回。
看着支票,想着「兄弟」这两个字,传宗苦笑。
这就拖他下水了?
不行。
家杰这种「私帮」生意表面上没违法,暂时挪用几天他父亲的钱,然站在传宗的立场上,他已不忠于职守。
从来没想过会惹上这种事,他极不愿做,看来他已脱不了身。
他该怎么办?
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一定。
他不敢告诉这事给任何人,包括嘉文。他苦恼地日夜思索,唯一的方法——他离开。
是。心中舒坦了。他不是顾家的人,不用担这关系,他不信离开顾氏后找不到
工作。
私底下他开始寄出求职信。
他很清楚,留在顾氏,他摆脱不了家杰。
他没有兑现那张五十万的支票。
圣诞节到了,他整装待发,陪曼宁赴美是不会改变的。
他不急。
圣诞并非求职的好时间,大多数人留守原位,等待年终双粮或花红。他的新工作必定要等到明年才开始。
他们坐的是头等舱,对传宗来说,这又是全新的经验。
不停送上小食、水果、酒、点心等,虽然服侍周到,但全没有休息的时候,令他不习惯。
曼宁一坐上飞机就紧张,出奇的紧张。
「我对飞机没有安全戚,」她苦笑,「等于把生命交在别人手上。」
「其实飞机很安全,汽车的出事率更高。」
「有你陪着我,总觉得安心很多,」曼宁真心说,「这是无法解释的。」
到达纽约后,她再也不肯坐飞机。
「有其他交通工具可到那地方的,宁愿辛苦点也不再坐飞机。」
在纽约少见的劳斯莱斯把他们送往波士顿,家仪欢天喜地的在门外迎接他们。
「妈咪。」小女孩紧抱着母亲,然后悄悄地转过来一个笑脸,「传宗。」
再见家仪,他心中再无芥蒂。
他已经在她父母前坦认嘉文的事。
「你好像长高了一点。」他说。
「让我看看。」曼宁捧着家仪的小脸,亲爱之情溢于言表。「嗯,好像也长大些。」
母女之间亲密得很,又搂又抱又亲又惜的,跟曼宁和家杰之间不同。
难怪曼宁说家杰不亲近她。
「妈咪,你用甚么方法令传宗来?」
「我请他陪我。」
「其实应该请嘉文一起来,在圣诞节拆散他们是很残忍的事。」家仪真诚的说。
传宗的睑居然涨红了,这充满阳光的荚俊男子竟害羞起来。
「我们独立惯了,各人有自己的生活与朋友,并不常常在一起。」
「想过甚么时候结婚吗?」
从家仪口中说出来的,又是一个敏感又尴尬的问题。
「没有,嘉文说心理准备不足。」
曼宁越看他越喜欢,不止一次的想,他若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当然不可能,连女婿的希望也落空,她真的感到失望。
她真心喜欢这忠厚、踏实、上进又善良的男孩子,目前社会已不多见这样的人。
传宗该列入稀有动物保护类。
在卫斯理小镇住了一星期,每天都守在家里。外面天气太冷,还一连下了三天雪,积雪尺厚,根本也不能外出。
屋于里虽有暖气,家仪还把壁炉的火升起,小屋里显得特别温暖、温馨。
三个人好像一家人般亲密相处。
尤其曼宁,她对传宗像对家仪一样好,简直就把他当作儿子般看待。
留在卫斯理的最后一天,天已放晴。
家仪开车带他们到购物中心。
波士顿城里城外,家家户户的前院子都布置了圣诞灯饰。树上、门前、屋顶都挂着各色灯泡,中间还有各种亮着灯的塑胶娃娃,圣诞节日的气氛极浓。
购物中心尤其漂亮,都是由专家设计,整个大堂全是金色,或全红绿,或全是粉红及雪白的装饰,不但美仑美奂,简直令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香港中环和尖东的灯饰虽美,不及此地壮观、特别,」曼宁说,「美国人把圣诞看得比过年更重要。」
「看,即使是穷人的小房子,他们也愿意花钱布置灯饰,圣诞夜都再没有钱吃火鸡了。」家仪也说。
「我们虽被雪困在家中,我们也吃了烧鸡。」曼宁安慰女儿。
「不如今夜我补请你们过圣诞夜?」传宗说。
「好啊!」家仪跳起来,「太好了。」
「由我来请——」曼宁抢着。
「请给我一个机会。」传宗由衷的望着她。
一星期的相处,他们更熟悉、更了解、更亲切。
「让我请你们。」
「好。」曼宁笑起来。很自然的,心里感到一份温暖,她完全了解传宗的心意。
「那我挑一家波士顿最贵的餐厅。」家仪说。
「家仪?」曼宁当真的制止。
「妈咪帮你不帮我,我吃醋。」她叫。
「就去那家最贵的,只要家仪喜欢。」传宗全不介意的笑。
「把小丫头宠坏了。」曼宁笑着看看女儿一眼。
在波士顿最贵的餐馆进食,水准也并不那么好,美国人对食物远不如中国人讲究。
家仪兴高采烈,她当然是为人而非为食物。
曼宁,传宗——她极自然的把他算上,令她有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能留在这儿就好了。」她感叹。
「读完书后,你回去不是一样吗?」
「太长远的事。」她低叹,「要念完博上学位,简直就不敢想。传宗,我不念博士,好不好?」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或有能力读到博士学位,别放弃机会,若觉吃力便不必勉强。」
「那是甚么意思?鼓励或是同意?」
「随自己意愿做事最开心。」他说。
「妈咪,你说呢?」家仪再问。
「随便你。」曼宁也是同一态度,「无论你选择哪样,我们都开心。」
「答了等于没答,」
「传宗说的话很对,勉强你做事你一定不高兴,家仪,妈咪只要你快乐。」
家仪一把抱住曼宁,紧紧的。
「谢谢你带来最快乐的圣诞节。」
他们还到最大的百货公司逛了一圈才回家。
接送他们的劳斯莱斯司机打电话来报告启程的时间,一下子把离愁别绪牵引起来。
「我舍不得你们走。」家仪眼圈红红。
「孩子,我会再来。」曼宁也舍不得,她轻轻的搂着家仪。
「你最怕坐飞机,你不会再来——不如不走,多住一个月?」家仪充满小女孩心态。
「爸爸会不高兴的,」曼宁凝望着她,「我又不想影响你读书。复活节再来,我保证。」
「他呢?」家仪把视线转向传宗。
她对他始终有着微妙难明的感情。
也许不一定是爱情,但她希望他在身边,在四周,喜欢见到他,接近他。
「如果有时间,我会再来。」
「复活节你也陪妈妈,好不好?」
他看见母女俩都以企盼的眼光望着他,感情极真挚。
「如果你们喜欢的话。」
「太好了,太好了。」家仪跳起来拍手,「复活节的时候,我们开车去尼加拉瀑布玩。」
「你不想复活节回香港吗?」
「那时候正要考试,而且暑假也会回去!」家仪犹豫了一会,终于说,「我也邀请嘉文来。」
「谢谢。」传宗感动。
善良可爱的家仪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临别的前一夜,谁都未能入睡,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到很晚。直至家仪的眼皮都睁不开时,才各自就寝。
传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这一星期的平静日子,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第一次享受到「家」的温暖,那只不过是静静的、安详的、平淡的、自然的过日子,就令人的心像被熨斗熨过似的,那么顺贴喜悦:
家,他一直所向往的,将来他和嘉文的家是否就像这般?
他期望着。
在回程飞机上,曼宁挪出一份礼物。
「送给你的。」她微笑。
「这——怎么好?无功不受禄。」他惊喜却又不好意思接受。
「看看。希望你喜欢。」她说打开包装精致的盒子,看见里面是本烫金真皮封面的中英对照圣经,他抬起喜悦的眼睛,怎样的一份礼物?
他完全能感受到曼宁的心意,那种不属世俗而是精神上的。
「谢谢。」他激动得有点哽咽。她对他就像母亲对待儿子般。
「若喜欢就别说谢。」她把温暖纤细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这是一种缘分。」
就是缘分,把他们放在一起,令陌生的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一这种似乎是亲情的感情,谁说不是缘分呢?
回到香港,刚进家门,他又接到家杰的电话。家杰的语气跟上次一样急切,「能回公司一趟吗?我有急事待商。」
已快到下班时间,他连电话都来不及打给嘉文,又匆忙的赶回公司。
旅行的轻松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又感觉到家杰给他巨大的压力。
公司的同事都纷纷下班离开,看见他的都觉得很意外,他们这样说:
「这时候还回来?」
他迅速赶到家杰的办公室。
「又要动用你可调动的数目,这次无论你那儿有多少,我都要全部。」家杰开门见山。
「万一明天公司要用钱呢?」他不得不提出警告。
「再想别的法子。」家杰脸色极坏,「这星期不知为甚么,头头碰着黑,万事不顺。你立刻开支票,我要漏夜交给对方。」
「我怕——负不了这么大的责任。」
「这么大个人,几千万算得上甚么?做大事赚大钱就要冒大风险,这道理你一定要懂。」
「可是这些钱并不属于我。」
「老头子不会查账的。」家杰已极不耐烦,「快,我赶时间。」
传宗知道无法拒绝,最后坚持留下五百万现款让公司周转。
家杰挪走四千万。
传宗非常不安,即使跟嘉文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也不能展开眉头。
「你有心事?旅行不愉快?」嘉文问。
她善解人意,又能察颜观色。
「旅行很好,她们还邀你复活节时一起去,一定会更开心。」
「我?」嘉文指着自己笑,「终于可以见人?」
「不要这样说,我很惭愧。」
「你眉头展不开。」
「又回来面对工作,难收拾玩散了的心。」他胡乱的敷衍着。
「圣诞夜我随朋友参加一个派对,很好玩。」她想令气氛好些。
「有没有艳遇?」他故作开朗。
「有也接受不来。现在流行一夜情,我受不了这种刺激。」
「嘉文——」他犹豫着。
「我已开始另找工作,你认为怎样?」
「为甚么?」她收敛笑脸,「做得好好的。」
「也说不出更确切的原因。也许他们对我太好;也许我有太大的压力,不知道。我压力极大,人变得神经质的不安。
「有这样的事?」她望着他。「在外面,你再找不到这样的职位,这样的薪水。」
「你不觉得我本没资格坐这高位,拿这么高的薪水吗?」他反问。
她认真的思索一阵。
「我没有深思,抱歉。也许你对,不过香港人只看钱,连我都几乎下能例外,忽略了其他因素。」
其他因素,他苦笑。
「你不反对?」
「不。工作要开心,我希望你快乐。」
曼宁对家仪也这么说,对不对?这话里包括太多爱与关怀。
「有你伴着我,我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他由衷的紧握她的手。
早上回公司,希仁来召。
传宗作贼心虚,又以为东窗事发,尤其看到希仁的面色很不开朗。
他惭愧的半垂着头,不敢面对希仁。
「曼宁说旅途愉快,是吧?」希仁这样开始说话,「我很感激你陪她,她难得这么开心。」
「你们给我机会免费旅行,增加见识,我该道谢才是。」
希仁轻咳一声,仿佛有甚么难以启齿之语。
传宗暗叫「完了」,想不到昨夜的事会这么快就被揭发。
他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
「黄振东,你认识的,是吗?」希仁终于说。
传宗愕然地抬头,说:
「我从未听过这名字。」
「他是振东集团的老板,昨夜我们曾通过电话。」希仁直视他。
振东集团——传宗记起了,那是他曾寄出求职信的公司。
「我——」他面红耳赤,不知该说甚么。
「振东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希仁叹气,「他说收到你的求职信。」
传宗垂下头,不能言语。
「传宗,你——在公司有甚么困难?」
他不说「有甚么不满」而说「有甚么困难」,他始终爱惜传宗如一。
「没——有。」传宗说得好困难。
「那为甚么想离开?」希仁温和关心的问,「我们公司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不不,完全不是。」他急坏了。
家杰的事又万万不能说出来,否则他更是两方不讨好,他只好说:
「我只是想——想出去学多些东西。」
希仁点点头,满脸失望。
「其实你想走,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有足够理由我绝对放你走,但是——现在我有些伤心,昨夜再反省一下,我是否对你不够好?」
传宗惭愧得想去死,顾氏夫妇仁至义尽,下能再好了,他走——但不能说出理由。
「我只是个普通职员,蒙你看得起,做到今天的位置。但——我实在担当不起,自觉能力有限,我——受不起这份压力。」
希仁十分意外,这是理由吗?
「年轻人要经得起考验和挑战,你看来应是这种人。」
「是你看得起我,内心里——我懦弱。」他低下头。这样说虽伤自己,但不破坏他们顾氏父子感情,他觉得做得对。「你们对我越好,我越怕得要命。」
希仁用怀疑的眼光一直望着他,半信半疑。传宗是他说的那种人吗?现代年轻人求职时有三分料说成十分,哪有人会贬低自己?
「振东跟我说,我若放手,他一定要你这个人才,我这里出去的人,他很有信心。」希仁吸一口气,「传宗,你需要再考虑吗?」
「我——有自己的理由,」他硬着心肠,「不方便说,但——顾先生,我问心无愧,希望你能谅解。」
「我明白,」希仁无奈摇头,「你执意要走,我绝对放行。只是舍我这儿副总经理兼管会计财务,而到振东做个会计经理,我不懂你心真想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