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地方比在家中请客更具诚意。
何家的房子没有陆家大,可能与男主人长年不住家中有关。这里布置十分精致,非常浓的欧陆味道,甚具品味。客厅、饭厅眼目所见之处,都有巨束白玫瑰,显然是为今夜的小庆祝会特别预备的。
「可惜诺宜和姑姑不能来。」宁儿说。
「以后有机会,」何哲有点兴奋,「我们可能会在基金会一起工作。」
「你会参与工作?」宁儿意外。
「出钱出力,我是后者。」他看啸天一眼。
啸天心情好得出奇,雪曼肯应邀而来他已喜出望外,尤其是他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改变,不再厌恶地拒他千里之外。
「这屋子谁设计布置的?」雪曼问。
「妈妈。」何哲冲口而出。「 不,我是说许多欧洲古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
「是她。后来也添置了一些,我看到适合的就买下运回来。」啸天大方地,「主要的是保存了原来设计的味道。」
「极有品味。」雪曼轻轻说。
「是。她是个极有品味的人。」啸天点头。
「对不起。」雪曼看他一眼,垂下头。
的确,怎么谈起这样的话题呢?
「不不,我不介意,」啸天爽朗,「这辈子我做的错事、对事不少,我都 认。尤其感情上,我很管不住自己,尤其年轻时。」
「你现在看来很好。」宁儿笑。
「现在?看来是。我吸取教训,年龄渐长不能再当小丑。」他看看雪曼。
雪曼的视线在那巨束白玫瑰里,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们享受了十分精美可口的晚餐。何家厨子做的好菜绝对不比任何一流食肆差,令宁儿、雪曼赞赏不已。
「跟了我们三十年的老人,」啸天笑,「他把我们的胃口都宠坏了。」
「这是福气。姑姑也有个会烧杭州菜的宾妹,好得不可思议。」宁儿的话比平日多。
「喜欢的话随时来。」啸天说:「餐桌上有你们是我们的荣幸。」他看雪曼,雪曼只是含蓄地微笑。
餐后何哲带宁儿去看电脑几套新碟,很自然,大厅里只剩下雪曼和啸天。
他凝望着她一阵,突然说:
「我为我以前的态度郑重道歉。」
「只是态度?」她在微笑。
「为一切。」他热切起来。刚才还有的顾忌不安一扫而尽。
「谢谢你支持老人院基金。」她说。
「即使不是你们,有人找我的话我们也支持,这是回馈社会。」他由衷地。「我不懂主动去做,希望有人引路。」
「我们也是因缘际会,诺宜的关系才想到做这件事。」她说。
「我们是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应该为社会做一点正经事。」
「好象说教一样。」她忍不住笑。
「不严肃我怕又唐突你。」
「你一直是这样的吗?」她望着他。
他不晌,只定定地凝视她。
「雪曼,我们以前见过,是不是?」
「若是见过,你不记得?」她反问。这是她心目中一直的怀疑。
「我是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但我依稀记得这张脸,」他十分认真,「真的,就是你这张脸,我见过的。」
她沉默着,眼中浮上一抹失望。
「我们见过的,」他看见了那抹失望,冲动地握住她手,「你告诉我。」
「不。那次你来我家之前,我没见过你。」她轻轻挥开他的手。
「为什么呢?」他苦恼地打一下头。「世界上有可能有那么想像的人,我想过千百次,无论如何相不起来。」
「因为根本没见过,所以想不起,」她又笑了,「是不是种幻感?」
「我不知道。」何啸天皱着眉。「不知道是否记忆力退化,近来―― 也不是近来,我会对一些地方觉得似曾相识,分明没去过却又熟悉,这与幻觉没有关系吧?」
「你――病过?我是指脑子?」
「不。当然没有。」
「出过车祸?或者伤过头部?」
「都没有。我刻以前所有的事,很小的时候都记得,但是―― 」他疑惑地把视线放在她脸上。「你是第一个令我有这种感觉的人。」
「地方呢?」
「忘了,很难举例。某一个景象,某一个地方,试过好多闪,」他耸耸肩,「看来我得找个专家检查一下。」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情形?」
「以前或许有,在欧洲,在美国,记不清楚。看见你之后特别强烈。」他轻叹一声,「以致在你面前失态。」
她不出声,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情形。
「那时失态―― 雪曼,我真的感觉以前追求过你,我们曾经很好过。」他苦笑。
「那是不可能的。」她生涩冷硬地说。
「我知道不可能,但我那种感觉―― 感觉很真很真,就像―― 就像梦中的事实。」
「梦中的事实。」她笑起来。「你是个多梦的人吗?」
「不不不,不是说真的做梦,而是那感觉就像―― 对了,隔了层纱在看事实,对对,中间就是隔了层纱。」
「但愿我能明白。」
「算了,不谈这个,」他用力挥一挥手。「或者有一天我能弄清楚一切。」
雪曼呆怔住了,他要开清楚一切?
从这夜开始,两家人关系更密切些。
啸天常常到陆家作客,带一束花来,送一盒点心,很殷勤但很含蓄,受过一次教训他知道该怎么做。有时何哲也来,聊一会儿天,甚至看一阵电视,很自然很轻松。渐渐,他们父子已不再被忠心的珠姐视为客人。
「留在这儿晚餐吗?」珠姐会替雪曼和宁儿问。「今夜厨师做杭州菜。」何氏父子有时留下有时不,一切很有分寸。有时他们也请雪曼、宁儿一起外出试试他们发现的新食物,或听一场音乐会,友谊在不知不觉中增长。
这天下雨,从早晨到下午越下越大,宁儿放学时到停车场,途中遇到没有伞的何哲,虽然已淋得半湿,他还是缓步而行。
「你故意淋雨?」她叫。
「没有带伞也没开车来,」他耸耸肩。「早晨出门时跟自己赌,结果输了。」
「罚自己淋雨?」
「跑也是湿不跑也是湿,不如安步当车啦。」
「幸好碰到我。」她打开车门,「你怕跑起来有失仪态?」
「我怕狼狈,不是说淋雨有诗意吗?」
「又不是写小说。」她开车回家。
静静地在路上驶了一会儿。
「刚才碰到王诺宜。也去赶巴士。」他说。
「一定去林士轩那儿。」
「林士轩是她男朋友?」他看着远方。
「是吧,他们很好。」她随口说,突然又觉得不对,转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微微一笑,不出声。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她极聪明。
「谢谢。越来越觉得我们―― 我和你像兄弟姐妹般更亲密了。」他说得很奇怪。
「所以―― 」她替他接下文。
「宁儿,我试过,真的。」他拍拍她的手,「你极可爱,可是越来越觉得你是妹妹。」
「别担心我会伤心,」宁儿笑得真诚开怀,「感情的事一分一毫勉强不得,这么久了,我并没有爱上你。」
两人相视大笑,气氛更融洽和谐。
「我们有天时地利,就是人不和,」他说,「你试过没有?试过对我有爱意?」
「肉麻。」宁儿活泼得与刚来时有天渊之别。「我怎会做这样的事?那不是我。」
「真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你喜欢诺宜?」她突然问。
「很特别的一个人,与别人不同。」何哲说:「她好象和学校其它同学全无关系,只跟你来往。」
「怎么会?我们并不常在一起,主要的是她没有时间,她要去老人院。」
「一个人有理想有目的地生活,一定会比我们快乐得多。」
「你不快乐?」宁儿诧异。
「基本上我应该快乐,生活无忧,从未受过挫折,不知道为什么,总若有所憾。」
「不懂批评你,但总不是随便找个女朋友这么简单。」
「如今年轻女孩子只肯学如何精明能干,如何努力向上爬,其它的差些。」
「骂所有的人?」
「很怕世故老练的女人,」他想一想,「为什么没有人再像雪曼阿姨?」
「也许我们这年代已没有她那样的女人,她的背景、经历、环境造成她那样。」她说。
他很感兴趣地望着她。
「她是外公最爱的小女儿,又美丽聪明,环境又好,所有的人都宠她,把她当公主一般,还没有接触到世间险恶,又遇到爱她的姨丈,十八岁,就结婚。婚后过着人上人生活,受着最好最稳最富裕的供奉、保护,姨丈对她千依百顺,连重话都不说一句。除了姨丈早逝,她一生中全无波折。」
何哲还是没出声,只出神地听着。
「雪曼阿姨不食人间烟火,不懂社会疾苦,不明人心奸诈,大概了不知道有坏人两个字。她不像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虽然她是真实又有血有肉的。」
「不觉得讲得矛盾?」他笑。
「真的感觉如此。我极爱她,可是我不敢碰她,我真怕她一碰会破,不骗你。」
「孩子气。」何哲摇摇头。
「真的。我有时候想,如果把她放在旺角街头,她怕无法生存。」
「讲得太过分。也许她没经验,什么都不懂,但人有本能,至少还能生存。」
「她不能。要不要赌?」她说。
「凭什么那么有把握?」何哲反问。
「这么久的相处了解,阿姨是那种绝对受不起打击的人。」
「陆学森律师早逝她并未一蹶不振。」
宁儿停止说话,很认真地思索一阵。
「这点我也不明白,」她说,「大舅和妈妈曾经十分担心,所以叫我来陪她,但看来她真的受打击不大。」
「或许这是你的功劳,她喜欢你,依赖你更甚于陆律师。」他半开玩笑。
「那不可能。」宁儿眼中跳动着问号。
「雪曼阿姨一如十八岁未经世故的女孩,她绝对有赤子之。」
「未经世故与有赤子之心不同,你不懂?」
「我是说―― 感觉上她还很小,看见她我都有保护她的冲动。」他笑。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眨眨眼。
「别误会,」他突然脸红,「很多时候人往往有一刹那时间的迷惑和误解,不过那个刹那已经过去,现在我很清楚。」
「很难想象你会有迷惑的刹那,你一直给我理智的感觉。」
「外表的我不是我,内心里我感情脆弱,是那种极易受伤的人。」他摇摇头。「所以我谨慎,把受伤的机会减到最低。」
「不同意你的看法。有机会我就试,不受伤不懂什么叫痛,岂不白活了?」
「勇敢的中国人。」他做一个向她致敬的动作,然后摇摇头笑。
「可惜能让我有心一试的人太少太少,少得根本碰不到,所以只能纸上谈兵。」
「不要太挑剔,这个时代的那种令人着迷的人物已绝种。」
「但至少不能现实,我最怕现实男人。」
「宁儿,理想是一回事,不是人人能讲的。现代人有它必须现实的理由。」他说。
「也许你对。」她送他到家门口。「谢谢你陪我一程,我喜欢有你这样的兄弟。」
挥挥手,在大雨中她开车离去。
将近家门,宁儿看见啸天的车从陆家花园出来,她急忙放慢速度,看见车中坐着雪曼。他们并未注意她,汽车如飞而去。
宁儿想,雪曼终于肯随啸天外出了。但是这么大雨,他们去哪里?
其实这只是个巧合。
啸天提早离开公司,买了个靓粟子蛋糕送给雪曼,有意无意地他总找机会接近她,难得她不拒绝。雪曼看雨这么大,肯定不会外出,她让司机早些收工回家,她一向对替她工作的人特别好。这个时候陈汉来电,一份伦敦物业的文件要她签字,转名手续什么的。原本也不这么急,司机不在明天也行,啸天自告奋勇当「柴可夫」,碰巧雪曼也有这兴致,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签字只不过用了几分钟,离开律师楼后啸天望着雪曼,她又望着他,大家都意犹未尽,兴致勃勃。
「有没有好提议?」他目不转睛。
「你说呢?」突然涌上初次约会的感觉。
「让我想想,」他的信心希望一起涌上,「我们住惯了山上,最好找个海边。西贡?鲤鱼门?吃海鲜好不好?」
「好是好,这种天气有海鲜吃?」
「你一定没去过,」他带着她直奔停车场,「我想就算下雪,香港人还是有海鲜吃。」
「我们通知宁儿他们?」她问。不肯定。
「我带你去,你若喜欢下次再带他们。」
她不反对,任他的汽车在大雨中飞驶。
对雪曼来说,除了家与中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新鲜,陆学森永远不会带她到鲤鱼门这种地方。他怕她嫌脏。鲤鱼门近来虽然修好了路,在雨中却仍是泥泞处处。啸天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撑着大黑伞护着雪曼向餐馆走。雨虽大雪曼却滴水不沾,进了餐馆,啸天大半边身子都湿了。她看他一眼,歉然地摇摇头,他喜不自胜。啸天让雪曼在水槽里选了各种爱吃的海鲜,又介绍些雪曼完全不认识的怪鱼,她看来情绪高昂。
「地方简陋,味道一流。」啸天说。
「我不知道香港有这些地方。」雪曼眼睛发亮。「有些海鲜市区吃不到。」
「吃不到的还有此地风味,」他指指四周,「看,这么大雨依然门庭若市。」
「日本人秀多。」她压低声音,怕人听到似的,不自觉地流露稚气。
「全世界都有日本游客脚迹。」他也学也小声说。「不只香港。」
「很多人不喜欢日本人,我觉得他们有礼貌。」
「没有研究,」他摊开双手,「从未和日本人打过交道。」
「你的女朋友遍布世界,没有日本人?」
「啊!」他蓦然脸红。「其实我不是那么多女朋友,有的只是那几个,都是很久很久的那种,有的已经生子,她们的丈夫都成为好朋友了。」
她嫣然一笑,不再深究。
「雪曼,」他又怔怔出神地望着她。「我以前一定见过你,肯定。你那笑容,我记得好清楚好清楚,我们见过。」
「不。」她笑容敛去。「不可能。」
「真奇怪。你以前住新加坡,当然我去过,却从未长住,我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你的呢?结婚前或结婚后?为什么全无印象?」
「你只是以为见过我。我的神情笑容像你某一个故人。」
「不。只是你。没有人像你,不可能,你的神韵独一无二。雪曼,或者,这是一咱缘份?」他说得万分诚恳。
她不出声,若星辰般的黑眸停在他脸上。
「你不觉得特别,不觉得奇怪?」他再问。
「我生活单纯,生命也单纯,所以我记得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