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她说。说完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脸色又在变化,但很快复原。
“我想——对她我没有感觉。”
“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她有。”姮柔说。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皱起眉头。“而且——她伤了我们不少人。”
“你们也伤过她。”姮柔说。
“是。”他点点头。“是我亲自伤她。”
“啊——”姮柔大吃一惊,他亲自伤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见的那家舞厅哩,”他说:“那时——我们敌对,她伤许志坚。”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她有个感觉,事情——是他们自己弄坏了的。也许不是他们自己,是立场问题,派系问题,总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觉得到,白翎对他很特别。
“很遗憾。”
“遗憾!为什幺?”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说了。还没开花,他们已把这幼苗连根拨起,不可能有结果的。
说出来也枉然。
难怪白翎不快乐,难怪当初白翎对姮柔极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现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还没发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怜!
“也——没什幺。”她不答他的话。
她想到了自己。她现在是什幺立场?是敌是友?他心目中是怎幺想?
会不会——她是第二个白翎?
想到这儿大吃一惊,脸色也大变。第二个白翎?
“你——怎幺了?”他始终凝望着她。
“没——没有。”她又觉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刚才忘记的病情又涌了上来。“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强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谢谢。”她躺在床边,略觉舒服些。“太麻烦你了,我——休息一两天就会好。”
他站在床边没有离开——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别忽,公司的事不要紧,你身体好了再上班。”他凝望着她,看得出很深的关怀。
“我会——你请回去吧!”她说。
她这幺躺在床上,他站在旁边很难为情,他只是老板,不是她的什幺人。
“想不想——下围棋?”他突然问。
她呆住了。下围棋?他不想走?
“下围棋?”她喃喃的说。
“病人总躺在床上,会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丝难为情的样子。“做点别的事,精神会好些。”
他不想离开,他想陪她,是吗?
他为什幺不直说?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这——”
“我陪你下棋,直到医生来。”他又说。
她透—口气。她——何尝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刚才的话,白翎的事都影响了她。
“好。”她勉强答应。
他在她的指点下搬出围棋,就在床边摆好棋盘。
她刚放下第一粒时,突然抬起头。
“我们——说过超过十句话吧?”她说。
他呆怔了半天,点点头。
“当然——你怎幺说这些?”他反问。
这个大男人,在感情上还是幼儿园学生吧?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她摇头。
“你是指刚才我说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着,算是默认。
“她和你怎幺一样呢?”他考虑了半晌。“你——你们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们有什幺不同,”她鼓起勇气说:“我的感觉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变化,仿佛——海涛起伏。
“我不曾——当她是女人。”他认真的说:“我和她之间只是工作,工作是没有性别的。”
“我和你之间也是工作。”她说。故意的。
“我们还有围棋,”他摇摇头。“还能聊天,还有——儿童乐园。”
姮柔不再言语。要他这样的男人说这幺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贪心。
于是她专心下棋。
医生进来时,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医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该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边,视线却还在她脸上。
突然之间,她觉得有幸福的感觉,亦天——很关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实在好可怜,好可怜。
病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姮柔约见白翎。
以前她永远不会约见白翎,她认为对方没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机器一样。但——了解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听了亦天的话,她——好同情白翎。
两个女人约在一间僻静的咖啡店见面。
白翎还是老样子,冷冷的,吊儿郎当的。
“很意外,你会约我。”她说。
“我说过有空时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几天,你女人味更浓。”白翎居然开玩笑。
“怎幺说这些——”姮柔脸红。“这几天发生了事情吗?”
“你以为会发生什幺事?”白翎反问。
“陈先生等得不耐烦,约见斯亦天。”姮柔说。
“蠢!”白翎吐出一个字。
“是,斯亦天不赴约。”姮柔摇摇头。“这件事总得解决,不能老拖下去。”
“看来——你也知道是件什幺事了?”白翎说。
“是。”
“病了几天收获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两度探访,这很难得。”
姮柔脸红,突然间觉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幺。
“他是——很好的老板。”
“只是老板?”白翎笑得古怪。
“你们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说。
白绷脸色微变,停了一下才说:
“你想知道什幺?”
“不,我无恶意,请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释。“因为你们讲起对方时都很特别。”
白翎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不觉得有什幺特别。”她显得冷漠。
“也许你们自己不觉,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别。”姮柔不知为什幺要坚持。
“是不是你对这些事特别敏感?”
“不——”姮柔又脸红。
“我告诉你,自从加入这行工作,我拋弃了自己的性别,”白翎说:“我心目中没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幺不可能?”白翎盯着她。
“很多事发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释。“譬如自觉,喜恶,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了解我们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们没有感觉,没有喜恶,没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说。
“不——你厌恶曾雄,这表示你有喜恶!”
白翎眼光一闪,很难明白,仿佛尴尬。
“错了,我只是帮你,”她不承认。“十三岁开始,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法子,”白翎扬高了头,有丝——惆怅是这两个字吧?“我亲手杀死它的。”
“为什幺?”姮柔追问。
她知道自已有点过分,但——她急于知道,她始终觉得白翎和亦天有关。
“为—个男人。”白翎简单的答。
一个男人!果然是一个男人!
“你才十三岁,怎幺可能——”
“我十三岁时可能比你现在还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岁,我觉得已到人生尽头。”
姮柔吸一口气,白翎今年果然三十岁,外表实在半点也看不出。
亦天没说假话,她三十岁。
“那男人——怎样?”她忍不住问。
白翎展开笑容,又古怪又邪气,还有半丝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来。“我没有见过这幺冷酷的男人。”
“他伤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钥耸耸肩。“只是当时我很恨,恨天下男人,从此心死,拋弃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应——是否太强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这幺说。
“强烈?”白翎笑。“我是这样的人,天生的。”
“那幺——”姮柔犹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变吗?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与我再无关系。”白翎打断她。“我说过,我杀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杀死自己的心吗?”姮柔怀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着她。“换成你——不知道,也许不行。”
“为什幺?我脾气也刚烈。”姮柔说。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脸又红了。“你开我玩笑,我只不过名字叫姮柔。”
“为什幺不照照镜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对斯亦天的时候。”
“我面对——”姮柔指着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说,铁汉也为你心动了!”
“哪里有大家?”
“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还有小美他们,相信比我们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岁那个男人是谁?”姮柔是突如其来的问。
白翎呆怔了,确确实实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为会是谁?”她不安的反问。
“斯亦天?”姮柔说。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斯亦天!你说斯亦天?”她指着姮柔。
“难道不是?”姮柔益发怀疑了。
白翎笑声突止,脸上一片沉寂,她刚才在笑,怎幺——一点笑意也没有?她——
“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声音里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还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复,声音里的坚决更是明显。“怎幺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气,她自己也犹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这件事——她摇摇头,算了,大概世界上现在再也没有肯定的是与非了吧?
她不喜欢这答案,也不喜欢这世界。
“或者——我猜错了,”她只好这幺说:“但是你们俩——在某些方面,我觉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幺,”白翎说:“十三岁以后,我眼中再无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现在十三岁之后。”
“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男人令你如此伤心,从此眼中无男人?”姮柔问。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问。
“很难解释,”她说:“我认为这是真正男人,给我顶天立地的感觉。”
顶天立地?还说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问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很羡慕你当年能遇到这幺一个男人,”姮柔由衷的。“世界上越来越少这样的男人了!”
“是,我也觉得自己当年幸运,”白翎微笑。“这样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幺?白翎还不至于这幺不分青红皂白,这幺小家子气。”白翎说。
“如今他在哪儿?”姮柔还是忍不住。
“谁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许他已儿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姮柔应该相信,那个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说如果你们再见面会如何?”姮柔说。
“不如何,”白翎洒脱的耸耸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对面走过去,只是这样。”
“我相信当然你一定很——刻骨铭心,怎可能面对面擦身而过?”
“没有文艺大悲剧,大喜剧之类的镜头,”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终是不肯说出来。”姮柔叹一口气。
“说什幺呢?又不是写小说,人家当年连正眼都没看过我呢!”白翎拍拍她。
“会不会他一直在后悔?”姮柔异想天开。
“后悔什幺?”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当年的事放进你做好的模子里才满意吗?”
“不是,我只觉得遗憾。”
“天下遗憾的事太多了,我从不为这两个字心动。”白翎又恢复了冷冷的样子。
“我看电影,看小说也会流泪。”姮柔笑。“大概我太差劲了。”
“不是差劲,你——心中有爱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说这四个字,我哪里有呢?”姮柔不依。
“不信也没法子,或者你回去问小美。”白翎说:“我很欣赏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个曾雄拖着麻烦。”姮柔说:“否则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欢她。”
“恐怕——她不会喜欢任何人!”
“什幺意思?”姮柔不懂。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白翎说:“我们出来大半个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姮柔依依不舍。
“我有什幺事呢?总是一个人。”白翎说得有丝凄凉。
“我没事,星期天总是留在家里,很闷。”姮柔摇头。“只能陪妈妈。”
“会吗?”白翎径自站起来。“走吧!”
姮柔付了钱,两个人并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阳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动,很不惯,我是夜猫子。”白翎说。
“下次约你晚上看电影。”姮柔说。
“看。你就是站在阳光下的人,”白钥望着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谁说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觉。”白翎摇摇头。“阳光令我自卑。”
她又说感觉,她是有感觉的,是不是?正想反驳她,她的神色突然变了,仿佛——遇到了敌人。
“我回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很紧张,很特别。“我们再通电话。”
说完,也不理姮柔的反应,大步走开,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姮柔不明白她为何变脸,突然离开,她想——做他们那行的人或者都是这样吧?
正待叫车离开,背后有人轻拍她肩。
转身,看见了亦天。
亦天来了——和白翎的走有关系吧?她记得他们对四周人的警觉特别灵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发现了亦天?
“你!怎幺会在这儿?”她惊喜的。
自然,他不能说偶然经过,对不对?天下不可能有这幺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诉我这儿。”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说的是否真心?他对她——不同于其它人?
“是,我约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说:“我们聊得很开心。”
他不语,伴着她慢慢往前走。
“开心?白翎会吗?”他问。
“人都会开心,为什幺她不会?”她反问。
“我以为她是个只有工作,没有喜怒哀乐的人。”他淡淡的摇头。
“怎幺会呢?又不是机器。”她说。心中—动,以前她也曾觉得白翎像机器。
“不知道,不了解这个人。”他还是摇头。
“你们认识时,她是多大?”她突然问。
“十二、三岁。”他想也不想的。“个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样。”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岁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点——怪异。”
“倒不是怪异,”他说:“很矛盾,当时我们曾合作过一个工作。”
“哦——”她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