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她得另外想法子离开这里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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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怀书院位在金陵城外,是一所由官民合办的学院。
书院中比照国子监,为最高学府,学生的来源极广,多为秀才转来的贡生,亦有举人出身的举监,或父辈为官的荫监。
身为学院的读书人有两种特权:一是参加科举考试不必先考秀才,直接参加乡试;其二为成绩优异者,可以有机会到各官府衙门去实习吏事,称为历事监生,倘若表现出色,常能直接任授官职。
因此,清怀书院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并不是人人可以轻易进人。
正因为柳元春读的是历史系,对这事一清二楚。
因此这一日特别起了个早,跟着姚玄烨出城直往书院而去。
由于书院是为男儿之地,起初姚玄烨并不答应让她同去。
但柳元春并不死心,立即回房改扮男装。
就在姚玄烨临上轿前,柳元春笑盈盈地来到他跟前。
“这样总可以和你一起出门了吧!”她拉着同是乔扮男装的绿袖,兴奋地注视着姚玄烨。
这是两人成亲以来,她首度抛开敌视之态,对他露出笑颜。
一时间,姚玄烨竟微微地失神了。
不待他回答,柳元春便钻进了轿子里。
姚玄烨勾起笑,不再阻拦。其实,无论她是女装或男装,同样吸引人,教人移不开视线。
“在轿外那个青衣男子是谁?怎么以往没见过此人?”柳元春好奇地问。
“他叫恩生,是我的贴身侍卫。”姚玄烨答道。
“你怕人来刺杀你呀?”哼!怕是他平素贪赃枉法,所以需要一个贴身保镖。
“你不怕吗?”他注视她的眼神里带着三分兴味。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不做坏事,所以不会有人想刺杀我。”
柳元春意有所指地道。
“依你之言,仿佛我干尽了坏事,是一个恶人。”
他的剑眉微微扬起。
“你是吗?”她无惧地迎视他精睿的眼眸。
“你都听说了什么?”
“和你听说的应该一样。”她一双清亮的黑眸仍是无惧地直视他。
成亲之后,她开始惊于尚书府过人的财力。
仅凭一个一品大官,年俸也不过两千两白银,如何支付府中庞大的开支?即使靠酒肆与银楼收益也不成。
外头人人传他与商界勾结,举凡私盐、放粮、治水、修堤等等,皆一手独揽,中饱私囊。
闻言,姚玄烨笑了。“那么,你信那些传言吗?”
炯炯眸光锁住她的小脸,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柳元春迎视他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忽然脱口道:“我信不信并不重要,可我希望传言是假的。”
“这么说来,你倒有九成是信了。”他笑意未减。
柳元春却沉默了。
凭良心说,相处这一个月以来,他待她极好,甚至有点宠过头了。她并非铁石心肠,所以,她竟开始替他担心起来。
历史上的贪官下场多数不好,他呢?他的将来又该是如何?
“在想什么?”姚玄烨柔声问。
“我。我头晕。”在轿子一段时间的晃荡后,她开始有点晕了。
唉!古人难为,她又想念起骑机车压马路的日子,呜……有点想吐了。
终于,太早起床再加上晕轿的结果,柳元春忍不住倚靠在姚玄烨肩头,闭上眼,忍耐着胃部的不适。
见状,姚玄烨怜惜地轻抚着她似水一般的脸颊。
“不如咱们下轿,改为步行可好?”
柳元春立即抬起头,睁开双眸回道:“再好不过了。”她需要新鲜空气以及脚踏实地的感觉。
“停轿!”他开口。
随后,他打发轿夫回府,仅带着随侍的思生以及绿袖,一行四人前往书院。
下轿之后的柳元春总算恢复了精神,一路上笑语不断,仿佛出笼的小鸟般雀跃不已。
一行人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来到了书院外。
第五章
清怀书院位在枫树林之后,当微风吹过树林,枝叶便发出沙沙之声,别有一番闲逸的气息。
柳元春望着褐色的木门,左右两旁立着一对石狮子,颇有古朴之意,尤其大门边还提了副对联,上头写着——
书中岁月自消长,笔下山川且纵横。
“这字写得真好,苍劲有力,必是出自名家。”
柳元春开口。
“多谢夫人谬赞。”姚玄烨接口,眼底闪着笑意。
柳元春并不意外,早在贾府寿筵上已见过他亲手所绘的千鹤图。
“那清怀二字也是你所题吗?”她瞧见大门上挂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木匾,匾上写着四个极大的“清怀书院”。
事实上,她十分怀疑,像他这样的人与清怀二字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尽管心中存疑,柳元春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是个大贪官。
姚玄烨今日到书院是为讲学而来,因此柳元春三人则在讲堂之后的地方坐下,以不打扰讲学为优先。
贡生们鱼贯而人,几乎所有人在见到柳元春的一刹那都有错愕感,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女子。
恩生不爱与贡生们打交道,索性走出学堂外等候。
在众多贡生之中,柳元春忽然瞧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绿袖,你瞧瞧前面那个穿白衣的公子,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绿袖循着她的指示望去,亦有面熟的感觉。
半晌,她低叫道:“小姐,我想起来了!”
“他是谁?”
“小姐还记得上一回咱们到妙真寺去上香吗?”
“记得,还遇上色狼咧!”柳元春没好气地嗤哼。
“什么是色狼?”绿袖迷惑地道。
“呢,就是那两个想轻薄咱们的猪头,明白吗?”
“嗯。”绿袖笑了笑。
猪头?真是绝妙的形容词!
“啊!他叫薄心仁,我记起来了。”柳元春想起他便是那一日救了她与绿袖的书生。
“那一日薄公子救了小姐。”绿袖接口道。
“嗯,那日走得匆忙,今天总算有机会报答他。”
柳元春微微一笑。
由于书院采各抒己见的作风,因此讲学的气氛十分热烈,每一个人都勇于表达,原因无它,只为博得尚书大人的赏识,成为尚书府的监生,并且到尚书府去实习吏事。
毕竟十年苦读并不一定可以金榜题名,若能到府衙去实习,反而有更大的成功机会。
柳元春亦深明八股取上这种教育的败坏之处,不但有可能使劣者幸进而英雄失志,更可能导致学术衰败,心术因求速成而转劣。因此,她决定要帮助薄心仁,她深信一个肯帮助陌生人的人,将来为官也会是个好官。
思及此,柳元春的目光落在姚玄烨身上。
在这一刻,她眼里所见的,是一个热诚而出色的男人,一贯的官腔虚应与狡猾世故不复见。
而察觉到她的凝眸注视,姚玄烨的眼底涌现了深切的情意,坦率而浓烈。
柳元春的呼吸为之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是她看错了吗?她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相信两人初识不久,他就对她有这么深切的感情,她不信!
她不信这只狡猾的狐狸会有失控而浪漫的特质存在,她不信!
那一日,柳元春碍于身份,并未与薄心仁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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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夜里,柳元春主动来到姚玄烨批阅公文的书房里。
“现在来,会不会打扰你?”推开门后,她开口问。
姚玄烨原本严峻的面孔,因她而柔和下来。
“坐。”他起身倒了杯茶递向她。
柳元春呷了口茶,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姚玄烨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说道:“夫人不请自来,必有所求,对吗?”黑眸炯炯,闪烁着洞悉的精芒。
果然是只老狐狸!
“不知道你决定人府实习吏事的贡生人选了没?”
她直接地问。
“正在审核之中。”他据实以答。朝中因他而拔擢为官者,不在少数。
“可否让我知道他们是谁?”
姚玄烨毫不迟疑地道:“有三个人,分别是李守、王进和薄心仁。”
“你意属何人?”
“你有何建议?”
“你愿意接纳女人的意见?”她十分讶异。
一般而言,古代女子地位较低,说话的分量轻微。
姚玄烨眸光闪了下,“我选择接纳聪明的意见。”
“我希望你可以考虑薄心仁这个人。”柳元春盯住这个像狐狸般聪明的男人,终于说出了口。
“哦?有什么理由让我选择他?”姚玄烨注视她的眼神转变成一种近乎冷酷的深思。
“因为我不希望欠他恩情。”柳元春对于他眸底那转瞬间的变化而微微起了戒慎。
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是聪明世故的朝廷重臣,还是狡猾冷酷的贪官?
柳元春猜不透这个深沉的男人。
“你欠他什么样的恩情?”醇柔的嗓音中几乎让人听不出隐于其后的某种敌意。
“有一回我和绿袖到妙真寺上香,遇上两个想轻薄我的家伙,幸亏薄公子路过,救了我和绿袖。”其实她倒不认为那是救她一命,不过既然身在古代,有关女人名节的事,应该是十分重大的事;而且那薄心仁是个好人,所以她才升起帮他一把的念头。
“看样子,薄心仁倒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了,对吧!”姚玄烨说着,低头凑近她无瑕的美颜,却未碰触到她。
而他突如其来的接近,让柳元春的心蓦地震了下。
“呃,大……大概是吧!”她讷讷地道。
黑眸闪过一抹掠夺的光彩,毫无预警地,姚玄烨伸手勾起她尖尖的下巴,封住了她粉嫩的唇瓣。
柳元春心头有着奇怪的感觉涌上,却没有反抗。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对上了她水一般的晶莹瞳眸。
“我答应你。”低醇的嗓音揉人一丝粗哑。
“什么?”柳元春一时还回不了神,不自觉地盯住他好看的唇。
姚玄烨低笑起来,再度轻啄了下她的唇。“我答应你,让薄心仁人尚书府实习吏事。”
“真的?”柳元春的心神渐渐回复,察觉到他又朝她露出那种狐狸般的笑。
该死!她居然又被他给拐了一个——不,是一个半的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君子?他是吗?
迎视他灼灼目光,柳元春觉得他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下意识地,她舔了舔唇,感觉口干舌燥。
“再喝杯茶?”他似笑非笑地问。
“不了,我、我要走了。”柳元春急急起身要走。
“不多谢我一次吗?”姚玄烨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你——”话未完,她的唇再一次被他结结实实地封住。
柳元春又被拐走了一个吻!
她觉得生气,气自己居然愈来愈由着他放肆。
这下子麻烦了,她不能喜欢这个古代人啊! 嗄?喜欢?什么时候她对这只老狐狸扯上这两个字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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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薄心仁到尚书府实习吏事之后,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温文上进的态度深具好感,就连一向待人挑剔的总管姚福也对薄心仁赞誉有加,时时在姚玄烨面前夸赞他。
只是,姚玄烨心里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惟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薄心仁的前程,全掌握在他手里。
由于倭寇烧杀掳掠,海上劫商不断,因此太祖特地组建神机营,专御火器用以对抗倭寇。
而姚玄烨正是掌管神机营的朝廷命臣,专司采买火炮。
这一日清早,姚玄烨带着薄心仁欲往神机营去,柳元春拉着绿袖,女扮男装地出现。
“我也要去。”
“不行,神机营与书院不同,全是长刀与火炮,女孩子家不可以去。”姚玄烨首度拒绝她的请求。
“我会小心,不会给你添麻烦。”柳元春仰着期待的小脸。
姚玄烨微拧起眉,薄怒地开口:“我怕的不是麻烦。”她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意。
“那你怕什么?”柳元春不解地盯住他。
“大人是怕夫人受伤。”薄心仁在一旁讨好地说着。
“不会啦!我一定加倍小心,好不好嘛?”柳元春忽地拉起姚玄烨的手,祈求他的首肯。
薄心仁看在眼底,忽地说了句: “大人若不放心,学生亦会帮忙照看夫人。”
闻言,姚玄烨无语,惟那一双黑沉的眼眸在刹那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凌厉。
就在柳元春以为希望要落空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一句——
“只许一次,下不为例。”语罢,姚玄烨率先上了轿。
柳元春感激地朝薄心仁笑了笑,转身人轿。
薄心仁再度为这一抹笑而失神了。
而轿子才出了金陵城不久,柳元春的脸色又白了起来。
天哪!她又晕轿了。恶……好、好想吐……
“来,张口。”姚玄烨忽然凑近了她的脸。
柳元春微有迟疑。
“张开嘴。”姚玄烨再次催促。
对着他关切的眼眸,柳元春乖乖地张了嘴。
姚玄烨很快地送了颗药丸到她嘴里。“吃了这个会让你舒服些。”语罢,他顺势将她拥住。
果然,清凉的药丸人口后不久,柳元春的头不再晕了,恶心感也一并消失。
“谢谢你。”她把头枕上他的肩,舒服地打起了盹。
姚玄烨的眸光顿时柔和起来。
由第一回见到她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影响力,如今他更确信这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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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一行人抵达了神机营。
柳元春兴奋地跟在姚玄烨身边东瞧酉看。
读了这么久的历史,好不容易可以亲眼见到抗倭的戚家军所使用的“狼筅”。
柳元春驻足良久,瞧着狼筅,心中颇有感慨。
历史上的战役,一次比一次可怕,武器一年比一年更具毁灭性,杀人的武器往往比任何医学或科学新知还发展得更快。
紧接着,她还看见了梨花枪。
那是一种在长矛之首缚以喷花火药,击敌时点燃药引,先乱敌而后刺,是中国传统兵器与火药的结合。
柳元春一路走来,瞧见了各式由安南传人的神机枪、神机炮。
之后她独自来到长刀之前——
亮晃晃的刀光映着她的眼,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取过其中一柄钢刀,并且以指腹轻轻地滑过刀锋。
薄心仁一见,立即上前道:“不可以——”
然而,随着这句警告同时而来的,是鲜红的血!
柳元春并不觉得痛。
下一刻,薄心仁已拉过她的指头轻轻将血拭去,并撕下自己衣角作长条,将她的手指小心裹住。
“谢谢你。”柳元春并不避讳,反倒朝他露出浅笑。
“夫人毋需生分。”薄心仁欢喜地道。
这一幕让回头前来寻找柳元春的姚玄烨瞧见。
“不是叫你别乱动刀枪吗?”嗓音里倒听不出怒意,惟有那一双黑沉的眼闪动着阴晴不定的危险光芒。
“我……”
“大人请息怒!”薄心仁立即接口道,“都是学生不好,没能及时警告夫人。” 他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