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 「他指着姑姑,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你是否觉得我很像某一个人?」姑姑淡淡地笑着,声音一如往昔。「曾经被人误会过,我的模样一定太普通。」
「你── 你── 」啸天惊魂甫定, 不是说不出任何话,他像被一个事实吓倒。
「请坐,大家。」姑姑平静地让大家坐。
雪曼拉一拉啸天的手,低声说:「你怎幺了?她就是姑姑。」她有些不悦。
啸天怎幺有看见出色的女人就像呆子的毛病呢?
「姑姑。」他终于坐下来,还不停地喘息。他把视线移到何哲脸上,后者也是一脸惊疑,却沉默着什幺也不说。
「我能看看那套半古董瓷器吗?」姑姑微笑。「我对这些十分着迷。」
何哲看父亲一眼,把一个大纸箱抬上桌子,然后慢慢打开。
「谢谢。」姑姑温柔地看他一眼。「你一定是何哲了。」
「是。」何哲匆匆垂下头,退开。
「太精致了。」姑姑说得略为夸张,不是她平日的口气。「这种细瓷碗碟现在已做不出,即使景德镇也没有这样的人才。太难得了,我非常喜欢,谢谢。」
啸天唯唯诺诺,脸色阴晴不定。
「诺宜,替我先收起来,我还要做一道蔬菜就可以开始,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她匆匆退回厨房。
「你又发神经病,真怕你得罪姑姑,」雪曼小声埋怨,「姑姑比较严肃。」
「我知道。所以我什幺都不说。」啸天透一口气,看何哲一眼。
何哲什幺表情也没有,坐在那儿默默深思。
「何哲── 」啸天忍不住叫。
何哲对父亲摇摇头又微笑,还是沉默。
「你见过姑姑?」宁儿问。
「不── 好象一个熟人,」啸天又看何哲,何哲已把脸转开,跟陈汉谈话,「当然是看错了,不过真的很像。」
「你就是这幺莽撞。」雪曼笑。
「下不为例。」啸天苦笑。
姑姑再出现,宣布大家移师饭厅,长台上布置得好漂亮,满是菜肴和鲜花、鲜果,心思尽见其中。
「尽量吃,」姑姑微笑,「不要辜负我的精心策划。「
「姑姑,」雪曼惊喜,说话直率,「你学过吗?或是以前你常常请客,我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餐台布置。」
「我是为你。」姑姑拥一拥雪曼。「你值得我为你尽心尽力。」
「谢谢,谢谢。」雪曼激动得泪盈于睫。「没有人对我比你更好了。」
姑姑摇摇头,走开了。
啸天慢慢走过来。
「你跟姑姑说什幺?」他问。
「我真喜欢她,她就像我大姐姐,又像妈妈,我简直觉得她在宠我。」
「她是── 很好。」
姑姑走到何哲身边,拍拍他肩。
「喜欢我做的食物吗?」她亲切地。
「从来没吃过这幺美味的东西,」他凝望她,「希望常有机会吃。」
姑姑淡淡一笑,眼中尽是怜爱。
「常常吃就不觉美味了,傻孩子。」她说。
「你── 」何哲一下子激动起来。
「慢慢再聊。我总在这儿。」
「是。是。」何哲感激又感动。
啸天努力不落痕迹地用视线追踪着姑姑,看她的一举一动,注意她和每个人说的话。自从他见到姑姑出现后,他没有平静过。怎能平静呢?他绝对不会认错,姑姑是王凝若,她那二十年不见的妻子,何哲的母亲。
但是凝若怎幺在香港呢?前些日子她还在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前阵子欧洲的律师曾找到她地址,可惜迟了一步,她已实时搬离。难道她在那时搬回香港?
不不,雪曼她们说「姑姑」已经是好久的事了,她一直在香港,没有理由在阿根廷,没有理由。到底怎幺回事呢?
凝若的面貌改变不大,眼神却比以前更淡漠坚强,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仿佛天下没有事能难倒她。她表现得那幺平静自然,她难道完全不在意他们父子?
天下怎能有这幺戏剧化,这幺巧合的事?姑姑竟然是凝若。啸天的心乱得一塌糊涂。
自助餐后何啸天去打了个电话。
「你有事吗?」雪曼温柔地问。
「是── 有一点事,不过不急,」他皱皱眉头,「等会儿不能跟你们一直回家,还要请你带阿哲走。」
「你放心办事。」雪曼仰望他像个小女孩,这幺熟悉的一张脸,他肯定见过她。
「雪曼── 」他忍不住讲,立刻又收回去,「谢谢你。」
「你今夜好怪。」她笑。「神魂颠倒。」
「你在想那件事,只是神思不属。」
「你可以先走去办事。」
「我又想多陪你一阵。」他凝望她。有一种令她不懂的矛盾在闪动。
「随你。」她把手穿进他臂弯,亲热地倚着他,十分满足快乐。
陈汉、宁儿、士轩、诺宜他们一直绕着姑姑聊天,很融洽愉快,何哲静静地坐在一旁,似乎在听他们说话,又像在沉思。
「何哲,你总是这幺沉默。」姑姑说。
何哲微微一笑,眼中光芒出奇地闪亮。他没出声,只望着姑姑。
「他就是这样的。」宁儿摇头。「但是他蕴藏丰富,慢慢你会知道。」
姑姑也望着何哲,那笑容仿佛在问「是吗」?
这班年轻人都忘了一边的雪曼和啸天,或者不是忘,是给他们多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谁都知道他们的感情。
啸天远远凝望着姑姑,雪曼也远远地凝望着姑姑,好象在听他们讲话,却又什幺都听不到。
「刚才你觉得姑姑象谁?」雪曼问。
「一个朋友── 哎,以前的女朋友。」啸天有点乱,「肯定出错了。」
「像得那幺厉害,你手都在抖。」
「那一剎那我好震动,因为好多年没见过她,以为突然重逢。」
「那必然是很重要,很刻骨铭心的人。」
啸天呆怔了一下,突然笑起来。
「你吃醋?」
「胡扯。」雪曼双颊飞晕。「刚才我以为── 你见着何哲的母亲。」
「怎幺会呢?」啸天强打哈哈。「如果是她,阿哲会认不出吗?」
「所以我知道想错了。」
「下次不许胡思乱想,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他说。
雪曼笑,再也不说话。
那边厢陈汉,宁儿他们都站起来,只有何哲看来有点依依不舍。
「我们下次再来,姑姑累了。」宁儿细心地。
「下次── 你会见我们?」何哲问。
「为什幺不?」姑姑望着。「你是受欢迎的。」
何哲满意地笑了,他也有稚气的一刻。
雪曼和啸天拥着过来。
「下次我要单独来,你们今夜霸占了姑姑。」雪曼讲话总比较天真。
「随时欢迎。」姑姑微笑。
啸天站在雪曼背后,没有说什幺,有点尴尬地半垂头。
「何哲跟我们回去,啸天还有事。」雪曼说。
何哲看父亲一眼,温驯地点头。
「你们一走我就倒床大睡,累了一整天。」
「我们要报答你。」陈汉活泼得很。
「姑姑,我跟士轩回老人院帮忙,明天下午才回来。」诺宜问。
「去吧。」姑姑慈爱地。
大伙儿在门中各上各车,一哄而散。
几部车前前后后跟了一阵,也各自在转 弯处分道扬镳。
啸天在分岔路口停了一会儿,肯定各人的车都已离开,他才转出来往回走,一口气开到姑姑家门外。
门灯还亮着,姑姑── 王凝若在等他吗?
刚按门铃,大门立刻打开,姑姑站在那儿连衣服都没换过。
「请进。」她平和淡漠。
「你总是性急。」
「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二十年不见的夫妻,见面说的竟是这些话。他们之间没有仇恨,没有恩怨,再见面也平淡得有如闲话家常。
「谢谢你刚才不曾揭穿一切。」
「你该知道我永不令人难堪。」她微笑。「何况我喜欢雪曼。」
「雪曼── 什幺都不知道。」
「她是个难得的女人,难得还有赤子之心。」
「是,她善良又纯真。」
「阿哲很好,」姑姑说,「很好。」
「我会立刻让阿杰回来,一考完试就回来,你可以见到他。」他急切地。
「不急。如果我们母子有缘,总能见面。」
啸天凝视姑姑良久。
「你真的没什幺改变,凝若。」
「老咯。阿杰都二十岁了。」
「这些年── 你一直在这里?」
「我到处走。」她不着边际。
「前阵子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律师曾找到你的地址,人却不在。」
「我曾住过那儿。」她淡淡地。
「为什幺一直避开我们父子?你知道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幺?」她反问。
「你── 」他语塞。「孩子们要见母亲。」
「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们都得到秀好的教育和教养,我很放心。」
「凝若,有你在一切会不同── 」
「你真希望有我在?」她笑起来。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矛盾又惭愧。半年前若找到她一切会不同,那时候没有雪曼。现在── 他不知道怎幺办。
「你看得出雪曼与我的感情,那也只不过半年间发生的,你──」
「不要为难。我绝对不是你的难题。」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
「啸天,你还是这种脾气。你该问问我的意思。」
「是。你有什幺意见?」
「保持现状。」她说。
「那不行,我怎幺向阿杰交代呢?」
「阿杰什幺都不知道,不要扰乱他的心,他的感情。」她说。「阿哲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是。他比我沉得住气。但对阿杰太不公平,他从来没见过母亲。」
「你想怎幺办?」凝若问。
「你回家── 哎,我也不知道,我的心太乱,居然姑姑就是你,我该早点来,我什幺都不知道。」
「我若回去,雪曼呢?」
「这── 」他目瞪口呆。
他这幺爱雪曼,他认为他们是两世姻缘,他怎能放弃雪曼?那比杀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要冲动,一切慢慢来,你已经找着了我。」
「谁知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苦笑。
「回去吧!我知道你冲动,所以在这儿等你。冲动是无补于事的。」
「这二十年在外的日子你一定辛苦了,我要补偿。」
「我一直平静快乐,日子过得很好。」
「当年── 你为什幺要走?」
她皱眉,这是今夜她最强烈的一个表情。
「你怎会不知道?」她吸一口气。
「我知道什幺?」她愕然反问。
她不能置信地望着他半晌。
「我不明白你是什幺意思。」
「很简单。当年你无缘无故离家出走,我甚至不知道什幺原因,你怎能狠心拋下才满月的阿杰一走了之?什幺事刺激了你?我做错了什幺?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一向淡漠平静的姑姑也色变,她的脸慢慢苍白起来,苍白中又有一种怪异的红晕。
「你说你不知道原因?要我给你一个交代?」
啸天下意识地往后移一移身体。
「我并没有做错什幺。」他强自镇定。
姑姑的神色怎幺那样奇怪?
她直直地盯着他,看了起码三分钟,仿佛要看清他每一个细胞,要看进他每一个毛孔,要看清楚真伪。
「我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啸天肯定地再说。
姑姑的神色转缓,那些凌厉的眼光也变得柔和,她不再迫视他,转身为自己倒了杯茶。
「我只是想离开。」她淡淡地这样说。
他看来是真的不知情,他的神态绝对不像说谎,她分得出他的真假,他不是那种会隐藏会瞒骗的人。他说不知原因就真的不知,但── 那样的一件事,令得她狠心拋下才满月的幼子离开,又怎能没有原因呢?
这其间发生了什幺事?他仿佛什幺都不记得,他显得无辜。
「说说你和雪曼。」她重新坐下来。
「呀── 怎幺说呢?」他居然有点忸怩。「半年多前我认识雪曼,仿佛受到雷电打击,她的一切令我熟悉亲切,那笑容,那神态,那声音,我好象都看过、听过。可是我们的确刚认识,当时她先生刚过世,我对她的感情一触即发,那幺强烈不可控制,我感觉是前世姻缘,当时我失态,她拒我于千里,我伤心失望,痛改前非,后来才有点转变,有点希望。」
「你极爱她?」
「是。想到她,我这儿会痛。」他指指心口。
「你们有打算吗?」
「我们预备过了暑假就结婚── 」他住口,他怎能对二十年不见的太太请这些?
「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不,我完全没想到会再见到你,你也在香港,」他叫,「你不肯离开家门,不应酬,甚至不去中环生怕遇到我。」她不语。
「现在── 」他吃力地说,矛盾极了。「当然计划可能有变,你回来了。我不知道,雪曼大概会谅解。」
她皱紧眉心,还是沉默。
「我会想,我会好好想一想,凝若,别再躲开,至少── 让阿杰回来见到你,」他是烦乱不安地,「我们好好商量。」
「你不是这样,和二十年前没有改变。」她笑。「永远相踏两条船,永远难下决定。」
「踏两条船?」他听出什幺。
啸天回家,何哲独自守在书房里,眼睛里满是殷切的希望。
啸天对着他苦笑,耸肩又摊开双手。
「是她?」何哲问。
「是,当然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改变。」他激动。「我不能想象姑姑竟是她。」
「他认得我?」
「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儿子。」他喘息。「她说你很好。非常好。」
「她肯回来吗?」
「你去要求她回来。」
「不能我去要求,是你,爸爸,重要的是你,你不知道吗?」
「我── 」啸天又皱眉。一路上回来他都为这件事矛盾不安。
在道义上、情理上他一定该要求凝若回来,她是他的原配。可是感情上,他放不开雪曼,失去雪曼,他不知道该怎幺生活下去。
「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但── 她是妈妈。」何哲轻叹。
「我已经求过,她不肯答应。」
「要付出最大的诚恳,爸爸。」
「她了解我,世界上她最了解我,她知道我绝对诚心诚意,她── 」啸天停下不说。
「她也知道你矛盾。」何哲说。
「这是很为难,不,最为难的情况。」啸天烦极了。「这是一辈子里最大的难题。」
「只要诚心,事情一定会解决。」何哲诚恳地,「一定。」
啸天望着他半晌好象得着些什幺启示。
第二天起身,已不见了何哲的影子,星期天,他一大早去了哪儿?
何哲比啸天有心思,比较细心。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找到二十年不见的母亲的那种兴奋非笔墨可以形容,挨到天亮他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见凝若。
因为他有个强烈的感觉,凝若会再一次避开,他真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