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甚麽不能像自己呢?」
「她──」嘉芙眼中发光.「那种神情,那种姿态,那种气度,那种自信,那种威严,站在法庭上一定战无不胜,功无不克,所向无敌.我只希望像她.」
「有那样厉害的女人?」治邦伸伸舌头.
「不是厉害,是种气氛,是感觉,是──但是她和霭可亲,」她叹口气.「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那种女人,好独特.」
「可引我一见?」他好奇.
「我自己都不敢去.」她笑起来.「我眼中的她也未必是你心目中的她.」
「必然一样,我们这样合得来.」
她暗暗摇头.她眼中的皓白就非她能认同,他们眼光根本全不一致.
「今日傍晚要当辅警的班.」他说.
「下午将随莫律师上庭.」她说.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生活都太刻板,太正常了?」他忽然说.
「人人如此,有甚麽不好?」
「不知道,」他摸摸头,露出一抹傻笑.「如果人人倒行逆施一次,不知世界会变成怎样?」
「还能怎样?毁灭咯!」
「不会如此严重吧!」他说.
「会.肯定的一件事是世界上好人比人多得多,如果倒行逆施,即使只是一天,世界必然毁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很可怕,幸好只是我的幻想.」
「中午与我午餐,皓白知道吗?」
「没有特别提过.」
「要小心些,有些女孩子不喜男友与任何其他异性接近.」
「皓白不会,我有信心,」他拍心口.「皓白心如皎月,绝不沾尘.」
「我不想替你惹麻烦.」
「我知你替我着想,可是从不见你提杰仔.」
「他约我晚上见面,可惜我要赶功课.」
「可恶的功课.」
功课并不可恶,嘉芙清楚知道.如果约她的是个吸引她的──她看治邦一眼,他若约她,她不会考虑功课.她──喜欢和治邦相处的感觉.
她不会把这事告诉他,她自己知道便是,又不会影响任何人.
「其实杰仔中午可以约你.」他忽然说:「反正我们几乎天天碰面.」
「他不是中午人.」
「甚麽意思,十午人?」
「有的人只会想到在晚上约会,」她笑.「晚上比较重要,比较正式,约比较重要的人.」
「我没有这意思,我们──」
「我们是邻居,」她又笑.「我是你的听众,专门分享你对皓白的喜怒哀乐.」
「有一天我也乐於做你的听众,当然希望你说的是杰仔.」
# # #
从不在中午出现的伟杰居然约嘉芙午餐.
「治邦叫你这麽做的?」她问.
「阿邦?关他甚麽事?」伟杰愕然.「晚上总见不到你,只好中午来.」
几乎错怪好人.
「有非见我不可的理由?」
「有间大公司清盘,我有份做,将会很忙很忙很忙,过一段不见天日的时间,」他凝望着她.「会想念你.」
她白他一眼,忍不住为他的话笑.
「大公司清盘,宣布破产,有犯罪的因素吗?」她问.
「律师本色.」他捉住她手.「会不会挂着我?」
「总爱说这麽肉麻的话.」她摔开他.
「你教我说又不肉麻又能表达感情的话.」他盯着她.「给我多一点信心.」
「压力之下不可能有信心.」
「压力?你说我给你压力?」他压低声音却作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凭点良心.」
「是不是在你忙得不见天日时,我要买定外卖去探班?」她还是笑.
「差不多啦!」他放开她.「嘉芙,我们可不可以认真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伟杰果然忙碌,除了电话联络,他真的没机会出现在嘉芙身边.嘉芙并不很挂念他.也许太容易了,便不觉得珍贵,他总在那儿嘛,又不会跑掉,但她有时也会想起他,给他个电话闲聊几句.
他们保持着充满望的友谊,至少他俩都这麽认为.
嘉芙也忙着学校的毕业考试.除了考试,还有其他许多事情,譬如谢师宴啦、毕业舞会啦,还有许多零星的小事.她向家镇请准减少回律师楼的时间,反正三个月後她将全职在家镇那儿工作,她想先把做学生最後一段时光处理得更美些.
她从教室出来,预备到停车场取车,约好了到影楼拍毕业照,她打算在照相之前先去发型屋理发,一生一次的纪念,马虎不得.
停车场内,她竟看到治邦,他站在她的二手日本车边,好像等了好久的样子.
「幸好认得你的车,」一见她,他立刻兴高采烈.「没有白走一趟.」
「不用上班?」她意外.「不用陪皓白?」
「放自己半天假.」他说得轻松.「皓白去北京练习,跟教练一起.」
「你这小会计不怕老板『炒鱿鱼』?」其实她想说皓白走了才想到我?但这样说太小家子气,她只想想便算.
「小会计也要透口气,不能做死人,是不是?」他的话跟脸上的阳光神采完全不配合.「小会计也是人.」
「报纸上说失业率增加,没有打工仔不担心.」她说.
「放心,杰仔是老板.」他笑.「能不能陪我半天?我问过杰仔了.」
看见他眼中的动人笑意,毕业照改天再拍吧!也没甚麽了不起.
「想做甚麽?」她心头已开始轻松.
「做甚麽都好!」他坐上她的车.「特意不开车来,就是等你作主.」
「这麽为难我,谁能猜到你心意.」
「我说过随便,」他全不介意.「就算游车河,兜风都好.」
「好,就游车兜风.」她的兴致也来了.「我们开到新界,反正我一点儿也不认得路,开到哪儿算哪儿.」
「好主意.」他半躺在椅背上.「出发.」
「出发?我还肚子饿呢!」
「到新界再说,香港遍地都是美食,说不定新界有更美味的食肆.」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从市区向沙田进发,完全不理地,方只沿着公路向前驶.新界的发展非两个住在香港那边又少来新界的人所能想象,一个又一个卫星城市令他们惊叹.
黄昏时穿过海底隧道回到香港时,两人不得不自嘲是「香港大乡里」.
「你的车停在哪里?」她问.
「还不想回家.」他望着她.
她也有意犹未尽之感,两人相处融洽自然又舒服.
「这麽赖皮.」
「不许跟我说功课,再陪我一阵.」他说:「至少一起晚饭,我不想一个人.」
「你可以回父母家.」
「不,你陪我,杰仔同意的.」他说:「你一直是乖妹妹,皓白不在我真的很惨.」
「我不想又在外面吃饭.」
「不如带我回你家?」他眼睛亮起来.「介绍我给嘉麒,给你父母认识,哈!好主意.」
「自说自话.」她笑,心里没有任何阻力,自然就答应了.他也没想过带甚麽礼物,就这麽跟着她上去.
志男和嘉麒与治邦一见如故,没当他是客人,也没对他特别优待──嘉芙一早表明他并非男友.大家谈得十分投契,好像已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似的.
这就是缘.
一连三天,治邦下班之後都往张家跑,根本不需要嘉芙带路.他找志男,因为爱她做的小菜.他找嘉麒,因为两人对一个新出的电脑软件有相同的研究兴趣.张家那九百多尺的屋子是除了他上班、当辅警和回家睡觉之外,逗留得最多地方.
这情形连皓白回来也没改变,因为他竟把皓白也带来了.
嘉芙完全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家到底甚麽地方吸引了这阳光般好看正派的男人.皓白也常来,却不是每次都跟治邦来.她原有小姐脾气,嘴上不说,但看得出她嫌张家太小,令她不能习惯.除了这点,她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尤其与嘉芙.无论如何,嘉芙是她与治邦的介绍人.
「杰仔还没忙完?还不能陪你?」每次见嘉芙单独一人,她总是关心地问.「你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做电灯泡.」嘉芙故意说.
「甚麽电灯泡呢?」治邦也说:「让我们替杰仔看着你,免得你跑掉.」
「说不定是杰仔跑掉呢?」嘉芙说.
「不可能,除非世界末日.」治邦肯定得无与伦心.「我了解他.」
「不必你来替他保证,」嘉芙笑.「我还没保证自己不变呢.」
「杰仔告诉我你们互相已有允诺.」
「允诺?」嘉芙不以为然.「只是向前迈一步而已.」
「迈一步已海阔天宽矣!」
时间安静地准确前行,所有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嘉芙的毕业试、谢师宴已过,按着就是大家期待的毕业舞会了.
伟杰一早就说明:「你的舞伴一定是我.」嘉芙也答应了,他们也为这一生一次的盛会而预备晚装.
但是舞会前一天,伟杰为了清查一笔十分重要的账目而飞了去新加坡,离开前答应舞会前必定赶回来,可是时间到了,嘉芙并没见他的影子.
嘉芙焦急地等着.一次又一次地电话打到他家、他公司、连他手提电话也没有人接,他还没回来?
「他赶不及回来.」来的人是穿上礼服的治邦.「他抽空通知我,他的工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三天後也必回得来.所以,我捱义气.」
他笑得自然又孩子气.
这叫甚麽?人算不如天算?
治邦与嘉芙的出现,在舞会中引起所有艳羡目光,多麽出色的一对啊!可惜他俩都得不时为误会者解释,他们并非一对,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兄妹情.
这晚是尴尬却似十分快乐的一夜.
「万分感谢你的帮忙,」他送她回时她一再致谢.「还有,别忘了多谢皓白.」
「举手之劳.」他全不介意.「我陪你至少比嘉麒更合适些?」
谁说不是?
伟杰终於回来了,那是在两星期之後.
他打电话来找嘉芙时,治邦、皓白都在.
「再一次对毕业舞会的事说对不起,」他说:「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快来,让他快来,」治邦在一边嚷.
他一定在电话里听见了,他没出声,他的表现与往日有些不同.
「你很累,是不是?」嘉芙从不强人所难,何况她已决定与他共同迈出这人生重要的一步.
「你休息吧!」
「我──嘉芙,我想──」
「你想说甚麽?」她愉快地笑.「再肉麻的话你都说得出,怕甚麽?」
「明天──明天你可有空?」他说.
「当然有.已经过了三个月,已经完成了毕业试,已经过了谢师宴、毕业舞会,」她大方地说:「我已准备好迈开那一步.」
「嘉芙──」他口里像含着一个柠檬.
「明天几点钟?甚麽地方?我准时到.」
「下班後我来你,七点.」他说:「替我问候大家,我先休息了.」
「他一定吃多了榴槤,热气.」治邦开玩笑.
下班後,嘉芙换好衣服,刻意地淡淡地化一点妆,对她来说,这是个大日子──正式接受一个男孩子、和他拍拖的大日子.
七点钟,她准时站在楼下.
一如住常,他准时地等在那儿.
两星期不见,他依然是他,英伟,健康,笑容依旧,却显得有点尴尬.
既然准备了接受他的心,她比平日温柔和安静.
「工作上有困难吗?」她望着他.
要接受他为男朋友,她就放开心怀,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我的脸色这样告诉你?」
「或者是我看错了?」她不觉得自己敏感.
「先吃晚饭.想去哪儿?」
「选一处你会觉得舒服与自在的地方.」她益发看出他有不妥.
他不出声,驶车到跑马地一间西餐厅,把车交给泊车人.
西餐厅装修高雅,中国客人不多,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他选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
他今夜做的每件事看来都刻意.他也同样地重视今夜,是这样吧.
「来过吗?」
「没有.」她坦然地答.
「我以前常来,尤其小时候,它很出名,」他把话题扯到很远.「最近换了老板,改变了很多.」
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是伟杰经过忙碌的三个月,经过远远的两地目隔後要告诉嘉芙的话?
他应该急不及待地提及那「一步」,应该热情地表示他的感觉,该像以前一样,急起来就一把抓紧她的手──但他只坐在那儿,带着些尴尬地望着她.
好吧,吃完晚饭再说.
他从来对食物都是热情的,但今夜他食不知味地慢慢切着、嚼着、吞咽着.渐渐地,她看出一丝端倪,他有难言之隐.
她令自己先放松,不要给他压力.
「需不需要一点酒?」她提醒他.
「酒?!啊,很好.」
酒,使人放松,他看来好了一些.
她用眼神鼓励他,无论他心里有甚麽话,总要说出来她才能了解.
「有些事其实是不可预料的.」终於他说,然後松口气.
「明天的事我们就不能预知.」
「这三个月──我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接触到全然不同的另一面貌的事物,感觉和观念竟然全变了.」
她点头,这是很正常的情形.
「有些事发生了──也不能预料,」他诚恳地望着她.「我的工作极繁忙辛苦,每天接触的就是那几个人,有时需要一点支持和温暖,尤其在新加坡那段日子.」
嘉芙心中隐约感到发生了些事情,她不能确定,却感到微微不安.
「我想到的是你,真的心里想到的是你,」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温暖依旧,却不再紧握.「我把手伸出去,心里想接着的是你,当然该是你,我们约好的──可是旁边的不是你.真的──我不知怎麽解释,但真的发生了,嘉芙,你能接爱我的歉意吗?」
她立刻明白了.
他在繁忙、枯燥、辛劳单调的工作中需要温暖、安慰和支持,在他有需要时他伸出手去,以为她会接着,可惜旁边的人不是她,他的手被别人接了去,就是这样.
她有一点难过,毕竟已完全预备了接受他,毕竟相处了那麽多日子,毕竟他付出过诚意和感情,毕竟他是个条件好的男人,她也有一点遗憾,他们曾经相约携手,他曾伸出手,可惜时间、地点不对,於是大家就错过了.
「嘉芙──」伟杰深深地望着她.他也有着相同的难过和遗憾.
她把被压着的手抽出来,轻轻拍拍他手背.
「不怪你,」她开朗得令人心头一松.「不要像做错事的学生,没有人会罚你.」
他惊喜得不能置信,渐渐地,渐渐地,眼中的尴尬淡了、散了,终於有了笑容.
「我的确预备受你,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个开始,」她微笑.「幸好你没先逼我起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
「我们仍是好朋友.」她先按住心中所有情绪──当然有情绪的,无论如何.「她是谁,总得让我先看看吧.」
「过一阵子,让我先适应面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