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告诉我什幺?」
「权叔昨天去了妈妈那儿。」何哲说。
「有什幺事?」啸天意外。
「我没有问。有的事我不便问。」
「你可见过宁儿?」啸天心中最关心的仍然是雪曼。
「没有。只见过妈妈。」何哲说。
「她── 怎幺说?」
「其实这并不是复杂的事。我相信我能出一点力。」
「不。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啸天有自己的想法。「我只需要一点时间。」
「妈妈只肯等一星期。」何哲轻声说。
「我不能再受压力,她总是给我压力。」啸天十分烦躁。
「这不是她说的。我要求她一星期不离开香港。她什幺都没说。」
「可有我的电话?」
「宁儿曾找过你一次。」
「只是宁儿?」
「雪曼阿姨不会打来,她聪明。」
「不。雪曼不给我压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
「你很偏心,爸爸。」
啸天呆怔一下,说:「我不能假装自己的感情。」
「你对妈妈已全无感情?」
「那是另一种,也许友谊或责任。」
何哲摇摇头,很柔和地说:
「我不会左右你的决定,你有绝对的自由,只是── 希望你做得对。」
「以为离开香港可以冷静地抉择,可惜不能。我原来就忧柔寡断。」
「因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谢谢你。但── 也许我会令你失望。」
「别担心。即使你们无缘,我仍然是你们的儿子,这不会变。」
「是的。」啸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诉我,我该怎幺做才最好?」
「没有人能告诉你。」
「我觉得无论怎幺做都是错,前面根本没有路让我走。」
「前面没路,为什幺不自己开路?」
啸天惊异地望着何哲,这句话启示了他,为什幺不自己开路?是,为什幺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欢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亲。」何哲说。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亲。」宁儿直视何哲。
「我们俩都帮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决定。」何哲说。
「是。」宁儿笑起来。
「讲这些── 其中有关连?」何哲问。
「这就是生命的奇妙处?」
「你把事情产得很玄。」
「玄,不是我说的,我也难以想象。」
何哲望着她半晌,诚挚地说: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乐于接受,宁儿, 不必担心我。」
宁儿想一想,耸耸肩透一口气。
「差一点做了小人。」她笑。「再见。」
离开何哲,她开车直驱中环,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陈汉。
「看样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诉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着她。
于是她把二十年前后所有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次,讲雪曼、讲啸天、讲姑姑、讲她与雪曼的关系。讲完后,奇异的心也松了,即使那个「结」还在那儿。
陈汉听得很仔细也很平静,听完后他什幺也不说,用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乱线,一条又一条一圈又一圈。
「没有意见?」宁儿问。
「你应该用更多时间想想我们的事。」他很明智。「他们的事── 让他们自己解决。」
「你不担心?」
「替谁担心?」他笑。「宁儿,从这件事里跳出来,你会发现,即使地球就此停顿,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满。」
「并没有结束,他们三个人都会痛苦。」
「为什幺一定要结束?结束不同于结局。」
「结局?」她说。
他笑。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出办公室。
「上一辈的人也许有他们的解决方法。」他边走边说:「不必因他们而困恼。」
「但她是妈妈。」
「找到妈妈还不满足?」
一星期的时间过去,事情仿佛没有任何进展,啸天、雪曼、凝若他们都没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谁都显得平静,甚至啸天。
他从外地回来,按时回公司处理生意,按时回家,平静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样的两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给雪曼,一束给凝若。
凝若没有离开香港,她好象忘了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书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着她的各种玉石绳结,非常专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许多日子一般。
雪曼开始设计一套新的珠宝,非常繁复的古典设计,把全副精神都投了进去,以致浑忘四周的一切。
也许不是真正浑忘。每次宁儿回来,她眼中总会闪过一丝热烈之色,闪得太快,没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对目前的情形很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她说,「我该做的事已做,以后怎样你们自己负责。」
下着微雨,何哲开车到凝若处。他已习惯在放学或下班之后来陪她。母子俩之间的话并不多,奇异的融洽和了解却越来越深。
看着凝若把一串细小的银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样专心凝神,那样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动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让我搬来陪你住。」他说。声音有点哑。不知为什幺他竟了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细致感情,就像她对啸天。那是种古典的,现代再难拾的情怀。
凝若的手轻轻一阵颤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这样很好。」她是那样温柔平静,手颤抖的仿佛不是她。
「让我陪你。」他的声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动了他全部心灵。那些珠串玉石毕竟是死物,玉石无情,凝若── 凝若──
「看,它散了。」她轻轻说。用手摆住那些珠子。「我得从头再穿。」
「以后别再穿这些,我陪你。」他恳求。「我们出去散步。」
「这与我们的事没有关系。」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
「你要爸爸亲自道歉?」
「从未这幺想过。」她笑。「你是我的儿子,阿杰也是,这不会变。」
「宁儿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儿。」他说。
「什幺?」她呆怔一下。
「宁儿原来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儿。」
凝若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谁告诉你的?」
「她自己。宁儿自己。」
「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现在让我们回头走,我想回家。」
「我们才出来。」
「散步的日子多着呢!」她笑得好美丽好宁静。「你担心什幺?」
「你常常改变主意?」
「从不。」她挽着他的手走进家门。「但有的时候或者应该考虑一下。」
雪曼那套繁复精细又极美丽的古典首饰设计已经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让宁儿看。从那细致的线条、工整的绘图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与努力。
「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套设计。」她说。这是昨夜临睡前她对宁儿说的。
今日宁儿放学回来,家里出奇地静,静得仿佛没有人般。她上楼,看不见雪曼,又到工人房,见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你要去旅行?珠姐?」宁儿诧异。这忠心耿耿的女仆早当此地是她家。
「回乡下一阵,少奶放我假。」珠姐笑。「刚送完少奶飞机。」
「妈── 她去了哪里?」宁儿更吃惊兼意外。「什幺时候走的?」
「上午就出门。她没说去哪里,司机和我送机。」珠姐交上一封信。
「少奶给你的?」
「宁儿:
我很快乐地上飞机。你说过,每个人都该做点有意义、有用的事,我开始我的第一步。我去巴黎,不用担心我,总要试试我的能力,探测一下我的价值。也许很快回来,也许住得久一些,但我一定能好好照顾自己,到了那边会给你电话。好好看守我们的家。
妈妈。「
「她什幺都没有说?」宁儿急起来。「她根本什幺也不懂,不会照顾自己,你们为什幺让她离开?谁替她办的手续?买的机票?」
珠姐瞠目以外,她什幺都不知道。甚至替雪曼做所有事的陈汉也不知道。陈汉打电话问航空公司,问机场,问移民局,是,雪曼是上了去巴黎的航机,手续是她自己办的,票是她自己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决定的。宁儿不得不把这一切告诉啸天。
「她走了。」啸天紧张而激动,也有点茫然。「她什幺都没说就走了?」
「你有什幺打算?」宁儿盯着他。
「我去找她。」
「然后呢?」宁儿一点也不放松。「你总是冲动之下做所有的事。」
「我们不能任她一个人在外。」
「你曾任姑姑在外二十年。」陈汉说。
啸天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无言以对。
「你想过── 事情该怎幺做吗?」宁儿放柔了声音。他毕竟是父亲,虽然他并不知道。
「我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
「二十年前你就这幺忧柔寡断?」陈汉又说。
「什幺意思?」
「陈汉── 」宁儿警告。
「没有隐瞒的必要,又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事情。」陈汉笑。「宁儿是雪曼二十年前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你。」
啸天一脸茫然,一时间回不了神。他完全不明白陈汉说什幺,雪曼的女儿?父亲是他?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幺关系──
啊!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幺关系?一剎那间仿佛头顶如中重击,似真似幻,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他对雪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熟悉,他对她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无法抑制对她的一见钟情,这这这── 是否都是真实的一切,二十年前他们曾相识?
「请你── 说清楚。」他激动站起来。「到底是怎幺回事?为什幺我全不知情?」
说到后来全身震抖起来。
宁儿望着他,能怪他吗?当年凝若离家,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恐怕也是在凝若和雪曼的矛盾中,他── 始终是父亲。
她用手轻轻地握住他的。
「妈妈和你不是隔世姻缘,没有这样的事,二十年前你们有了我,但也有姑姑,才发生了所有事。」她说。
「但是雪曼── 」他哑着声音骇然叫。
于是宁儿尽量用平静的声音把所有的故事说一遍,说得婉约平淡,她不想再刺激不能置信的啸天。
「不不,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他脸色苍白,双手插进头发。「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宁儿,你骗我。」
「你始终要面对现实一次,」陈汉微微皱眉,「两个出色的女人为你牺牲二十年,如今,该你做些什幺的时候了。」
在凝若的书房中,阳光斜斜地从窗格中射入。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前是一线泛黄的陈旧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啸天还有只有三四岁的阿哲。她的全部精神都在那张照片上了。
有人轻轻从门外走进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她并不抬头,她知道是谁,他该来了。
「凝若。」啸天坐下来。
她抬起头,平静的眼光和神色。
「我从来不愿影响你,二十年前后都是。」
「当年你因为她而离开?」他问。激动中有着巨大的疲乏。
「总有人要离开。」
「你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啸天再问。
「是。」凝若说。
「你认识她时不什幺不说?」他叫。
「你不曾说过她叫陈雪曼。」她冷静地。
「我竟然── 对不起你们俩。」
「没有谁对不起谁,感情的事谁能勉强?」她笑。「没有你,我们都过得很好,不是吗?」
「凝若── 」
「你不必为难。我不要求回家,也不要求跟你一起,」她摇摇头,「你的痛苦矛盾在我眼里很多余。」
「我对你有责任。」
「是你说的。我不要求你负责。」凝若望着他。「二十年前已不要求。」
「你令我难堪,为什幺你总不能用平和的语气对我?」
「你是好人,也有很好的条件,但我们个性太不同,无法相处。」她说得认真,「也许有过感情,那已过去,不是困扰你的任何理由。」
「可是孩子── 」
「她民有孩子。」凝若正色。「你们有感情,你不该犹豫这幺久,让她离开。」
「你不明白我的感觉。」
「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她笑了,「你是这样想,是不是?你还是那幺天真。」
「若去找她,我良心不安。」
「不找她,良心可安?」
啸天并没有去找雪曼。
一个仍有良心的现代男人,做事无法那幺潇洒,潇洒得可以不顾后果。
日子就这幺过下去。
暑假到了,陈汉拿了假期陪宁儿去巴黎探雪曼,他们急于知道在巴黎住了两个月雪曼的近况。雪曼在她租的公寓里接待他们。她看来丰润了些,神采飞扬,自信而愉快,和香港时的模样差别很大。
「他们正式聘用我当设计师。」她喜悦地说:「我是说卡地亚珠宝公司,他们很重视我的设计,尤其那套复古的珍珠钻石,我在香港设计的那套,已差不多镶好。」
「你不预备回香港了?」宁儿问。
「谁说的?」她仰着头笑,有一种全新的光辉,十分动人。「香港是我爱,迟早总要回去。不过巴黎仍吸引我,也许迟些。」
她的改变看来很大,从骄娇的富家少奶变成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很令人惊喜,也难以置信。雪曼仿佛是面貌相同的另一个人,无论是气质或神情。
看来,她已摆脱了昔日的往事。
「我已学会开车,我会好好带你们到处玩玩,」她说,「我知道很多好去处。」
「一星期之后我要回香港,律师楼的事太忙,」陈汉说,「宁儿以为可以接你回去。」
「至少等我那套复古首饰镶好,我看过之后才回去。」她笑。「我极喜欢那设计。」
「不如买给自己。」
「公司说已有客人表示兴趣,」雪曼说,「若有人欣赏,相信比我自己买回的满足感更大,表示我的设计得到肯定。」
「卡地亚公司请你做设计师也是肯定。」
「不。我要试试自己实力。」她充满憧憬,「这是我的第一份作品。」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妈妈。」宁儿凝望着她。「巴黎改变了你。」
「我改变自己。」雪曼问:「香港如何?」
「我们没再见过啸天。」
「我没问他。」雪曼神色不变。「所有的人生活愉快吗?」
「主要的是你。你快乐我们就都快乐了。」宁儿轻拥住她。
「快乐。」她十分肯定。「而且在充满热情地等待那份满足感。」
「你的全部热情只在工作上?」
「我当然爱你,爱你们。」她也拥着宁儿。「你说得好,外面的世界好大,然而这二十几年来我的世界却只是一幢房子一个家一段往事,我应该更早些走出来看看。」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宁儿开心地。
「你将尝到我煮的法国菜。」雪曼说。
「简直不能置信。」陈汉一直摇头。「在我的感觉上你只不过走了一步,这一步却是两个世界,真奇妙。」
「故步自封,懂不懂?」雪曼做一个很特别的表情。「这一步有人可能一辈子也跨不出,不一定人人能做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