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后悔过吗?」恩慈问。
「为什?要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不拖累任何人,对与错都是我自己负责,有什?不好?」
「对你的丈夫和女儿,你——不内疚?」天恩问、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觉得我欠他们。无论我多?苦,多?贱,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们,为什?要内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
「姓汤。女人汤团的汤。」阿艳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汤团,是个书呆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彻底的失望,这样的母亲,她有什?办法帮她?
恩慈从皮包里拿出—千元交给她,转身欲走。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女儿吗?」天恩问。
「我——没想过,」阿艳的声音里,有些勉强:「为什?想她,她还会认我吗?」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艳不再夸张:「今年她也该有二十二岁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愿不愿意随她回去?」
「天下间哪有那?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夸张起来:「我恐怕也过不惯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贱格。」’
「天恩,我们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过女儿吗?」
「没有。」阿艳说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赚点钱只能多做几单生意。我没有时间。」
天恩皱眉,叹口气。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们到底为什?要问我这件事?」阿艳叫。
「你女儿嫁了个大有钱佬,出钱托我们来查的。」恩慈没好气。
「啊!她倒有这?好的命。」
「还有一件事。」恩慈又转身:「你女儿叫什?名字?」
「汤恩慈。」阿艳随口说:「她不见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钱佬看上她的?」
「这是各人的命运。」天恩说:「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女儿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艳想也不想;「我这种沦落人只会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会见她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什?真真假假,」阿艳冷笑:「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不认命吗?我这种人天生贱格,宁愿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拋夫弃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该。」
「你真——没有后悔过?」思慈问。
「后悔会是有用吗?又不能够当饭吃。」阿艳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你倒挺有骨气。」恩慈说。
「骨气?哈哈!贱格倒是真的。」阿艳摇头。
恩慈不想再说下去,思绪太乱,不知道该怎?做,她该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们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几步,冯艳华又叫住他们。
「小姐——请问你姓什??」她突然地问。
恩慈给阿艳这?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回答。
「她姓汤,叫汤恩慈。」天恩无奈地替她答。
「你——」阿艳张大了嘴,僵硬着脸,硬生生的倒退几步,瞪着眼睛直喘息:「你——你——」
然后,一转身奔上楼梯,一边跑一边无意识的尖叫,然后——寂然无声。
「你——不应该去告诉她。」恩慈流下眼泪。
「她有权知道。」天恩很严肃。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迟早要知道。」天恩说:「让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们明天再来。」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脏又窄的小路;那古旧的黑黝黝楼梯、及那浓装的老女人心中就发抖,连眼睛都不能门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亲。
比起母亲,她和父亲这十九二十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天堂,母亲竟那样的悲惨。
悲惨是她心中想的,母亲心中会有这两个字吗?看她站在那儿的神情,听她讲话的语气——她不会这?想,她仿佛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亲,呆痴的父亲很平静的沉睡着;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拋弃了世间一切的俗事,好的坏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欲也离开了他,他的灵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着泪,为什?,要她面对这一切?为什?要母亲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这不是太残酷了?
她生命中拥有的本已不多;现在更从此夺去了她的平静,实在太残酷了。
母亲那样尖叫着跑上楼,然后寂然无声是什?意思?当时自己太激动了,她应该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样离开了,是不是做得不对?
母亲——会不会发生什?事?
越想越不安,她几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来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对那骯脏的环境虽然害怕,但——总是要去的。她想过找天恩陪,然而才七点多钟,太早了不好意思。何况天恩还得上班,他是那?忙。
清晨,那狭小的路子骯脏如故;但静多了,但不是宁静,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张望一阵,竟心怯的不敢迈进去,伤佛怕一进去就万劫不复。
正在犹疑,看见那楼梯口出现的一个人影,一个小人影,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背着书包上学。
啊——这儿也有上学的孩子——这儿也并不那?「特别」得令恩慈不敢迈步,这儿也像所有地方一样,有人家住着、有人上学、有人上班、有人买菜,这儿并不是魔域——虽然此地住着一个沦落的可怜女人。
恩慈迈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谁?」童音柔软清脆。
「你——可知有一个叫阿艳的女人?」恩慈问。
不知道为什?,看贝,这孩子,她心中宁静些了。
地方骯脏杂乱不是问题,明亮美丽豪华的地方,也会发生着相同的事。她这?告诉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问。
「就是——化很浓妆,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说。她不信有人会叫母亲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楼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关着房门没出来过,晚饭也没吃。」
「她——怎样?」恩慈紧张。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着她,意外于她的紧张。
「她怎样了?」小女孩反问:「她当然还在房里啦!」
「你说她自己关在房里,你说她没吃晚饭——」
「她没客人时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小女孩漠然说:「赚不到钱就没钱吃饭,常常这样啦!」
「你——」恩慈觉得头昏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这是怎样的地狱生活?
「你怎?了,不舒服?」小女孩问。
「不,我没事。」恩慈振作一点:「谢谢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开去。
恩慈心中激动。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种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说人话。她看见了环境中一切的事默然发生;长大了,她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楼梯。
真话!那黑黝黝的楼梯仿佛一个怪兽,会吞噬了她,她看见了仍心中发毛。
四用还是一片死寂,好象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没有一个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总得面对现实才是。
慢慢的迈步进去,慢慢的上楼——啊!她忘了问母亲到底住在几楼?她总不能从一楼找上去!
一楼的门是虚掩的,正在楼梯之后。或者——小女孩从这儿出来的?
想敲门又犹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资深的社工,她可以当自己来做探访啊!
门里没有动静,她下意识的仰手去推,门缝开大了,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打瞌睡。
门声惊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谁?怎?进来的?」淡淡的问。居然不惊不诧,一副漠不关心状。
「门没关上。我想请问一个叫冯艳华的女人——」
「没有叫冯艳华的女人。」女人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亲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说——阿艳。」恩慈吸一口气。
「哦——阿艳。」女人打量着恩慈:「阿艳最近倒是交了好运,居然有人送钱来给她用。」
「请问她在吗?」
「她住在那房间。」女人显然也是做着出卖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转向母亲的房间。
母亲——她必定要承认这两个字;这个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许屈辱,然这是命运。
敲门,再敲门,始终没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问。
那女人用一种漠然和看热闹的眼光一直望着她;恩慈明白了,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妈妈!
因为她们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来没出来过。」女人燃起香烟:「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儿说她很早回来。」
「你知道我女儿?」女人全身的毛都竖起来,很戒备。
「刚才碰到她,她去上学。」恩慈连忙说。
「是啊,她去上学;我居然让她去上学,哈,哈。」女人笑了几声,转身进另一间房。
恩慈再敲门,没有反应,伸手一扭,门就开了。
很意外,里面没有人。
而且,非常干凈,有条理,绝对和外面的脏、乱不同。一目了然的不同。
床是整齐的,母亲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识的尖叫起来:「她不在。」
刚进房的女人跑了出来,还是一脸孔漠然。
「什?事?叫什??她不在有什?好大惊小怪的?你不许人出去的吗?」她说。
「但是——你们说她在。」
「我们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点不耐烦:「你是什?人?找她有什?事?」
「我是——社会服务中心的。」恩慈只好这?说:「我找她谈一点公事。」
「这?早。」女人冷笑:「我们这种人不需要你们来说教;有人养我自然就不做这种生意,简单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时候离开?」
「说不定有客人带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请问——昨晚她有没什?特别?」恩慈再问。
「特别?没出房门,没吃晚饭,说特别也行,不特别也行,总是这样。」女人说。
「黄昏时分——你有没有听见过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来:「小姐,你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去她房间吧,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字条。」女人半开玩笑:「阿艳是中学毕业生呢!」
「昨天我来找过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还有什?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还会有知觉吗?哈!2」
「请别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声,半晌才说:「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会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们。」
「但是——阿艳的女儿找她!」
「女儿?」女人呆住了:「阿艳没说过,她有女儿?她不是孤单一人吗?怎?会有女儿?」
「的确,她女儿找她。」恩慈说。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离开了,」女人说:「今天的情形——女儿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请来看看她房中可有什?特别?」
女人在门边张望一阵。
「没有。」她摇摇头:「她最爱干凈,房间总收拾得一尘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来过,她就洗刷半天——没什?特别,每天她房中都这?整齐。」
「她可带走什??」恩慈再问。
「没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张床,一张椅子,几件衣服挂在那儿,小几上的电饭锅,这?简单,带走什?一目了然。
「我——想留在这儿等她。」
「你等就是,这是她的房间。」女人走开了。
恩慈就站在门边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恶心,多少陌生男人坐过的地方,她的心在发抖。
整个上午过去了,她也站僵了。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午饭也没吃,直到下午二点多;女人起床,才看见她仍站在那儿。
「小姐,你还没走?」女人露出一丝惊讶。
「她——一直没回来。」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说:「你回去吧!留下电话,等她回来叫小莲通知你。」
「小莲——」
「是我女儿,上学那个。」女人笑:「站在这儿等是没有用的。我的这间破房子,连阳光都不照进来。」
「请切记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电话,离开。
马路上的阳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这?跑出来,连假都没请呢!
连忙叫车回中心,她必须对天恩解释这件事——中心里人头涌涌,永远这?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办公室的。
意外的,办公室里有隽之,他怎?也来了?
「恩慈,你到哪里去了?」天恩神色特别。
「我——」她不知该怎?讲。
「找了你整天,你连电话也不来一个!」天恩说:「我不得不通知隽之帮忙。」
「你们担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当然不是你,你还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你——冷静下,我们正预备去——」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讲什??」恩慈问。
天恩看隽之一眼,歉然的说:「无论如何——我总得告诉你;你冷静一下——我们得到个消息,有一个自杀的女人,身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什??」她似没听懂。
「恩慈,」隽之哀伤的:「我们怀疑那自杀的女人是你母亲。」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们俩,仿佛意识都没有了。
「你听见我们说话,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点点头,突然间,站起来:「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恩慈——」隽之吓一跳,那不该是她应有的反应。
「别替我担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着声音说。
天恩对隽之点点头,跟着走出去。
事情——真是这?残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艳?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第八章
那個自己撞上汽車而死的女人,一眼望過去就知道是阿艷;那個叫馮艷華的女人,恩慈的媽媽。因為,她還穿著昨天那一件衣服。
汽車并沒有撞得她血肉模糊,她的臉看來完整——臨死的那一剎那,她似乎并不害怕,只有平靜。
是的,她看來平靜。
不但死去的阿艷看來平靜,認尸的恩慈也平靜,平靜得出乎人意料之外。
認尸之后,她居然堅持回中心工作三小時。
雋之知道天恩會陪伴她,于是辭別了他們,獨自回家,他完全沒有心情再回公司。
事情怎?演變成這樣子呢?
突然出現了恩慈的母親,才不過一天她又去世,簡直比電影更戲劇化。
這里從哪兒開始呢?那個電話——是——那個陌生男人的電話。
誰會是、可能是那陌生男人?為什?要在這時候打電話來?那男人必定是今天才知道恩慈母女的事,肯定的。現在才打來——當然不是為那五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