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休息吧。」她柔声着。「还有许多其他的事等着我们做。」
一个人死了,关于她的一切就算了?司烈无法接受这个观点。
「我不想回家。」他木然说。
璞玉安静的把他带回她的家,沉默的陪伴在他四周。她为他煮咖啡,为他做午餐、晚餐,连商业约会也推了。在他最需要人陪伴时,她不想令他孤单。
她只在四周,懂得什么时候该关怀,什么时候应该走开,完全不打扰他。
他渡过了困难的一整天,十二小时。
他的视线移动时,他看到默默守在一边的璞玉,心中莫名感动,泪影又浮上来。他忍住了,他不是哭泣的男人。
「想不想冲个凉?」她用愉快的声音问。
「是。」他站起来,又变回以前的司烈,昨夜到今天那个婆妈、恐惧、不安的司烈消失。「还想吃消夜。」
「一句话。」她跳起来。
他冲凉出来,更觉清新。她已弄好了榨菜肉丝汤面。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旅行?」他问。
「纽约?」她眼珠转动,好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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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们是在纽约第八十一街的公寓里见到佳儿的,她正下班回来。
「你们?」她显然意外。
外表上她看来一如往昔,没有任何一丝变化。但女强人的内心谁了解呢?
「我们刚下飞机不久。」司烈歉然的摊开双手。「来不及事前通知。」
「是故意不通知,他要你意外。」璞玉立刻拆穿他的话。
「的确意外。」佳儿深深凝住司烈。「我没想到你会来。」
「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璞玉看司烈一眼。「董灵两天前酒醉撞车死亡。」
「啊不,」佳儿低呼。「怎么会?」
「真的。恺令通知我们的。」璞玉再说。
「那——你应该在巴黎。」佳儿转向司烈。
司烈难堪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高兴他来纽约吗?」璞玉立刻说。她总无时无刻在帮他。
「事情要分轻重缓急。」
「巴黎——不需要我。」司烈吸一口气。
「董灵的父母已赶去,他们不认得司烈。」璞玉勉强解释。「不方便。」
佳儿脸色特别,她沉默半晌。
「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她说。
「四姐还没有回纽约?」司烈问。
「她要等我最后一批东西上了船才能离开。」佳儿又看他一眼。
「我还是回我格林威治的公寓。」司烈说:「不想替你添麻烦。」
「随你。璞玉呢?」
「纽约我不熟你又要上班,我还是跟着司烈好。」璞玉老老实实答。
「预备逗留多久?」佳儿的态度不冷不热,很不同于以往。
「完全没有计划。」司烈说:「想到要来就来了,只想看看你。」
佳儿微微一笑。
「你完全不伤心吗?」问得突然。
「我——说不出。」司烈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知道?」佳儿有点不高兴。
「没有见过任何当事人,只看过报纸。」璞玉抢着说。「报上说董灵和男友皮尔酒醉在车上起争执,就这么撞车。
「报纸?」佳儿冲进他的小书房,一会儿拿着叠报纸回来,迅速的一页页翻着,然后停定在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的内文看了一次。她脸色又变。「司烈——」
是一声感情复杂的呼唤。
司烈沉默一阵又耸耸肩,没有言语。
「我完全不能明白。」佳儿的心总是向着司烈的。「报上说那皮尔和董灵同居了三年,是她的——告诉我,怎么回事?」
「佳儿。」璞玉用眼色制止她。
「我心里难受,她怎能这样对司烈?这太不公平。」她激动。「她以为她是谁?」
「我想有些事我自己弄错了,我只是一小段插曲,不是主调。是我错。」司烈说。
「那是欺骗——」佳儿叫。
「佳儿,你怎能了解司烈的感受呢?他有自己的想法。」璞玉大声说。
「是是,」佳儿立刻住口。「对不起,司烈。我太冲动。」
司烈无言的拍拍她的肩。到底是十四年相交的老朋友,他们有默契而且互相了解。
「我——很感谢。」他说。
「这样吧,」佳儿振作一下。「我请你们外出晚餐,算是接风。」
「如果你冰箱里有,我宁愿吃电视餐或即食面。」璞玉苦笑。「或者再加一杯咖啡。」
「等我。」佳儿一转身进厨房。
二十分钟后她又弄出三份很香的蛋火腿炒饭,还有一个蛋花汤。
「我们没齿难忘。」璞玉努力使气氛轻松。
饱餐一顿后,香浓的咖啡送上。
「佳儿,可否借你睡床一用,即使让我小睡一小时也好。」璞玉十分知情识趣。
客厅里只剩下佳儿与司烈。
「我来——是向你道歉,」司烈真诚坦率的望着她。「如果我曾经令你不快。」
「不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佳儿连忙摇手。「有什么事令我不快呢?」
「你不告而别——」
「你也学会小心眼儿?这还像你吗?」佳儿爽朗的笑。「我为工作回来。」
「你并末决定回来。」
「实在是纽约这个职位的条件太好,我想,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问。
「当然。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她说。
「回来见到你真好,」他真正透一口气。「在香港的几十小时简直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
「说不出来,还是那些梦。」
「这不正常,我们不能被梦所骚扰,也不可能。你这情形不正常。」
「我不知道。」他低一下头。「那两天在紧张恐惧之中,半夜又突然听见璞玉在卧室里的哭声,结果就发生了阿灵的那件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董灵并非你梦中人,主角或者另有其人呢?」佳儿突发奇想。
「你真相信我的梦与我生命有关?」
「不敢确定,也不能不信。事情的确非常神秘。没有人会连续十几年做同样的梦。」
「你怎么想?」
「只能等待,生命会结束,梦的真相也总该大白吧?」她很乐观。
「你真不再生我气?」他望着她。
「你告诉我只爱董灵时我只是失望、绝望,没有生气。我总不能强迫你爱我。现在我又开始有希望了。」她说。
「你太好也太固执。」
「告诉我,你曾为董灵伤心吗?」
「直到现在我仍十分伤心,」他按按心口。「我们真的相爱过。」
「真爱或是迷惑?」她问得古怪。
心中震动,答不出半句话。
在纽约住了四天,结果司烈和璞玉一起再回到香港。主要的原因是璞玉要工作,她的一批陶瓷要交货。她怪叫:「交货?说得我好像在做商业买卖。」佳儿和司烈只是笑。原本在商业社会,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价钱。司烈能来一趟纽约佳儿已极开心,她自己忙,没办法陪他们,只好让他们走。临走前一晚她亲自下厨请他们晚餐,饭后在露台上她有机会和司烈说几句话。
「在纽约的这几天你发梦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满有感情,虽然脚底的纽约夜景并不美丽。
「没有。」他摇头。「完全没有。」
「你不觉奇怪?」
「我没有想过。这几天即使不睡觉也像发梦,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梦什么不是。」
「你要想想这件事。」她语意深长。
他呆怔下,想什么?
「我想到是否在香港你多梦?是否接近某一些人你无梦。」她再说。
他眉心紧蹙,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一下子思潮起伏,他说不出话。
「去看看你母亲。」佳儿轻声说。
明显的,司烈身体震动一下。
「这完全没有关连。」他不安。
提起母亲,他总显得异样。
「我说不出,我觉得对你长年累月的梦有帮助。」
他沉默着。
无言相对的两人,全无罗曼蒂克气氛。
「考虑一下,我是好意。」她停一停又说:「如果你愿意,我可替你去。」
「不——」他冲口而出。「我自己会去。佳儿,谁告诉你这些?你听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她淡然。「你坚拒提起母亲,又不肯带我去见她,这不正常。」
「佳儿——」他十分难堪。「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点头。「可是梦的事要解决,别让它纠缠你一生。」
司烈凝望她一阵,转身回客厅。过一阵她也跟着进来。
坐在地毯上选唱片又戴着耳筒的璞玉顽皮的眨眼。
「我什么都没听见。」她笑。
佳儿友善的抱一抱她。奇怪的是:璞玉常常伴在司烈身边,她却完全不妒忌,不橡对董灵、董恺令一样。
第二天他们就上了飞机。
旅程中司烈保持着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璞玉不打扰她,自己看书,休息。越接近亚洲,他越不安。
在东京机场等候转机时,他突然跳起来。
「来,跟我来。」他拖着璞玉一口气奔到航空公司柜台。
「我想要去台湾,最快的一班机几时飞?有两个位置吗?」他连串说。
台湾?她呆在那儿。
地勤人员很快的查电脑。小英光幕一行行的字显示出来。
「一小时有班机飞台湾,有位子。」
「要两张票。」他也不征求她的同意。
手续办好后他们到另一个闸口等着。
「为什么?」璞玉这才问。
「请别问,但请陪着我。」他的不安更盛。「请你。」
璞玉那光洁明朗漂亮得十分有性格的脸上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连眼光也温柔。
「如果我在一边能帮到你,我不会拒绝。」璞玉说。
他感动得紧紧拥她一下,不再言语。
他和璞玉之间有时真的不需要言语就心意相通。他有绝对信心,无论在任何情形下,她总是陪在他身边的。
飞机把他们送到台湾中正机场。
这儿并不是熟悉的地方,三年前曾来过展览——批他的作品,连走马看花都没有,他来了又去了。
找到一辆的士,把他们送到台北的酒店。
「他们告诉我,这是台湾最好的酒店。我只欣赏居高临下的辽阔和周围风景。」
他们住的是圆山饭店,据说是蒋介石夫人开的。
「其实你心中向往的是辽阔的世界,却被一个连绵的梦纠缠你到如今,真遗憾。」璞玉说。
「从香港到纽约到台北,我一直无梦。」
「那表示什么呢?」她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梦你感到痛苦了?」她意外。以前他总说这梦是他秘密的喜悦。
「至少——有人死亡。」
「董灵的事哪能怪你?」她叫起来。
「恺令说我不该去巴黎。」
「董恺令的话不是圣旨,她早就不该把董灵介绍给你,明知董灵的情形。」璞玉完全不服气。「要内疚的该是她。」
「她怎么知道我和阿灵会——」他说不下去。
「我们说它是命中注定吧。」她大声说。
「命中注定?」他眼光连闪。
「你又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只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们在台北的行程怎样?」她问。
「明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
「你——将会看到她。」
「你——母亲?」
「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他脸色很特别,很奇怪。「这么多年了。」
「她会见你的,你们是母子。」她极有信心。
「是吗?」他被鼓励了。「是吗?」
有她在旁边真是好,他想。她的乐观积极总能影响他。
「我们可以赌。」她笑。
在一处叫「八里」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经过一座叫观音的山,经过了间很美丽的女子中学,他们朝深山里进发。
沿途是相当多的桔子园,还没有到收成的时候,可是漫山遍野的青橙色桔子,看得人十分兴奋。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璞玉开心得像个十岁的孩子,一直发着惊叹声。
又经过了一些简朴的山居,司烈找人证实了一下路径,他们终于到达一处小庙。也许不是庙,是比较大些的石屋,里面供奉着神像。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衣女子在里面。
「请问——」
司烈出声就把那女子吓一跳,她转过头来,惊讶的望着风尘仆仆的他们。大概她太久没听见过人说话的声音。
「请问归女士在吗?」
归女士?司烈的母亲。
「谁找她?」青衣女子问。她直率得很,没有普通人的礼貌。
「她的儿子。」司烈吸一口气。
那女子更惊异了,儿子?她打量司烈一阵,迳自从一扇门进去。
「那女子是尼姑?」璞玉小声问。
「她有头发。」司烈摇头。
青衣女子再出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没有归女士,没有儿子。」她说。
司烈眉峰紧拢,这是什么话?
「那么,此地有其他人吗?」璞玉问。
那女子看她一眼,仿佛对她印象颇好。
「有。」
「我们能见她吗?」璞玉放柔了声音。
再进去。过一阵出来了个四十来岁的青衣女子,也是有头发的。
「我知道你要见谁,」这女人和蔼多了。「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人。」
「告诉她是她儿子来了。」璞玉说。
「她发过誓不再出来。」女人平和微笑。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璞玉问。
「我想应该可以。」那女人想一想。「她没有发过这样的誓。」
她领着他们往里走。
里面是个四合院似的房子,每边都有一间间类似宿舍的屋子。也见到另外几个青衣女子,大家只是点点头,什么也不说。经过四合院,看到—幢独立的小房子。
那女人指指小房子,点点头迳自离开。
里面住的就是司烈母亲?
「璞玉,」司烈到此地已强烈的不安起来。「我是不是该进去?」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么?」她反问。
司烈站在门前良久,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此地像你梦中情景吗?」她忽然问。
「不像,」他呆怔了。「完全不像。」
璞玉向前轻拍门,没有回应。她轻轻一推,门竟应手而开。两人对望一眼,有默契的同迈步而进。
是一间佛室,神案前的地上背着他们坐着一个人,一望背影,司烈立刻激动起来。
「妈——」他轻唤,声音里有太多复杂的感情,还有着轻颤。
司烈母亲的背脊明显的震动。
她没有回头也不回答。
「妈——」他走向前。
「站在那儿。」漠然冷淡的声音,不带半丝感情。刚才她可是震动过?
母子间有一段难堪的沉默。
「我有困难必须见你。」司烈声音干涩。「请你见我。」
「你已见到我。」
「妈,请转身。我的事——很莫名其妙,很玄,令我极度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世事原是如此。」依然淡漠。
「但是——那是个梦,还有人死亡。」
母亲又沉默一阵。
「你要我做什么?」