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胧中有点睡意,仿佛是刚睡着,又仿佛是睡了很久,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这不是声音,好像是——是有人在床边,俯着头正凝视着他。
他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床边有一个全身里在黑袍中的人,连脸也遮着黑纱,只剩下一对又深又冷又黑的眼睛盯着他,似熟悉又陌生,心中大惊便翻身欲起,就在这一刹那,那黑衣人飘然隐去,隐入对着床的那幅墙里。
他立刻亮了灯,低暍着。
「谁?是谁?」
当然没有回答。他跳下床,下意识的扑向对面的墙,墙只是墙,那儿有甚么黑衣人呢?他又打开房门,走廊上也寂然无声。灵机一触,快步走向隔邻冬姨的卧室,但房门反锁了。
他莫名的担心着,急忙叩门叫:
「冬姨,冬姨,是我,请开门。」
房里传来脚步声,冬姨睡眼惺忪的出现门边,莫名所以的望着他。见冬姨没事,立刻又安抚她上床,替她反锁房门后,他才回房。
刚才是梦?还是眼花?或——真有人?
他记得很清楚,那黑眸仿似也受惊,睁得很大,那又浓又密的睫毛——他见过这样的睫毛吗?见过吗?
这一闹,根本别想再入睡,他就眼睁睁的望着窗外,直到晨光初现。
这大屋真,每一个人都没睡好似的,个个没精打采,忧心仲仲的。传宗很想说几句甚么令大家开心些,苦思不得,只有紧闭着嘴。
「我们去上班,让律师在公司跟我们联络,」希仁说,「家仪,陪着妈妈。
传宗心中有种渴望,他想留下来陪曼宁这个忧伤的妈妈。当然他不能,他必须工作,而且身分也不对。
传宗强打精神工作,而今天的公事特别多,一堆堆要看,要签字的,令他透不过气来。要见他的人也在排队,他觉得自己将快承受不了。
中午,希仁在内线电话召他一起吃午餐,就在希仁办公室后面的小休息室内。
「律师打过电话来,没有进一步消息。」希仁说,「那三个动手捉家杰的人已自动投案。」
「案情明朗化了?」
警方应该已知得一清二楚,只是还没有告诉我们。
「律师说颇有牵连,但是还未查清楚。」
「我不明白,只不过是简单的绑架勒索案。」
「对这件事,你心中有没有概念?」希仁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这——我不敢猜测,毕竟我是个局外人。」
「试着说说。」希仁鼓励他。
「江心月和家杰之间——仿佛另有牵连,我的意思是指亲戚的感情之外。」
「嗯。」 希仁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说,「我也这么想,只是不明白家杰又不是笨人,怎可能相信魏孝全?」
「我不了解这个人。」
「不学无术,靠张脸骗女人钱的,我从不允许他进大门。」
「他既被拘留,表示他与案有关,他和江心月可是——恨你们?」
「恨?我养了他们二十年。一希仁摇头叹息,「始终看在我早过世的弟弟分上,怎知他们——唉!家杰太蠢了。」
「我未进公司之前,你和家杰比较合拍。」
说话闻,几位警探踏入公司,希仁忙把他们带进办公室,关上门后,便急急向他们打听案情的进展。
警探面色凝重地说:
「经过深入的调查后,总算有了突破性发展。」
「勒索主谋是谁?」希仁和传宗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目前还不能遽下结论。」警探岔开话题,「你们听过一间公司的名字吗?」
接着,警探说出一间公司的名字——「跃马」。
「听过,」传宗吸一口气,「曾经是我们在商场上竞争的对手,中途抢过我们的生意。」
「你们跟这间公司的人有过节吗?」
「不,从来不认识。」希仁说,「为甚么要提起他们?」
警方人员把一份文件交给希仁,他只看一眼就脸色大变,拍案而起。
「这衰仔—」
传宗接过文件,看见那间公司的注册商业登记的影印本,董事中有顾家杰的名字。
家杰——电光火石的想起那天在纽约酒店电梯口遇见家杰的情形,他彻夜不归,宿醉未醒,交给他的传真急件看也不看就上楼休息,约传宗中午进餐——就在这段时候,生意被抢过去。难道——这是一个局?一个预早安排的局?
「非常抱歉,这间公司有商业行骗之嫌。」
希仁十分激动,声音也颤抖地说:
「他还做过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们正在调查。顾先生,关于绑架的事差不多可以破案,赎金的下落已有了,只是有很多细节尚未明朗。」
「是他们几个串谋,是不是?」希仁竟然流下眼泪。「我这儿子——真想气死我。」
「不是串谋这么简单,其中很复杂。」高级警官看传宗一眼,「你是殷传宗?」
「是。有甚么问题?」
「请你跟我们回去,有疑点想请你证实。」
「我?」传宗万分意外,「我能帮你们甚么?」
「也许很大的忙。」
希仁望望警探,又望望传宗。
「我可以担保,他与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他肯定的说,「他不是那种人,不会做那种事。」
「我们只想证实一些疑点。」警探站起来。「可能他很快就会回来。」
「传宗——」希仁神情复杂的叫,「你快回来,我等你。」
传宗心中一动,希仁是绝对信任他的,他听得出来,也十分感动。
他默默的跟警探回到警局,有人单独跟他谈。
「你和顾氏家族有甚么关系?」
「老板与员工。」
「你一直住在他们的家?」
「不。只因冬姨一再出意外,而且发生了家杰的事。」
「以前认识吗?」
「不。只向顾氏申请工作。」
「他们对你好得令自己的儿子妒忌?」
「哪有这样的事?」传宗蓦然脸红。他从未刻意讨好过任何人,所有的事都是缘分,但——他该怎样解释?
「顾希仁让你代替儿子在公司的地位。」
「这—一传宗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到底怀疑我甚么?」
「你本身实在没有怀疑之处,只是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向你问一问。」
「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甚么?」
「你曾是顾家杰的私人助理,他私下给你津贴,做些额外工作。」
「是。顾老先生也知道。我替他做账,做数簿,都一清二楚。」
「我们看过了。」警探笑起来,「你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江心月为甚么要针对你?」
他们实在甚么都知道了。
「不知道。可能误会我的出现对家杰不利。」
「是否不利?」
「应该说——我的出现令他们父母儿子不和,家庭分裂。」
「你明知身处这情形,你是聪明人,为甚么不走?」
「我曾离开顾氏,顾老先生找我回来。」
警探翻看资料,频频点头。
「你对江心月有甚么看法?」
「她?我不熟悉,但她对我很有敌意,言辞很尖锐,很针对。」
「有理由吗?」
「也许她有,我不知道。」
「以前你们不认识?」
「素未谋面。」
「你知道——我们曾查过你保良局的一切资料,也知道江心月也去查过。」
「为甚么?」传宗愕然。
「素未谋面的人去查你的身世,这令我们好奇。刚巧这时顾家发生冬姨的意外,这——你有甚么联想?」
传宗呆在那儿,联想?这么事件怎可以联想到一起?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我不明白。」
「好。另一件事:江心月说你有份参与计划绑架顾家杰。」
传宗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全身颤抖,脸孔通红。
「甚么,我有份?」他叫。
警探望着他微笑不语,彷佛在看戏。
「请你——再说清楚一点。」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说你曾参与绑架。」
「你信她?」传宗不怒反笑。
「我们的意思是,她为何这么恨你,非置你于死地不可?」警采笑起来。
「我的确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
「实际上,你取代了顾家杰的地位。」
「也许在职位上如此,但他们始终是父子,这是谁也代替不了的。」
「顾氏夫妇收你做义子。」
「这是罪状之一?」
「不。我们只想请你帮忙!」警探拿出另一叠文件。「保良局的资料显示你尚未满月就进去,因为当时你脐带刚掉。身上没有任何显示身分的文件。
「为何要查我的身世?」
「这是很有趣的事。陈冬妹助养你,你可知他和顾家有甚么关系?
「冬姨曾替他们——或江心月打过工?」
「不。陈冬妹有个姐姐陈菊妹曾是江心月的女仆。」
「啊!」传宗不能置信的叫。怎样复杂的关系?冬姨怎么从未提起?只是她似有很多难言之隐。
传宗想起许多有关冬姨的怪异之处,妤像一提起顾家杰,她就有奇异的沉思、奇异的眼神,还有许多难以解释的神色。难道——有关?
我们谈谈另一件案,「跃马」国际投资公司——就是中途抢你们纽约的生意,也是顾家杰当董事的公司,他们牵涉不道德的买卖股份,还有许多不尽不实的
账目,商业调查科已深入调查,你——替他们做过账吗?」
「没有。应该没有。我做的只是顾家杰的私人数簿。」
「美国ClA也在调查,因为「跃马」国际也牵涉贩卖军火。」
传宗呆在那儿,张大了口说不出话。
他心目中,甚至希仁心目中的家杰只是个野心大、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想一步登天、隔夜发大财的人,但贩卖军火——
「这是一个国际犯罪组织,从大陆边界和越南偷运军火到美国、中南美,和每一处有战争的地方去。」警探的神色越沉重,「国际刑警已邀请我们协助。」
「家杰——不可能是主使,他不够魄力。」
「是。他不是主脑,我们正调查他的角色。但他的确是「跃马」的董事。」
「我应该对顾老先生怎么说?」
「与「跃马」有关的暂且不提,关于你和江心月,和顾家,和陈冬妹的一切,希望你问问看,也许——很耐人寻味。」
「耐人寻味?」传宗不明。
「警方只处理绑架案,其中的私人恩怨我们没权去处理,相信你会有兴趣。」
「你们不会扣留我?」
「你没有任何嫌疑。我们请你来——或许你能帮顾家解决一些事情。」
「顾家杰——」
「不能保释。魏孝全是绑架案的主谋。很可笑,他坚称江心月并不知情,也许我们会让她保释。我们还在调查中,事情尚未结束。」
传宗这么快就能回顾家,希仁、曼宁、家仪皆喜出望外。传宗把警察的一切相告,他没提及冬姨和自己身世的事。
晚餐后,他到冬姨卧室。
冬姨正怔怔的发着呆,不知在想甚么。
「冬姨,你有个姐姐叫陈菊妹?」
冬姨全身巨震,眼中露出不安之色,她那表情分明是问「你怎么知道?」
「警察告诉我,你姐姐是江心月的女仆,那人呢?现在在哪里?」
冬姨的身子微微发起抖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她抓紧了传宗的双手,眼泪簌簌而下。
「还有,保良局那么多人,为甚么你只助养我?」他忽然福至心灵。
冬姨的手僵住了,睁大眼睛呆怔的望着他,好半天才用手势比划。
「你还知道甚么?」她表示。
「我进保良局时尚未满月,脐带刚掉,他们推算出我的出生日期。」他说,「我是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中出生的。」
冬姨一再的用手语问:「还有呢?还有呢?」
「只有这些,」传宗用十分诚恳的语气对她说,「冬姨,你是否知道一些事而没告诉我?」
冬姨眼中不安之色更甚,他四周望望,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响起来。
「殷少爷,可否请你出来一会?」卢太的声音,依然斯文有敦养。
「甚么事,卢太?」
她看房里的冬姨一眼,打个招呼。
「能借你几分钟吗?」
传宗掩上房门,倚在墙角。
「我很担心,大少和心月婶他们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卢太问。
传宗心中浮起一阵疑问,她为甚么这样关心呢?
「我也不是太清楚,警方仍在调查,当日捉家杰上车的三个人已自动投案。」
「那——已知主谋是谁?」
「仍在调查中。」传宗笑,「如有进一步消息,我可以告诉你,」
「谢谢,谢谢。我相信大少是无辜的。」
正预备再回冬姨房,家仪跑过来。
「传宗,陪我聊聊。」她挽着他的手。
「不陪妈妈?
「她睡了。这几天屋子里气氛不好,真闷死人。家杰还下能保释?」
传宗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
「你吸气是甚么意思?心中有话没说?」
「很多事都是我惹来的麻烦。」
「你说江心月、魏孝全他们?真不明白他们会做出那样的事,关你甚么事呢?」
「不关我事?警方都问为何他们针对我。」
「奇怪,他们为甚么针对你?」
「江心月以前有女仆叫陈菊妹?是冬姨的姐姐,你可知道?」
「这么巧的事,我不知道,我还未出世。」家仪说,「为甚么提起?」
「不——家仪,说说江心月的事。」
「我知道的并不多,她带大家杰的,很宠哥哥,不怎么理我。还有,此人好色。」她压低声音。
「好色?」传宗忍不住笑。
「她嫁我二叔只为钱,其实二叔并没有钱,爸爸是白手兴家的人,二叔只在爸爸公司当经理。她不爱二叔,在外面养小白脸。」
传宗心中浮现魏孝全的模样,青靓白净而且年纪看来比江心月年轻得多。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有她那样的女人,替我们妇女界丢脸。」家仪非常不满。
「二叔虽然病逝,我看一半也是被她气死。后来甚至公开同姓魏的同居。」
「你们对她极好。」
「都是看在二叔的分上。二叔很爱她,临死前还请爸爸照顾她。但她那人很——哎!自甘堕落,爸爸和妈妈很生气又无可奈何,对她没办法,何况她真的对家杰极好。」
「她——或可以保释,魏孝全的口供对她有利。
「如果魏孝全是主谋,我不相信她不知情,我常常觉得他俩狼狈为奸。」
「别武断,看事实。」
很平静的一夜,睡得极酣畅,没有遁入墙里的黑衣人,也没有梦。
早餐桌上,希仁已等在那儿。
「我已让律师去保释江心月。」希仁说,「他们说她没有牵连。」
传宗不便说甚么,一个针对他的女人。
「我让律师带她来,我要问问她到底在弄甚么。」
「我先回公司。」传宗说。
「不。」一起看看她说甚么,迟些我们再回公司,我已通知秘书。」希仁说。
曼宁居然这么早就起床,她看来脸色和精神都不好。
「为甚么不多睡一会?」希仁关心。
「睡不着。总觉得还有甚么大事会发生,心惊肉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