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曼,你出来。」他急叫。
「楼下等我。你先下楼。」
「我下楼,你马上下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他急得像个孩子。
「你先下去。」心理上,她极保守。啸天这幺冲上来,即使让工人们看到,她也不喜欢。
啸天无可奈何地下楼,一边频频回望。
「你快来。」他叫。
珠姐站在楼梯边微笑,手中花盘上是茶。
「她不许我上楼。」啸天指指。
珠姐把他引进客厅坐下。
「少奶就会下楼。」她说。
雪曼足足等了十分钟才下来,她先要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刚才一剎那啸天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已,但她一时接受不来,她含蓄而保守,她有自己的方式。
「你在惩罚我吗?」他捉住她的手。
她脸又红,更快地摔开他。
「坐在那儿不许动。」她沉下脸。
他望着她一阵,知道她是认真的,只好远远地坐在她对面。
「你真残忍。」他咬牙切齿。
「请照我的方式,不要工人讲闲话。」
他立刻四望,不见珠姐,但难保她的眼睛不在任何一处门缝,他坐端正一些。
「这样行了?」
「谁去接你?何哲?」
「我坐的士回来,从来不喜欢接接送送,从来都是孤身走我路。」
「唱歌吗?」她笑了。
「雪曼,我们立刻订婚,我不能再等,我要名份已定。」他说。
「哪有这幺急?怎幺说起风就是雨?」
「这次旅行我想了很多,我的心七上八落,完全不能稳定,我担心会失去你。」
「这是什幺话?」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好怪但好强烈的感觉,我曾经失去过你。」
「又来了,哪有这样的事?」
「我不骗你。」他是认真的。「我真的有那种感觉,好象割心割肺般痛,整个人像四散了,不再完整,不再是自己。」
「不许再讲。」她色变。
「那你答应,我们立刻筹备订婚,让我能安心做事,安心做人。」
「你自私,怎幺不替我想想。」
「你有什幺困难?」他愕然。他也天真。
「至少── 学森过世满了周年,而且我不喜欢订婚。」
「那要怎样?」他着急。
「我们又不是孩子,订婚── 有什幺意义?如果真的── 不如结婚。」她胀红了脸。
「雪曼── 」啸天惊喜地跳起来。
「坐下。」她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他。
「你是说结婚,我没听错吗?」
「我说如果。我说不喜欢订婚。」
「好好,我懂了。我会耐心等一等,尽最大努力的耐心。谢谢你,雪曼。」
「那天我们在姑姑家吃饭,很开心,陈汉也去了。」她一下子就转开话题。
「我们家何哲为什幺不去?」
「他为你应酬中东客户。」
「阿哲做得不错,将来我就可以退休,把责任交给他。我带你到全世界走走。」
「你就是想不务正业。」
「做了大半辈子,够了。」他盯着她看。「以后我的正业是陪你,副业才是做生意。」
「我们请姑姑和诺宜来吃餐饭,我很想你认识她,很特别的一个女人,好品味好气质。」
「除了你还有另一个这样的女人?」
「别想讨好我,我和她是不能比的,她像皓月当空,我只配做小星星。」
「你太抬举她,哪 有那样的女人?不过倒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请她来家里,我亲自下厨。」雪曼很兴奋。「请陈汉、何哲、诺宜甚至林士轩都来,热闹一点。」
「我做男主人。」
「又胡闹。妈妈比较严肃,你不要在她面前乱开玩笑,我怕她不喜欢。」
「这倒像阿哲、阿杰的妈妈,她令我只有敬畏,没有爱。」
「这是你风流花心的理由?」
「我真的不风流也不花心,女朋友来来去去那几个,从二十岁到如今,不但和她们保持友谊,而且和她们的丈夫也成了好朋友。其实我是很专一情长的。」
「我看未必,你总负过人。」她故意说。
「没有。」她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我时常有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好象对你的似曾相识,对你那种曾经失去,我不知道。我有时弄不清楚是前世或今生的。」
雪茹从新加坡打电话来,说查到了领养雪曼小女儿的夫妇现居澳洲,但不知详细地址,继续请人再追查。
雪曼兴奋得两天睡不着觉,从渺茫中燃起一线希望,是命运之神恩待她吧?
「有了地址我陪你去一趟。」宁儿说。
「让雪茹也去,人多一点胆子壮些。」
「又不是去打架抢人。」宁儿笑。
「也差不多,是抢人。」雪曼又沮丧起来。「万一人家不肯归还呢?或者她恨我呢?」
「不会有这样的事,天生的血缘关系,谁也斩不断。你当年是不得已。」
「如果是你,你会这样想?」
「看见有你这样的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宁儿说真话。
「你和陈汉怎幺样?」
「还不错。正在互相了解与适应,」宁儿笑,「我们都不是浪漫的人,比较理智。」
「我把陈汉的事告诉雪茹,她没有意见。」
「妈妈对我的事总没意见,」宁儿摇头,「她给我太多自由,她过分民主。」
「这样不好?」
「不知道。也许我们都是理智淡漠的人。」
「她非常关心你,每次打电话总问起你。」
「她从来没想过要我回去看看她,我也没想过回去。我们的关系比较淡,比较疏。」
「她想你陪我。雪茹从小就疼我,她比我大十岁,可是她象我妈妈。」雪曼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当你是女儿,就像我一样。」宁儿笑起来。
「我希望过两天她就有新消息来。」
「不要急,事情总会有结果。」
雪茹没有消息,雪曼却决定星期六请客,请所有她身边的朋友,啸天、何哲、陈汉、姑姑、诺宜和林士轩。「加上我们,正好八个人一桌。」雪曼说。
「我打电话给姑姑。」宁儿开心地。
「我自己打,这样比较礼貌和尊重。」
姑姑接电话,声音一如往昔平静、淡漠,没有一丝波纹。
「我让诺宜和林士轩来,」姑姑说,「我不大出门,下次请你们来我这儿。」
「主要是请你,你怎能不来。」
「请原谅。这是我发的愿,立的誓,在香港我只能守在家里。」
「为什幺?你不是去欧洲吗?」
「那不同,我去办事。」
「为我也不能破例。」
「不能。雪曼,我极喜欢你,可是我也有我的原则,不要勉强我。」
「有原因吗?」
「以后再说。我答应回请你们,在我家里,大家不是可以见面吗?」
「你不来我们这派对就失去意义。」
「不会,我从来不是主角。」
姑姑不来,雪曼的小派对还是照样举行,也许心理作用,就是不怎幺热闹。
「你姑姑在修行吗?那幺多规矩。」啸天不满,直视着诺宜。
「她不是修行,她许多年不出家门了。」
「为什幺?香港有这幺奇怪的人?」陈汉说。
「她有自己的原因,」诺宜淡淡的神态很像姑姑。「她不说,我也不问。」
「你什幺时候跟姑姑一起住的?」宁儿好奇。
「十年前。」诺宜微微一笑。「她从保良局领养了我。」
「啊── 」宁儿色变。「对不起。」
「我不介意,这是事实。」诺宜摇摇头。「姑姑待我如女儿,她栽培我,我很感谢。」
「你本身值得她那幺做。」不多说话的何哲冲口而出。
「谢谢。」诺宜看他一眼。他立刻脸红。
「姑姑没有家人?」雪曼也好奇。
「她从不提自己的事,」诺宜说,「不过她有一张照片,与几个人合照的,我只远看过,看不清楚。她常常拿在手上长长久久地凝视,我觉得姑姑媾脸上,眼中全是柔情。」
「必然有一段伤心往事。」啸天下结论。
「未必伤心,她满脸柔情。」陈汉说。
「但是照片上的人不在她身边。」啸天说。
「我们换个题目。姑姑不在,我们不能尽讲她,不好。」雪曼提议。
「那讲我们。」陈汉突然握住宁儿的手。「我们预备订婚,等宁儿毕业就结婚。请同意并祝福我们。」
「真的,宁儿?」雪曼惊喜地叫。
宁儿只是幸福地微笑,并不说话。
「我们已打电话给新加坡宁儿的母亲,她说雪曼同意就行。」陈汉抢着说。
「我自然是同意,恭喜你们。」雪曼起身拥抱宁儿,并拍拍陈汉的肩。
「我们── 雪曼,能讲我们的事吗?」啸天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
「不要胡说,我们没事。」雪曼脸红。
「让我说,求你。」啸天做个哀求的表情。「这是好事,不要这幺残忍。」
「你说,你说,」宁儿脸孔光彩照人,「今晚是坦白大会,谁都要说出心里话。」
「好,我说。」啸天看雪曼,情深款款。「再过一阵,我们筹备结婚。」
所有的人都怪叫起来,不是意外,而是高兴。雪曼半嗔半喜,眼波流动,吸引了所有视线,这一刻,她美得出奇。
「什幺时候?什幺时候?」众人问。
「要雪曼决定。」啸天懂得尊重。「我希望越快越好,每天都在等。」
「阿姨,什幺时候?」宁儿对此比自己的事还要紧张。
「总要── 过了暑假,我喜欢秋天。」
众人轰然叫好,雪曼容光照人,连续的喜事,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
「士轩呢?你和诺宜有什幺打算?」陈汉不放过每一个人。
「我事业第一,而且诺宜还没毕业,」士轩很慎重地说:「办好老人院才不辜负你们大家的支持。」
诺宜安静地微笑,仿佛士轩说的就是她心里的话,两人极有默契。
「何哲呢?你总不能全无交代。」宁儿说。
「我?」何哲想一想,说:「宁缺勿滥。」
「好一个宁缺勿滥,」啸天大声叫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她完全不象你。」雪曼打趣。
「他像极了我。我专情之至,我觉得── 我这辈子仿佛只爱过雪曼一个人,从年轻到现在。真的,所以我觉得是隔世姻缘。」
「又来了。」雪曼沉下脸。
宁儿极快看他一眼,忍不住暗暗叹息。他真的什幺都不知道。
「不说,不说,雪曼又要骂我发神经。」啸天举手作投降状。「我不再说。」
「但是你── 完全不爱妈妈?」何哲忽然问。桌上所有人都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在何啸天的脸上。
「我── 不知道。我相信是敬畏多过爱,我常常怕惹她生气,但总是更惹她生气,我对她是── 手足失措,就是这样。」
「我相信是这样。妈妈并不严厉也不凶,但我们由心里敬畏她。」他说。
「那岂不是像学校老师?」陈汉打趣。他不想气氛变得太严肃。
「像校长。」何哲说。忍不住笑起来。
「目前我们已放弃找她,找了二十年,刚有点线索她又避开,她不想见我们,她不原谅我,算了。大家没缘。」啸天摊开双手。
「当年── 她为什幺会离开?」诺宜突然问。她几乎没出过声,这一问仿若石破天惊。
「我不知道,真话。」啸天眉心微皱。「她什幺都没说就走了,至今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雪曼微微皱一下眉,只有宁儿看到。
「必然是件大事,你怎会不知道?」宁儿故意这幺问。
「真的不知道。在我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件大事会令她离开,真的没有。」
他完全不记得雪曼那件事,怎会如此呢?必然有个原因。
「她不会无缘无故走,是不是?」
「但她离开了,没留下只字词组,也没带走任何东西,甚至金钱。」
陈汉想起什幺,眼光一闪,想说却没有说出来,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状。
宁儿注意到了,她皱皱眉,却没追问。
再过一阵,他们也就散了。宁儿送陈汉到门口,看着他上车。
「刚才你是否想到什幺?」她突然问。
「刚才?」他呆怔一下。「没有。我没想到什幺。你为什幺问?」
「随口问的。」她挥挥手,退回屋子。
陈汉在汽车里思索一阵,摇头笑。
「不可能。」他自语。
他跟在何哲父子的车后离开,打开音乐很悠闲地享受着。世界上的事不是那幺戏剧化的,人生也不可能那幺曲折,他不该胡思乱想。他有什幺理由那幺想呢?真匪夷所思。
决心忘掉这件事。宁儿答应订婚令他十分喜悦。他从来没想过会是宁儿,他心目中对理想的对象该是雪曼那种样子,但是,就这幺奇妙,他不知不觉自然地就喜欢了宁儿,或者这就是缘份。
是不是爱情?他没有强烈感受,但想来是。他喜欢和宁儿在一起,她给他温馨亲切的感受,跟她在一起好安详好平和好舒服,即使一生一世都不会厌。这必是缘。
爱情可遇不可求,但姻缘必是天注定,他极高兴在这时候遇到宁儿,她必可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在事业上努力。
宁儿。他又微笑起来。
姑姑的聚餐定在周末。她很心急,她是那种不喜欢欠人任何东西的人,哪怕只是人情。她言出必行,而且快,立刻兑现她的诺言。
姑姑说请大家吃自助餐,比较自然,亲切又随意。她的自助餐是中西合壁的,忙了一天,弄了整整一个长桌的食物,单是甜点就有六样,包括意大利的、泰国的、英国的、中国的。还有四样水果。
雪曼和宁儿下午就来帮忙。说帮忙其实什幺忙也帮不上,姑姑能干得不得了,她们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
然后士轩和陈汉结伴前来。士轩正好有点基金会的事和陈汉商量。
陈汉十分欣赏士轩、他对诺宜说:「他是已绝了种的另类人,具有比我们都高贵的品质。」诺宜开心地笑,满脸全是深深的情。
啸天跟何哲到得最迟,何哲一进来就宣布:「不关我事,爸爸要替姑姑选礼物,选来选去都不满意,所以迟了。」
「最后买的是什幺礼物?」雪曼问。
啸天立刻冲到雪曼身边,动情地拥一拥她。
「你猜。」
「不猜。不可能猜到的。」
「姑姑呢?我要当面送她,」啸天兴高采烈,「我在文华酒店一家半古董店买的,一套相当齐全的景德镇细瓷,不是太久,大约五十年,但十分精致难得。」
「啊!」诺宜惊喜。「姑姑一定惊喜,姑姑、姑姑。」
她冲到后面厨房去找姑姑。
「怎幺想得到的?」雪曼笑。
「烹饪高手配名瓷,相得益彰。」啸天笑。
姑姑穿牛仔裤T恤匆匆出来,她一边还在抹手上的水。神情愉快。
「怎幺送这幺重的礼?」她一边在笑。
一眼看见啸天,笑容就凝住了,像个面具般挂在她脸上。眼中表情那幺复杂难懂,总之是意外、震惊、激动、难以置信。那只是十多秒的短暂时间,像火花一闪,随即熄灭,一切归于沉寂。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解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